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私生子？
大雍三十二年，秋。豫、荆两州大旱，饿殍遍野，流民无数。
益州身处大雍西侧腹地，因水域交通发达，虽粮食减产水位骤降，但好在还有五六成，倒是免了颠沛流离之苦。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朝会之上，帝王下罪己诏，又命益、徐、揭三州就地安置灾民，待朝廷赈灾银送至，陆续遣返归乡。
流民感激涕霖，无不称颂陛下仁德。
然此次大旱，益州虽未伤及根本，却也伤筋动骨。一下安置如此多的灾民，州府到县衙无不捉襟见肘。平粮仓虽有余粮，却也经不住十几万人的消耗，便将主意打在临近的秋税上。
未到辰时，白云村东面那仙女峰便败下阵来。
光似打铁迸溅的火星子，人稍稍挨着便被那炙热的火气灼伤。
本是金秋送爽的收获时节，整个大地却像是瓮在一个丹炉之中，天微微亮，便焖出一身汗来。
湿咸的汗水，歉收的庄稼，闷热异常的时节，还有临近的秋税，无一不使白云村村民心中郁闷焦灼。
哪里还敢躲懒，叹了口气，刘大山便直挺挺从竹席上坐起，裸露的背后是道道竹印，沾着黏腻的汗渍，浑身难受得紧。
若是往日里，举一盆子凉水从脖颈处浇下，倒也酣畅痛快。
可如今大旱数月，河道枯竭水位骤降，村子里吃水的井枯本就不多，如今倒是枯了大半，哪里还敢如此恣意。
舀上两勺，用巾子沾水润湿，不得尽兴地擦擦，剩下的浑水也得撒到屋后的菜地里。
哎，哪哪都缺水。
如今村中还在出水的井，也只有村长和薛猎户两家。
薛猎户家中那口不知是不是因挨着深山的缘故，林深树茂，倒是没多受影响。反而是凉欠欠的，很是冰爽可口。所以虽远了些，村中去此处担水的倒是不少。
若是平日，刘大山此时早就担着木桶前去。只是如今薛家新丧，又惹麻烦，听说得罪的还是县上的大户人家。如今村子里哪家还敢同薛猎户家扯上关系，唯恐避之不及。
薛乃村中大姓，世代联姻下来，村民们拐着弯都是亲戚。
可薛猎户灵堂前，除了村长一家，就是薛猎户的几个亲兄弟也没见着人影。
山脚下，薛家西屋内。
薛氿睁眼，望着恣意跋扈的骄阳，穿过屋顶稀薄的稻草，将周遭皮肤炭烤，便微微发怔陷入深思。
如今再死一次，还来得及吗？
倏而，薛氿忍不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凭靠在土墙上。心中哀怨，几欲轻生，可也没想晒死不是，这也太不体面。
环顾屋内，除了一架床和一张桌子，其余物件少得可怜。
这几日虽未醒，薛氿依稀听到一位妇人在自己房间搜刮的声音，还摸着自己脸蛋直叹可惜。说若是典卖出去，少不得几十两银子，还能给她在镇上读书的儿子换些笔墨钱。
再看看如今这空荡荡的屋内，向来便是那匪妇所为。
“嘎吱”一身，薛氿看向推门而入的妇人。标致的鹅蛋脸，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
这便是薛猎户发妻，将将三十出头便新寡的刘氏。
木盆摔在地上，水撒欢似的滚了一地。
薛氿昂着脖子，努力把身子往后仰，想要把自己摘出去。可看着面前怀里嚎啕大哭的妇人时，又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背。
刘氏自觉不该在女儿面前如此，若是再吓坏了可怎么办。便擦了擦眼泪，露出几日里来难得的笑容，“元姐儿可是饿了，阿娘这就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糕糕。”
糕糕？任这炎天暑月的，薛氿也忍不住哆嗦。
