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皇帝为大行至尊睿武太上皇帝升遐成服。”

    太常卿跪奏后,内侍打了素幄的帘。

    大行太上皇帝就躺在里边榻上,皇帝着素服站在帘外,只看了一眼,就腿软跌下去,嘶哑着嗓音哭喊:“爹爹啊!”

    萧岁延趁机踮脚去看,离得远,只看到大行太上皇帝发丝乌黑,鼻梁高挺,脸上如被涂了腻子般光彩照人,眼窝掩在一片阴影中。

    皇帝一入内,帘子迅疾降下来,外边的人就再也瞧不见了,只能听见导引官按步骤,让皇帝帮着为大行太上皇帝穿戴衮冕大圭、裹黄绸。这期间皇帝的嚎哭就没断过,可谓是孝感动天。

    其实今上与太上并无血缘,年岁差不到十岁,不过确实在宗室里差着辈分。可官家这么一恸哭,就仿佛立时哭出了嫡亲血脉,把帘外的一班嫔妃皇亲、内侍大臣都感染得哀痛起来。

    太上皇二十六登基北伐,为免被俘生事,才在宗子里选了当今官家为太子。当时做主的是太皇太后——太上皇的嫡母,而远在河北大营的太上皇,连太子面都没见过。

    北伐时太上皇重伤病倒,班师回朝。要命是烧到了脑子,从此便神志不清。于是太皇太后又做主内禅,将太上皇像笼狮一样抬去皇城北面的重华宫养病去了。

    所以这对父子,其实一点近情都没有,也难为皇帝能至孝如斯。

    素幄里的礼仪过长,在外边等着的嫔妃们便显无趣。

    站在队列靠后的郡夫人庞氏问红霞帔徐氏,“前面那翘脚的,可是太上皇嫔妃?”

    徐内人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踮脚的萧岁延。

    同样是穿着白布盖头、首绖绢衬,萧岁延比旁人要更高挑修长、单薄无骨些,无怪乎庞氏会一眼关注到她。

    徐氏:“哪是太上皇嫔妃,是萧婕妤。夫人入宫晚,萧娘子为太皇太后守陵去了,之前没听说要回来呀。”

    庞氏:“从前是颇有圣宠吗?”

    她们一搭话,旁边竖起了一堆耳朵。

    徐氏:“她去守陵后,有阁分娘子在宫宴提及她,被官家叱责了,再没被召过,从此谁也不提了。萧娘子曾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伺候笔墨就沾了‘干政’二字,忽而赐给官家,等同是太皇太后安进官家阁分里的一只眼。你说她能不能受宠呢。”

    庞氏噢了一声。她入宫后,多少也听说这些故事了。

    今上受禅登基后,太皇太后总揽军国事,拖着迟迟不还政,谁想才一年多,太皇太后就病薨了。官家一亲政,立即便将太皇太后母家一党都清算干净。萧岁延能活着都算官家开恩。

    庞氏掰着指头数了数。现在是平隆四年尾,太皇太后是平隆二年初薨的,将将满三年了。

    庞氏:“守陵期满,算是替官家尽了孝道,应当有封赏吧。且太皇太后已经仙去这么久,官家说不定早忘了。披芳阁前半年就开始修缮了,这些日子路过时,虽被树遮着看不太清楚,但瞧得出是比以前华丽,是不是为萧婕妤准备的?”

    徐内人立刻警醒,“不能再说得罪人的话了。”

    披芳阁郑才人就站在她们前面,不知听到了没有。

    郑氏曾是萧岁延的心腹女使。萧岁延不受宠,郑氏却引得了官家注意,每每被召幸,后来萧岁延就搬回太皇太后的宝慈宫了。因披芳阁修缮之事,郑氏被皇后安排暂居别处,明显是腾位置。

    这边各人若有所思,那边素幄的帘子被掀开,内侍都知张丙湍出来了,正向嫔妃们所立的东稍走来。

    皇后主动向前一步问,“大官,可是官家有吩咐?”

    张丙湍嘴角一咧,指了指萧岁延,皇后目光黯了黯,后退回去。

    张丙湍走到萧岁延跟前,先是扫视了一圈周围,众妃都浑身一激灵,收起好奇的目光,各自掩面卖力为太上皇哭泣去了。

    再来,这位内侍都知才仔细端详起萧岁延。

    几年不见,眼前的萧婕妤仍是那般美貌动人。这些年守丧久了,她身上多了凄楚可怜之感,像极了冬日走失的家兔,周身的麤白麻布便是那蒙尘的兔儿毛,在寒风中瑟瑟,愈发柔弱得让人心疼。看到他的时候,她那双眸子机警得很,他还没问,估摸她已经琢磨出要回什么话了。

    怪不得让官家日夜思念,毕竟是最初的惊艳,怎么都忘不了的。

    张丙湍柔着个声音说:“婕妤娘子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官家和圣人也一路记挂娘子,早吩咐咱家将披芳阁收拾好了,待会儿礼成回了大内,您便先歇下。今日官家心里苦痛,晚上必还得再辛苦娘子,来福宁殿奉慰。”

    这话一出,满东稍的嫔妃都忍不住交换眼神。

    官家的召幸都成了“辛苦”了,帝王姿态低到这份上,谁有过这等待遇?

