——何方贼子,竟敢如此放肆?!

    许清禾自幼聪慧,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她听过的声音,亦从来没有辨识不出来的。

    偏偏这道嗓音,如泉水击石般晴朗,似是从记忆中走来,却又带着几分她脑海中不曾出现过的陌生。

    她抬眼,因背着阳光,看不清这人样貌,只知晓是个身长八尺有余的男子,结合她自己方才刻意的祸水东引,将此人身份识出倒是不难。

    正是辅国公唯一的嫡子,辅国公府的世子——卫澈。

    “早同郡主说过,老老实实待着。”

    蒙面人将卫澈松开,又在他膝上轻轻一踢,对方便像是个软了的面团似的,滚在柴房铺了干草的地上。

    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公子,如今哎呦哎呦趴在地上喊着疼。

    眼见蒙面人朝自己看过来,许清禾连忙将双手背在身后,又重新坐回到墙边,将被自己隔开的麻绳挡住,装作原先仍被绑着的模样。

    “我也要就说过,抓我无用,辅国公世子一人,便可挡南境千军。”

    一旁的卫澈这下倒是不再叫喊,从地上起身,对着许清禾怒目而视:“原来是你害我!本世子在倚香楼待得好好的,偏闯进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刺客,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寻仇,不成想竟是你这姑娘暗中做鬼!...诶,不对啊,你这张脸,怎么如此眼熟......”

    许清禾是曾与卫澈有过一面之缘的。

    彼时正是辅国公夫人的寿宴,许清禾代太后前去祝贺,在湖心亭中远远见过一个背影。

    只见对方身姿颀长,又挺拔如松,本以为是个端方君子,却见他忽而侧手去逗弄一旁的侍女。

    经旁人告知,她才知晓原来这人原先在佛寺修行时,就是个纨绔浪荡子。

    后来果真不出三日,京中便传出了此人三日纳了五妾之事,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色之徒。

    然而在卫澈的印象中,显然是没见过她的,他盯着她沉默看了片刻,而后又吊儿郎当地凑近过来,上下将人打量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我回京如此之久,怎还从来不曾见过?”

    那刻意扬起的眉梢眼角处,无一不显示着男子对于女子的调笑。

    许清禾撇开头,心中有几分嫌恶,不欲理他。

    倒是那蒙面人,答道:“这位是南安王府的郡主。”

    “哦——”卫澈点头,似是回忆了片刻,而后才道:“原来你就是那位久居深宫的郡主,京都都传这位郡主美若天仙,我入京一个月了还没见过呢。瞧瞧,啧啧啧,果真是柳叶眉樱桃嘴儿,哎呀呀,当真是神仙似的样貌。”

    许清禾将头偏得更远,他便一步步追来继续看,逼得她只好蹙起眉,淡淡道:

    “世子请自重,如此这般评价女儿家的相貌,实非君子所为。”

    谁知卫澈并不在意,虽被麻绳缚着双手,但他似乎十分游刃有余,大大剌剌往地上一坐,无所谓道:“嘁,谁愿意做那劳什子君子,人生苦短,自是欢愉为先。——哎,那刺客,你抓本世子来做什么?”

    时至此时,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了自己是被劫持似的,将目光瞥向了一旁安静坐立的蒙面人。

    这蒙面人倒也奇怪,拼了性命将许清禾劫走,又将卫澈也一并抓来,却始终没有下一步行动,反而坐在那里分外沉默。

    如今卫澈问起,他才开口道:“带你二人去往南境。”

    许清禾闻言,抬眼看过去,只看见了对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

    对着卫澈,他便闭口不提自己是南弋国细作,欲逼迫南境军退兵一事;而对她,他却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细作的身份和目的。

    可她自然是不能随之前往南境的,京都还有太多未曾完成之事,蒙面人武功高强且心思深沉,非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挡。

    而这位辅国公世子......

    许清禾再侧首,才终于将这人的样貌看清。

    俊秀挺立的五官,一个男子,竟有着白皙泛光的肌肤,一身水华朱色的圆领锦袍,颈边一圈细小柔软的雪白羽毛,将一张俊秀不已的脸衬得有些妖艳。

    这人身上有极其浓重的脂粉气,那一圈白色绒毛上,甚至还留着不知哪位姑娘的朱红口脂印。

    他如今正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百无聊赖地吹起自己额角的碎发。

    正是风流少年、浪荡公子的模样,丝毫没有半分思索着如何逃脱的样子。

    许清禾攥起手,不敢让人发现麻绳已经断裂的真相,便维持着原先的动作,可左臂上的伤口一直不曾止血,这段时间下来,臂上早已失了力气。

    她低声痛呼了一下,而后紧紧闭着眼,将头靠在身后的土墙上,将一张苍白几无血色的脸置于小窗之下。

    窗前透过些冬日里的暖阳,传过星星点点的尘埃照在姑娘脸上,这一张清冷似画的脸,在日光之下竟让人看着有些透明的错觉。

    卫澈扫了一眼,又很快极为自然地移开目光,口中无言。

    三人再无言语,一时间耳边只余檐下冰柱化水的叮咚响声,可细细听去,许清禾还听到了若有似无的河水击石之声。

    她神思微动,动了动手臂,将被血色染红的半截衣袖暴露在阳光下,想让那蒙面人看得更清楚些。

    蒙面人既然要抓她去南境,那就必然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卫澈状似无意地闻声扫了一眼,又很快移开,却终是无声。

    过了半晌,仍无响动,许清禾只好虚弱开口:“不知你是要带我这个大活人前去南境,还是带去一具尸首?”