“娘，我想喝水。”薛氿摇头拒绝，天气太热，她如何也不想在渴死自己前，先噎死，那样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
刘氏眼睛瞪得像铜铃，张着老大的嘴，久久不能闭合。失语半刻后方才问出，“元姐儿你刚才叫阿娘什么？”
薛氿歪头，心道，“既都这般自称，我还唤错，岂不是个傻子？”
看着再度喜极而泣的刘氏，薛氿不由觉得，古人欢喜的点可真难琢磨。
场面尴尬，薛氿倒是对木床和竹席起了莫大的兴趣。
万物合成的后世，白皑皑一片，一尘不染却也冰冷得毫无生机。
此间屋子虽破旧逼仄，但清一水的木质家具，古色古香的原木气息，还有窗外一眼可见的林深树木，青草依依带着泥土的腥气，让她原本空无浮动的心多了一丝宁静。
再拉回眼前，望着满怀柔情端详自己的妇人，薛氿忍不住伸手为她将水痕揩去。未想一滴晶莹液体便滞留在指腹上，瞧着那么不真实。
这就是眼泪？由泪腺和结膜杯状细胞分泌的一种透明捎带乳白色的水样液体？
薛氿微微发怔，几十年间，她从未流过眼泪。原以为是性格使然，未曾想竟是优化后的序列组早已硬删除她所有可能成为弱点的部分。常言道无欲则刚，所以这喜、怒、哀、乐、爱、恶、欲，她皆无。
想来也是可笑，无欲之人穷尽一生探寻的却是这世间最为玄妙的生命意义。
可若是她的出生就如同一支笔、一张纸一般，那生命的意义又何在呢？
一切是那么荒诞可笑！
但如今这副身子却是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薛氿不由狂喜，但心中亦为原主的逝去而满怀愧疚。
可一想到她是不是也会哭？她又激动不已。摸了摸目下眼帘，揉搓了半天，除了泥条还是泥条，不由纳罕。
不过这般脏兮兮的自个儿，却让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已然离开那万成不便、无悲无喜的白色星球。
刘氏瞧着女儿搓着泥玩，一会儿愁上眉梢，一会儿却眼带笑意，便心凉了大半。便是乡间最埋汰的姑娘也没这样，元姐儿俨然是尚未好全。
不过醒来便是上天赐福，刘氏哪还敢奢求其他非分之念，只愿膝下这一双儿女今后能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可几天下来，看着原本痴傻如三岁稚童的女儿，渐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拉着五岁大的念哥儿学说话，学认字……连带着屋顶都爬上去修好后，刘氏不镇定了，等两个孩子熟睡后，独自一人跪坐在薛猎户的灵堂前念叨。
“当家的，你在下面要照顾好元姐儿，她还小时常不懂事地发起脾气来，但她绝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无法表达才会易怒，你且多劝着哄着些。她常贪凉踢被，你别睡得太死……”刘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当家的莫要怪我，咱们家中这位娇客，想来也是位可怜人，只是一碗菽米饭，瞧见时眼里都是星星。既是到了咱们家，便是与咱们有缘。二子一女，这是多大的福气。以后她也是我们的元姐儿，你在那处记得也要保佑她……”
月光照在茅屋墙根下，映出一人影来。正是因吃喝不忌、贪喝凉水而起夜的薛某人。
摸摸眼睛，这莫不是在夸我？薛氿心底美滋滋的，可再美也得睡觉不是。薛氿打着哈欠正往回屋的方向走去，倏而又听到刘氏低诉。
“当初你带元姐儿回来，咱们不就说好的嘛，元姐儿今后便是我亲生的孩子，如今那物件儿也没了，前些时日你提的那件事不如就算了……”
