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眼角上挑,神态自若,虽一袭素雅白衣,却清新脱俗,站在容洵也身侧不卑不亢。

    “竟是意白姐姐...”

    待看清了那人面容后,问钗低声惊呼了下,迅疾瞟了眼身侧的宋妗妗,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发现她也不过是怔愣了片刻,转头便如常般朝她看了眼,眉眼浅笑。

    “问钗怕不是担心我与世子置气?”

    “我、我...”

    被戳破心思的问钗尴尬到无地自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手帕不停地在手中转着圈,思索片刻后慌乱开口:

    “这几日,小城的百姓都有意无意地提及你与世子的关系,我就、就留意了一下...”

    问钗抿了抿唇,将袖口默默攥紧在手心,时不时还偷瞟一下二楼依旧在看热闹的容洵也。

    “世子是顶好的人,亦是挚友,难免走得近些。”

    宋妗妗刻意别过头,低下声音,下意识碰了碰鼻头,莫名有些心虚地说道,似乎担心被容洵也听见。

    “妗妗也是很好的人...”问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呢喃道。

    “什么?”

    “没、没什么。对了妗妗,世子身旁站着的女子名为意白,是云月楼新进的乐妓,弹的一手好琵琶。”

    提及此处,问钗尽力向宋妗妗解释:

    “妗妗你信我,意白姐姐不是那般的人。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都是意白姐姐在照顾我。她为人和善温柔,我情绪不好的时候,她都会弹小曲给我听——”

    “等等等等。”

    见问钗似乎要继续往下说去,宋妗妗连忙抬手打断了她,眼底笑意更甚。

    “哪般的人?问钗莫不是想要说是那般私下勾结贵人、故意显摆的人吗?”

    问钗垂下眸沉默不语,宋妗妗着实有些好笑,无奈的揉了揉眉,柔声解释道:“问钗,我与意白姑娘素不相识,为何要这般想她?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这般随意揣测他人的人吗?”

    “自然不是!”问钗无措到急忙抓住宋妗妗的手,“我只是怕你会误会...”

    “傻姑娘,我怎么会如此?若真是心中担忧牵挂,一般而言,我都会当面去问。”

    闻言,问钗有些愚钝疑惑,“何为...当面?”

    话音刚落,宋妗妗便径直朝着容洵也的方向行了个礼,声音放大却依旧温柔:“问世子大人安。”

    问钗惊讶于宋妗妗的胆量,此刻才明白何为“当面”只说。随即转过眸,只见刚刚还在看戏的容洵也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面色慌乱无措,立即滑动轮椅想要上楼来,却没能反应过来反而被困在了楼梯口。

    “卿卿...”

    容洵也红透的唇此刻因慌乱有些发白,眼眸中水滟流转,无助地静静看向宋妗妗。

    问钗随着宋妗妗下到二楼,宋妗妗站在容洵也身侧,丝毫不慌地直视他的双眸,嘴角笑意不减反增。

    “世子,好巧,没想到会在云月楼见到你。”

    “卿卿,你听我说,我听身边小厮说,意白姑娘的琵琶曲仿若天上乐,知府大人的生日宴,我这才想着邀请意白姑娘前去演奏一番,表达心意。”

    他语气急促,生怕宋妗妗不听他解释,原先安静温和的谦谦公子,此刻竟完全变了副样子,急躁不安,竟有些冲动想要碰一碰宋妗妗的衣袖,却恰好被她躲了去。

    “卿卿,你不信我吗...”

    “世子所言,妗妗怎敢不信?更何况,意白姑娘的确弹得一手好琵琶。”

    身后正想着看热闹捂嘴偷笑的意白突然被点到名字,顿时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急忙走上前来,恭敬行礼。

    “妗妗姑娘,世子所言属实,姑娘可千万别误会。”

    宋妗妗闻言垂眸,只见刚刚没能得手的容洵也欲再次伸手握住那垂下的衣角,宋妗妗无奈,假装无意的侧开身走到意白身前,完全没注意到容洵也亮起的双眸暗了些。

    “自是不会的,意白姑娘,你不必担心。”

    楼下的吵闹已被青姨解决,恢复到了往日喧闹嬉笑中去,青姨和壮汉们站在楼层的另一边静静看着这出好戏。

    “青姨,我感觉这气氛有些不对,不要去拦拦吗?”