    蒙面人答:“自然要活的。”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许清禾道:“我一介深宫女子,还从未受过如此之重的伤,若再不医治,便只能命丧于此,到时莫说要去南境,你便是连皇城也难以出得去。”

    蒙面人顿了顿,终于正眼看向她,这才发觉了她几乎已经被血色浸湿了的左边衣袖,紧接着他又抬眼去看外面天色。

    再有一个多时辰便到黄昏,那时街上人流最多,城门也未关锁,是最好的出城时机。

    于是道:“再等一个时辰。”

    “呵。”卫澈此刻终于出了声,却是冷笑:“一个时辰?不出半个时辰这郡主就要血尽而亡了,哪有空等你一个时辰。只可惜了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啊,啧啧啧。”

    他会出口帮腔,倒是出乎许清禾意料。

    “......”蒙面人眉心微蹙,似是动容,犹豫片刻后却看向卫澈,问:“你可会包扎?”

    卫澈觉得莫名,随意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

    他无所谓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会这个?京中人人皆知我文不成武不就,你这刺客倒有意思,竟还问我会不会医。闻香识人我倒会,你需要么?”

    “......”

    如今去医馆,无异于暴露行踪,蒙面人自是不愿。

    许清禾便在这沉默之中静静坐着,将头仰靠在身后土墙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刻意痛呼一声,顺势歪倒在地,双眼紧紧闭住,做出一副昏迷模样。

    她闭上了眼,耳边听觉便分外清晰,只闻身侧有人“唰”的起身,一股浓郁的脂粉气便扑面而来。

    竟是卫澈。

    对方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声音早不似方才的无所谓,反带着几分焦急:“她受伤了,必须立即问医。”

    蒙面人却抽出刀来,架在卫澈颈间:“我分明已拿绳索将你拿住。......你是装的?”

    不知何时,卫澈手腕上的绳索早已散落在地,细细去看断裂之处,竟像是被人用力挣断。

    卫澈无意与他解释,许清禾闭着眼,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卫澈的声音便响在头顶。

    他将她打横抱起,冷声道:“方才顺势而为,是为了弄清你的目的,你还当真以为一捆麻绳就能将我困住?识相便快些让开!”

    蒙面人不依,继续抽刀相向。

    许清禾被卫澈抱在怀里,尚还存着力气的右手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角。

    如今也顾不得厌恶他身上的脂粉气了,她只觉得奇怪。

    卫澈回京不过一月,风流世子、无能草包的名声便流传开来,无人不觉得这位世子爷被辅国公夫妇养成了废物,就连他自己,也称自己是“文不成、武不就”。

    可如今看来,他能率先示弱被蒙面人擒住,以进一步探清他的目的,亦能徒手挣断她割了好久方才弄断的绳索,还能在带着一个昏迷者的情况下,与带刀的蒙面人对上几招。

    分明是心思缜密,又武功高强之人。

    有他配合,逃出去便容易多了。

    她在混乱中攥紧对方的衣领,于他耳边轻声道:“屋外有水声,许是有河。”

    “如今已是冬月,河水早已冻上。”卫澈冷不防被刺了一刀,回话的气息却甚是平稳。

    锋利刀刃没入血肉,溅出来的鲜血喷在许清禾面上,一片温热。

    “那水流得湍急...还没封河......”

    卫澈便找准时机,对蒙面人虚晃一招,反而侧身,一脚踹开破败的窗口,带着许清禾往外面而去。

    他们如今正在不知何处的一个小巷中,出了门,便是层层叠叠的巷口。

    许清禾凝神竖耳,迅速为他指路:“向左,二十步。往后...十余步。再向左......”

    “——我看到了。”

    卫澈道。

    许清禾睁眼,窄小的巷口尽头,果然是一条激流滚滚的河。

    她示意卫澈将自己放下,倾身欲跳,冷不防手腕被紧紧攥住。

    “你做什么?”卫澈长眉紧蹙,脸上半分调笑之意也无。

    这是许清禾第一次与他正面相视,方才还轻佻不已让她有几分厌烦的脸,如今竟忽然五官端正起来。

    她望着他的眼,总觉得那双黑漆漆的曈眸有几分熟悉,可她脑子如今昏昏沉沉,实在是什么都想不起。

    这时身后有凌厉的脚步声传来,蒙面人已经迫近,许清禾回神,迅速将身上宽大的冬衣外袍脱下,只道:“跳下去,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你——”

    不及卫澈劝阻,手中的那一寸柔软便将他无情挣开。

    “扑通——”

    她像一只轻巧的燕,纵身消失在了湍急的河流中。

    这条河并非完全由人工所修,乃是从北侧的五灵峰而来,因流速极快而无法阻断,便索性由人引流,修成了一道直至腊月也不曾封冻的河水,一路直至皇城中心的永平寺内。

    冬日里的水流寒凉刺骨,许清禾左臂已没了知觉,右手也使不上力气,只能被动地被河水裹挟着走。

    好在她幼时长在南境,那里多河多水,她多少会些水性,能在河水拍打中将头探出来呼吸。

    却不知这水还要如此急流到何时。

    上下浮动间,一双紧实手臂揽上她纤细的腰身,幸好如今已没了繁重的冬衣做累赘,对方力气很大,便能十分轻巧地将她扣在怀里,又竭力将人托举起来维持呼吸。

    许清禾睁眼,水流激荡间,她看见的竟是卫澈的脸,耳边似是还能听到他近乎咬牙切齿的一句:

    “许清禾,我看你是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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