薛氿蹲在墙根下，两眼放光。
我……私生子？
想起这些时日刘氏对自己无微不至地照顾，还有从弟弟薛念那儿闻得的往日时光，不由纳罕。
刘氏可真是人美心善，可这性子未免也太软糯可欺了些，丈夫带回一个私生子竟也不生气？
再瞧瞧院中这几间草屋，比杜甫那“茅屋为”也好不到哪去，难怪薛猎户刚走，就被人欺负成这样。
若是自己撒手不管执意离去，这家怕是得散。
薛氿心中叹了口气，只觉肩上无端端沉重了些。
不过，薛猎户渣得未免也太理所应当了些。
薛氿忍不住扁嘴摇头，甚为唾弃。
虽听墙根儿颇有意思，但此时的薛氿早已是哈欠连天，最终抵抗不过周公的引诱，乖乖回屋睡觉。
井水擦拭过的竹席躺下后极为凉爽，身子一挨着便舒服得哼哼唧唧，不久便入了梦。
梦里，她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悦耳的丝竹声靡靡动人，底下是一字排开的各色俊男，或儒雅俊秀，或英武挺拔。美人儿或是拔剑起舞，或是抚琴奏乐，两旁的宫婢女官屡屡叹为观止，摆手称绝。
倏而，一男子入内，剑折弦断，所到之处众人无不匍匐在地，唯恐大祸临头，一时间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阿氿这是作甚？今日的二十张大字可曾写完？”
那人，声如冷月倾泻，潺潺如山涧清泉。虽言语亲昵却令人背脊生寒，仿佛尾骨被人钳住。
仔细瞧去，又有一阵寒气从西袭来，蔼蔼薄雾终是缥缈难以看清。
只见其身着月白锦衣，行走间下摆处绣着的青竹临风摇曳。其人更是身姿挺拔，立于雾霭之中，似仙似佛。
若是忽略那敦促课业之举，到真称得上姿容决绝。
薛氿走下高台，惶惶不敢开口，唯恐语惊仙人。心想着走近些，客套两句，再问起籍贯家事，待来日发达，定要央了母亲刘氏上门，为她定会回家去。
这样的美人儿，便是摆在家中时常看看，也能多吃两碗饭。不亏！
可还没来得及寒暄一二，大殿西侧的窗户便被人砸得“砰砰”作响。
薛氿梦中惊坐起，弹射一般冲出门去，不耐烦地嚷嚷道，“烦死了，大清早的扰民了知不知道？犯法的！”
刚要脱口而出的噪声污染防治法第三条，好歹是被陡然清醒的脑子嘎嘎止住。
不过这满院狼藉是为何故？
精心收拾用来纳凉的竹亭被人拆的七七八八，还有给念哥儿练字的沙盒，喂了几日的母鸡倒地不起……越看越火大，那只鸡下的蛋最是好吃！
薛氿不由气急，“谁家的二哈，拆家呢！？还是抢劫呀？”
此时的薛家院内，刘氏被两个妇人钳制，扯着头发拖拽，还往身上招呼。
还不到五岁的薛念，被一个瞧着有八九岁的胖小子给骑在身上胖揍，两颊上分别一个巴掌印。
听见薛氿的声音，薛念泛红的眼眶再也忍不住了，“阿姐~”
“砰的”又是一拳，薛贵猛打在薛念肚子上。还嗤笑道，“叫什么叫，难道你家那傻子还能来救你不成？”
似想到什么，薛贵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也对。如今不叫，以后便要花了钱去楼里叫了。等我阿娘将你家这傻子卖进那花楼里，看你这小畜生到何处叫去！”
“不准你卖阿姐！”薛念一听到薛贵说要卖掉自家阿姐，便急得眼泪混着鼻涕一滚而下，手上还不认输。虽年岁不大胳膊短些，但发狠猛抓向薛贵脸时，也挠出几道血印子。
听到薛贵的惨叫声，本在里屋搜刮钱财的蔡氏，举着鸡毛掸子便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哪个不要命的贱蹄子敢害我儿？”
薛氿本就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傻子，蔡氏习惯性地将她视为空气。见到薛贵脸上的血印子，蔡氏怒不可遏，鸡毛掸子掉了个头，什么也不问，举起便朝着薛念的脑袋猛挥下去。
