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紫烟炉中的沉香燃尽,薄烟将整个屋子笼罩住,却换不来宋妗妗眉间片刻的松懈。

    烛火被她吹灭,她凑近轻轻吹了开燃尽的残屑,呛的她后退了几步。再次睁开眼,那只剩残骸的香囊孤零零的落在灰尘之上,颜色也暗淡下去。

    她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取出那残留下的边角料,将其放入梳妆台旁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

    那是刚穿越不久时,宋妗妗在一个无眠的夜偶然发现的。里头装着的正是原身故意藏起的一些东西——

    鱼灯上断下的鱼鳍,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宣纸,几张可以叠起来放在角落的纸条...

    以及,一个还未绣完“裴”字的手帕。

    或许是命运使然,当宋妗妗正准备关上抽屉时,未关上的窗户涌进一阵强风,吹散了那轻轻叠起翘起边的纸条,清秀的自己毫无征兆的映入眼帘——

    问钗。

    刹那间,记忆涌上心头。

    云月楼,是江南这一块有名的一家青楼,而问钗,正是云月楼耗尽财力物力人力,精心培养的百年一见的花魁。

    其实,若说二人能相识,宋妗妗并不奇怪。毕竟宋家丝绸的名号在这一块可谓是响当当,问钗若是想要亲自选材制衣,自然会找上宋妗妗。

    但,在这不易察觉的角落,出现这么一张被宋妗妗有意无意藏起的纸条,还和问钗有关,那就有些奇怪了。

    长夜之下,黑云藏起明月。

    宋妗妗独独靠在床头,长剑抵在她喉前的那场景依旧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后,才将那张纸条打开。

    陌生的字迹只写下短短几句话——

    “妗妗,那年大雪,你我相识相知,互为知己。问钗在此,只愿妗妗能看在我的份上,饶我阿母一次。此后,问钗愿为妗妗左膀右臂,在所不辞。”

    视线落至角落,竟是宋妗妗落水前三日所寄。

    信中提到了问钗的阿母,也提到了某一件事,但许是今夜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晕眩感阵阵传来,扰的她无法捕捉那残缺的记忆,只好作罢。

    窗外鸟鸣声渐响,破晓的天冲破青灰色的细纱,散出些光亮。

    想来,也只能抽个时间好好问问秋曳他们了。

    因昨日暴雨连连,今日虽初晴,空气中却带着潮湿稠然的雨意,墨色的屋檐藏着雨水,滴落至地却如在空荡心境之下,激起震耳发聩般的撞击声,压的人沉沉喘不过气,心愈发的慌。

    果不其然,宋妗妗刚起身打开院子的门,便看到秋曳急匆匆的朝自己跑来,愁容满面。

    “小姐,不好了,老爷让您立刻去书房见他!看脸色,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什么情况?”

    见状,宋妗妗只好收起闻钗的那张纸条,紧跟在她身后问道。

    “小姐,我也不知。但我今早恰好看见裴都尉从书房出去了,怕是和裴家有关。”

    “裴家吗...”

    放在身前交握的手下意识攥紧,如孤身一人被困于独桥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前方是迷雾笼罩看不清尽头的道路。

    但无论怎么样,她都要去探一探究竟。

    至少,她相信裴逢序昨晚所言。

    书房内,婢女小厮们都垂着头沉默不语,气氛紧张汝绷紧的弦。

    宋家老爷子背对着书房的门,正双手握着腰,左晃晃,右晃晃,还时不时叹出一口气。

    若不是看到他脚边因愤怒掀桌而散落一地的纸张,宋妗妗还真看不出来宋老爷子正在气头上。

    “问阿父安。”宋妗妗刚俯身行礼问安,宋治章便接了话过去:“妗妗来了?快,帮阿父揉揉这腰,大清早还没缓过神来呢,倒先被气醒了。”

    闻言,宋妗妗缓步上前,轻轻使劲,柔声问道:“是何人这么不识好歹,竟这么早就来惹阿父生气?”

    “哼,还不是裴家那个臭小子。”

    宋妗妗的手一顿,笑容一僵:“裴二少来找阿父了吗?”

    “他要是真敢来,我倒是佩服他!”

    “是裴都尉那老头亲自来的。和我说什么,昨日夜里,裴家二少回了府便一同栽进屋内,谁喊都不见不理。等到今日寅时,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一下闯进裴都尉屋里,说要去驻守边疆,心意已决,任谁说都没法子。”

    “这不,一早来给我赔笑脸,说什么前几日提亲之意就当他醉后的胡言乱语,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怎么着,真当我们家妗妗非他裴逢序不嫁吗?想娶就娶,想不娶就不娶吗?!我们宋家虽是丝绸世家,却也不用这般委屈于人!”