    “拦什么拦?”青姨用扇面遮盖了下半张脸,语气不善的白了壮汉一眼。

    “我告诉你,就是这几位贵人,尤其是那世子,更不能惹。对了,二楼里厢房的那位贵人走了没?”

    “好似是走了,都没声了。”

    “那就好,可别让他们撞上面,要是撞上了,今日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气氛静默了许久,突然间,秋曳脚步匆忙跑至宋妗妗身侧,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小姐,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宋妗妗点了点头,“我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做,就先不打扰世子和意白姑娘了。问钗,别忘了我与你说的事情。”

    却未曾想,一只脚刚踏上下楼的台阶,宋妗妗的胳膊便被抓住,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眸看向容洵也,“世子大人可还有事?”

    “卿卿,我和你一起走。”

    “卿卿,你是生我气了吗?我和意白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的。卿卿,不要生气好不好?”

    “卿卿,你不要不说话。是我的错,我应该提前和你说的,卿卿——”

    二楼到云月楼门外的距离并不长,但由于容洵也一直在不停地解释,让宋妗妗觉得好似度过了一个时辰,直到到达马车前,二人才停下。

    宋妗妗深吸了口气,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容洵也解释她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误会些什么。

    她停下脚步,认真地回望容洵也,“世子,我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误会些什么。你与意白姑娘都是很好的人,我相信你们。”

    “所以卿卿看到我与意白姑娘待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吗?”

    “自然。”

    一句“自然”,打破了容洵也内心所有的幻想。他苦笑般撑起嘴角,垂下眸不愿透露出自己发情绪,喃喃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卿卿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话落,容洵也不留给宋妗妗任何回答的机会,转过身便上了马车。

    他情绪不对,语气低沉,身影落寞。坐上马车后欲掀开帘子,却在半空处停下。

    宋妗妗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疑惑不解。

    怎么好似她没生气,容洵也反而有点生气呢?

    宋妗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时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现如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边浮光涌动,残阳浸染了大半片天空。逆光的群山轮廓分明,渺远幽邃。

    东街尽头处的老槐树下,寄满无尽思念的红条随着风涌动着,仿佛在这安静的街道下,欲诉尽那无法言说的感情。

    宋妗妗独自坐在槐树下,红炉里正烹着热茶,微烟渺渺,对面那盏茶水却已经凉透了。

    “小姐,你说兰若姑娘她会来吗?”

    秋曳眼巴巴的看向东街稀疏的人群,心中不免有些慌乱。

    “她会的。”

    宋妗妗端起茶水递到唇畔,语气坚定。

    如若她猜想的一切没有出错,那今日之约,兰若一定会来。

    暮色苍茫,混沌朦胧中,有一人逆着人群缓缓而来——

    是兰若。

    她戴着遮脸的白色面纱,隐于人群,无声无息。直到来到宋妗妗面前,才抬起眼,语气冷淡:“宋小姐,你想与我说什么?”

    宋妗妗没有回话,而是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笑道:“兰若姑娘,赶了一路,还是先喝口茶休息休息吧。”

    兰若坐下后,一口便将茶水饮尽,从袖口间掏出那张宋妗妗遣人偷递给她的图案,上面赫然是崔家的象征。

    “宋妗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但我劝你,别妄想动他。”

    “兰若姑娘,那你可真误会我了,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怎——你给我下套?!”

    宋妗妗嗤笑一声,缓缓抬眸,“兰若姑娘怎能这般说,我只是想要让姑娘帮我瞧瞧这是何物罢了。”

    “既如此,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兰若紧抿着唇,眼底怒意翻涌,克制住那不稳的心虚,放在桌上的时间紧紧攥着。

    “兰若,你应该知道,明阳崔家的公子崔渡山,现在正在小城里吧。”

    “你与那位男郎的故事我虽不知道,但我已经查到那人现在所在何处。”

    听闻此处,兰若瞬时握紧了桌子,心脏声在这寂静的黄昏下格外响亮。

    她颤着声,垂下眼,低声开口:“不用你说,我自会去问我的主子。他已然将他安顿好了。”

    “主子?你说的,可是晋王?”

    兰若侧头不言,宋妗妗冷笑了声,“兰若,你知不知道崔家与晋王不过是表面关系?背地里两家早已水火不容,又怎会答应将你那男郎照料周全?不过是为了将你困在绣衣纺的骗局——”

    “你胡说!”