    萧岁延倒是面无表情,声音平缓地回:“替我谢过官家和圣人,我在山陵待久了,回来之后身子一直不爽利,禁中再待不惯。劳烦大官帮我向官家与圣人陈请,让我在重华宫替官家守孝,待梓宫发引日,我再去山陵清净度日便是。”

    张丙湍没料到她回绝,一时语塞。

    这东稍站着的所有人谁能料到,谁又敢下官家的面子。

    张丙湍:“这让咱家甚是为难。”

    萧岁延体贴道:“大官为难的话,待会儿我自己跟官家说吧。”

    张丙湍叹口气:“说话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动,为难之处在于官家动了怒,不一定能如婕妤娘子的愿,最后受委屈的还不是娘子你?”

    又来往几句,见萧岁延还是油盐不进,张丙湍遂回素幄禀报。

    隔了不多时,嫔妃们就看见张丙湍出了素幄,开始四处找寻什么,随后让内侍爬梯帮他扯了段白幡,叠了叠,他捧在手里又来了东稍。

    张丙湍再次站到萧岁延面前,叹一口气才说:“这是官家赏赐婕妤的。您说要等梓宫发引日再回皇陵。可是,以何身份呢,您到底不是太上皇的嫔妃呀,咱们官家将来也不入那座山陵。官家的意思是,婕妤要替官家在重华宫尽孝,是好事,准了。待到太上皇梓宫发引之日,您也不用去别处,就用这条白绫自绝吧。”

    这下众妃是真的安静了,整个重华殿落针可闻,原先还没确切感受到这地方的死气,现在却真正明白过来什么是阴森森的可怖。

    反而还是萧岁延笑笑,将白幡捧过去,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皇帝出来时换了衰服,大行太上皇帝则已经被包成了一个椭圆的绸球,被内侍们抬着安放入梓宫。

    百官进来奉慰皇帝,顺便再一观殿内陈放的东西,都是太上皇生平服玩及珠襦、玉匣、含禭等应入梓宫之物,供他们睹物思人用。

    等礼仪结束,这些东西也跟着太上皇封入棺内。

    日子飞快地过去,丧仪一个接一个,小大详,禫除,每朔望,皇帝都再带百官来重华殿上香。不过百日,萧岁延见到皇帝的次数,比她以前在禁中时见到的还多。

    可巧每次进香,都是安排她给皇帝进上,手指冷不丁一触,皇帝总若有似无地投过一丝眼神。

    临到梓宫发引前一晚,萧岁延与太上皇遗留的吴、柳两位美人在重华殿狭屋里玩牙牌。

    太上皇房院寥寥,内禅迁宫后过来的使唤人也少,四位嫔妃里除了她们俩外,一个是废妃囚禁掖庭不知死生,还有一位当初被太皇太后选为今上的养母,居于大内,如今按理应封太后,但迟迟没动静,丧仪也都因为“凤体违和”没过重华宫来。

    玩这些东西,肯定不能让内侍班头知道,所以她们都是插着门栓,闭着嘴玩。

    萧岁延赢多败少,玩得别人没了兴致,遂收了牌改喝茶。

    收了牌就敢说话了。太上皇柳美人提议:“明日梓宫发引,我们两个要去山陵,后半辈子交代在那里,生不如死,便当如死。萧娘子呢,是真要死了。咱们就用一个词说说,这辈子是怎么过的,下辈子又要怎么过呢。”

    既是自己提的,就要自己先说。柳氏:“我这辈子‘无恩宠’,下辈子怎么也得要个‘仪鸾司’的。”

    另两人听了直捂嘴笑。仪鸾司那些侍卫高挑精壮,人中之龙,筛选都是要拿着尺子筛过各处的,能不可口吗?

    萧岁延转着茶杯,“仪鸾司的侍卫其实不如山陵侍卫。”

    柳、吴两个睁大双眼:“果真吗?”

    萧岁延守陵时,喜欢往有山陵护卫的地方走。不同于仪鸾司侍卫的精雕玉琢,他们更粗犷、有野性。他们平时倚靠墙根树下,随意一站,看见她时挑着眉,目光如刀刺。

    晌午日头炽烈,汗从他们黝黑的额前流下,有时滴到脖颈里。萧岁延有时忍不住揣测,那汗滴流进甲子里的路径如何呢。

    她一时遐思,柳、吴两个都瞧出她眼里的迷离。

    柳氏结案陈词:“能护卫山陵的,必是这世上最阳刚之人。既然萧娘子掌了眼,那我以后就能活得有点乐趣了。”

    萧岁延:“该我说了。我这辈子‘伪君子’,唯有最后痛快。下辈子就做个真小人吧。”

    吴氏点头称是:“若一直装君子,忽然做点什么悖于常理的,就容易横死。若一直做小人,都知道你的德行,反而避让着你,你就可以横行无忌。”

    宫里小人得势的太多,谁都知道他们坏,可他们就是可以扶摇直上,兴许那种活法才是对的吧。

    吴氏则说这辈子每天“雕木头”,人人说她木,可她就喜欢雕小玩意,下辈子也不嫁人了,就开铺子,卖她做的东西。

    临走给萧岁延脖子里挂了一串核桃,说找大师开过光,希望她投胎到好人家。

    聊到深夜,吴、柳两人才退了出来。

    萧岁延吹了灯,那白绫已经在梁上挂了百来日,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吴、柳两个在门口哭了一阵,瞧见大老远地有人提着灯笼奔过来,近了才看清是张丙湍。

    一见两人,他气喘吁吁地道:“官家口谕封萧娘子为贤妃……还是说,已经迟了?”

章节目录

叫我太上皇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兮在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兮在下并收藏叫我太上皇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