    话到这份上,宋治章却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牵起宋妗妗的双手,粗糙带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眼神中尽是慈爱。

    “但妗妗啊,毕竟裴家曾帮助过我们,裴都尉与阿父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这结亲之事啊也没摆到明面上,外人基本都不知,阿父便还是同意了,妗妗可能原谅阿父擅作主张?”

    “阿父怎能这般说。”

    宋妗妗回握住宋治章的手,笑着回应道。

    “阿父是为我着想,我又为何要怪罪于阿父,只是怕妗妗的事太打扰阿父,让阿父休息不好,是妗妗的错。”

    “你能体谅阿父,阿父便放宽心了。”

    “这件事,就让他这么过去吧,你阿母那边,由我去说,你别担心。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谢姨娘的生辰礼,妗妗可有法子应对了?是阿父老了,对铺子的事也不上心了,帮不到你,阿父愧疚啊。”

    “阿父不要这般说,现下宋家铺子的事情全权交有我打理,这种事,自是我该去想法子的。阿父放心,我已有法子应对了。”

    “好,妗妗想做什么,如何做,都放心大胆地去做!有阿父和你阿母我们在呢,我们就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提及阿母,宋妗妗眸色暗了暗,不动声色地笑道:“阿父的话,妗妗谨记在心。”

    走出院子,柔和的光打在宋妗妗的身上,氤氲一整片光晕。

    她抬起眸,湛蓝的天空一片如洗,落梅轻响,秋曳缓缓来到她身侧。

    “小姐现下,是要回梨香阁吗?”

    “不了。秋曳,陪我在府里逛逛吧。”

    长廊之下,光落地显出形状,映出斑驳树影。

    宋妗妗有意无意地出声:“秋曳,你可还记得问钗?”

    “自是记得的,云月楼有名的花魁,也是——”

    秋曳抬眸迅疾瞥了眼宋妗妗,顿了下,语声低弱:“也是小姐的知心好友。”

    宋妗妗轻点了下头,继续开口:“秋曳,那日落水后,有些事情我便记得不是很清了。你可还记得,我落水前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和问钗有关的。”

    秋曳紧蹙着眉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眸一亮,“我想起来了,和问钗姑娘有关的,也就这一件事了。”

    “小姐落水之前,也曾被人算计过一次,但因为没有得手,也没造成什么事故,便也不太被放在心上。”

    “是何事?”

    “那日,小姐上街采购时,一辆马车突然朝小姐的方向驶来,那马似是受了惊,停不下来。不过,在被撞到的那一瞬间,小姐便被人救下了,也就受了惊。后来,说是那马误食了什么才导致这样,小姐心软,便也原谅了那户人家。”

    “说起来也巧,那人正是容世子身边的侍卫。”

    宋妗妗被噎住,别开眼,轻声咳了下。

    秋曳自知多言,悻悻闭上了嘴。

    “那为何会与问钗姑娘扯上关系?”

    “小姐怕是忘了,是小姐您亲自查的。这才发现,那户人家和问钗姑娘的阿母认识,并且那日,是听闻小姐要上街,这户人家才驶着马车去了的。”

    “而那匹马多吃的东西,正是问钗姑娘的阿母所给的,怕是早早就设计好了,就等小姐落网。”

    “她阿母是谁,为何要如此?”

    秋曳沉了沉声,担忧地看向宋妗妗,

    “小姐,问钗姑娘的阿母,正是你刚醒那日,在宋府门前闹事的妇人。”

    话说至此,这一系列事情便也串起来了。

    那张纸条上的内容至于为何要被藏起来,怕也是被人发现吧。

    毕竟,是宋妗妗受问钗所托,故意不想让这事情闹大。

    她抬眼,瞧见这满天光景,缓缓伸出手,想要寻得这拨云见日的勇气,却在目光触及那角落的青苔时,骤然收回了手。

    竟不知何时,来到这后院了。

    光影流转,树梅轻皱。

    她看向那屋檐处,裴逢序的话语一字一句再次清晰地落于耳畔。

    她闭上眼,恍然间,那深埋于心底,不属于她记忆中的画面浮出水面。

    少年青涩稚气的脸庞暴露在晨曦之下,金乌炙热,却不及他面对所爱之人时汹涌的情意。

    “妗妗,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将军,然后风风光光的娶你入府!”

    “那我就希望我的小将军,能得偿所愿。”

    希望我的小将军,得偿所愿...

    凉风扫过脸颊,吹皱一地落梅。

    远处那湖蓝色的山海凄凄清清,好似那日,被裴逢序小心捧着的香囊。风一吹,却又都散开了。

    “小姐,小姐!”

    “裴家二少主动请缨去边疆战场杀敌,这五年内,怕是回不来了,现在人已经在去城门的路上了!”

    树影摇晃,她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半哑着声喃喃道:

    “梅花,落了。天,也晴了。”

    白云依旧,梅香如故。

    故人,却已远去,不再回首,无法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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