    兰若猛然起身,剧烈的动作让几乎掀翻整个茶桌,茶水洒了满桌,滴落在地。

    “宋妗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利用我而布下的网吗?但为了他,我宁愿以身入局。”

    那一瞬间,暮色留下的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无尽的夜骤然降临。眼泪从兰若的眼角溢出,曾经那般光彩的娇人,此时却像被困在了潮湿泥泞的雨季,怎么也逃不出。

    宋妗妗深吸了口气,斟酌了片刻,终是沉下声道:“可是兰若,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不让你成为棋子,偷跑了出来,却被晋王的人一刀毙命了。”

    风迟月稀,岁暮空靡。

    兰若呆滞在那里,微张着嘴,双眼无神。她不停地摇着头,嘴里还时不时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宋妗妗,我知道你是想挑拨我们,所以才这般说的,因为你知道丝绸商根本不会再选择你们了!”

    乌云与明月颠转交覆,虚实掺杂。

    宋妗妗缓缓起身,将那衣袖中的早已破败不堪,满是褶皱像是曾经被人死死攥在手心,仔细望去,也能发现那角落沾了些干涸的血迹。

    “兰若,我原先不想将这东西拿给你看,但我想,它总得物归原主。”

    兰若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香囊。指腹轻轻地抚摸着那熟悉的花纹与金线,痴痴地笑着、笑着,最终再也抑制不住,将那香囊护在胸口处,失声痛哭着。

    这座小城在中秋曾有一个习俗,若有相爱的人,女子便可亲手绣下两个香囊,在中秋那日,女子将红豆塞进香囊埋进槐树下,男子则将其贴身戴上,二人则会永不分离、相爱万世。

    这绣工,兰若一碰到便知这就是当年她亲手赠予那男郎的,绝不会有假。

    这一切都意味着,宋妗妗刚才所说,句句属实。心中巨石崩塌,兰若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在椅子上,发丝凌乱,不管不管随意散在两侧。

    宋妗妗坐会原地,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将那茶杯扶起。

    兰若沉默了许久,久到连那风过树梢的簌簌声如尖刺入耳后,才带着浓浓的哭腔,哑着声开口——

    “初见他时,我才八岁。那年我从绣衣纺逃跑却被人追杀,坠下悬崖。但我命大,中间有棵树接住了我,最后倒在河边昏迷不醒,被执行完任务的他意外救下。”

    “他没有名字,因见到他的那日是十七,我从此,便唤他十七。”

    宋妗妗有些疑惑,出声打断:“被绣衣纺追杀?可我记得,你不是被原来的绣衣纺掌事收养吗,怎会如此?”

    “是啊,被收养。可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养父在我五岁那年因病离世了,从那以后的掌事,便已经是晋王的人了。”

    “晋王竟然...早就埋伏在城里了?!”

    兰若点了点头,“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只是换个人罢了。”

    “那怎会逃跑?”

    兰若冷笑一声,语气凄凉:“那时候,晋王并不像如今这般信任我,而是将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不想被人知道我养父已逝,便只能将我关在绣衣纺的柴房里面,没有衣服、没有食物,甚至连水我都只能透过那残破的屋顶接雨水喝,若是我不听话,生出一丝一毫想要离开求助的意思,我要面临的,便是无尽的折磨与拷打。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不愿回首的过去。”

    兰若语气平淡,仿佛曾经挨过的饿、受到的耻辱都是过往云烟。月明星淡,她整个人像是沉沦在那无尽的痛苦中,感知已经消散。

    “因为我伤势过重,十七便停下赶路,将我安置在林子里的一间荒废的竹屋里。他虽然不爱说话,也总冷着脸,但做事细心,对我极好。那时候我想,多好啊,要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和十七在一起,该有多好。”

    “可一切仿若黄粱一梦般,在晋王的手下找到我们的那一日,全都破灭了。那个时候,我的腿伤还没好,只能跌倒在地,看着十七寡不敌众。身上、腰上、腿上都是伤,鲜血淋漓。”

    “那些人本想着将十七一剑刺死,却在看到他衣裳花纹的那一刻,面色惊恐,便带着我跑路了。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是晋王放过了十七,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十七是明阳崔家崔颐安的贴身侍卫,那时候的晋王势力单薄,不敢动崔家,便只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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