“你个小畜生，小小年纪便不尊兄长，既然你父早亡，我这做伯娘更得好好规劝规劝，免得以后出去丢了咱们薛家人的脸面！”
薛念还被薛贵压在身下，根本躲不开，瑟瑟发抖吓得只得抱住脑袋，听天由命。
“规劝什么？不如咱俩好生唠唠，如何？”
薛氿的声音不大，但那利落拦下棍子的一手，却镇住在场所有人。
看着立刻泛红肿起的手掌，薛氿不由皱眉，心道，这匪妇以大伯娘自居，到底是一家人，出手却这般狠辣。如若真的打在念哥儿头上，可还了得！
没错，听声音薛氿便知晓这就是在她昏迷之中，将她屋中摆设收刮干净之人。再看看满院狼藉，绝对没认错！
这般想来，薛氿面上便再无好颜色。
“尓敢如此，莫不是欺我父亡故，薛家无人？”薛氿板着脸，地上的蚂蚁也得绕道走。
薛贵也吓得躲到蔡氏身后，薛念趁机爬起来，站在自家阿姐身旁，当摸到阿姐的衣摆后，像是摸到了骨气一般，没来由的硬气了许多。立刻止住眼泪，嘟着嘴咬牙切齿地望着对面的堂哥薛贵。
敢卖阿姐，那就是我薛念最大的仇人！哼！
那薛贵见薛念竟然敢瞪他，挥着拳头就冲上前来，可还没等靠近，就看到那傻子瞧着他的眼神冷如寒冬，便一怂，退了回去。
蔡氏起初是被这突然开口的薛氿给镇住了，待回过神来，自持大伯娘身份的她，又一副趾高气昂横眉冷对的模样。
“你不是傻子吗？这是好啦？”
见薛氿并不理她，蔡氏虽气急但也不想跟原先被视为傻子一般的人计较，她可是未来状元的母亲，可不得如此，属实跌份儿。
蔡氏便将主意打向软糯好欺的刘氏身上，上前使了眼神，呵斥两个妇人不识礼数，又亲自去扶刘氏。
“哟哟，元姐儿身子大好，实为大喜之事，弟妹怎的也不给家里传句话？倒是让我们这些做叔叔婶子的好一阵担心。”蔡氏说着，便执帕揩泪。“再怎么说，元姐儿不光是老三的闺女，那也是我和她大伯的亲侄女，咱们流的是一样的血。如今三弟不在了，我们还能苛待了元姐儿去？弟妹如此藏着掖着，属实是寒了我等的心。”
大伯娘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旁明着偷听的薛氿不由得叹为观止。
满心满眼的关心，言语里却是将刘氏批成一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小气妇人。
这样段位，去欺负刘氏，护犊子的薛氿觉得属实有些过分了。
薛氿惊叹蔡氏颠倒黑白的歪才，蔡氏亦欢喜恢复正常的元姐儿更加鲜活动人。之前她便早有打算，拿这三弟家傻子的婚事作筏子，好好赚上一笔。
别看这元姐儿痴傻，但模样实在不俗，就是十里八乡也找不出这般精致模样。若不是天生驽钝，便是嫁到镇上富庶人家，也未尝不可。
这三弟刚走，蔡氏便有了别的打算。她大儿子在县上私塾读书，年纪轻轻便过了县试，薛家人觉得改换门第的机会来了。便大费周折，花了不少银子将薛贵的大哥薛文送到县中私塾。
虽然薛文后面几番府试不中，但蔡氏依然坚信她儿子就是状元之才，只是时机未到罢辽。戏文里不是常说嘛，“金陵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她日后也是要当老封君的。
半个月前，大儿子回来，说寻到了门路，此番府试必过，只是需要些银两疏通。
反正三弟也不在了，刘氏又是个不中用的。她便是将元姐儿搓扁捏圆，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只要好生谋划，以婚嫁的方式骗过众人，卖到远处去。就凭元姐儿这长相，五十两肯定是有的。我儿日后的前程，就指着这钱了！
可如今这薛元竟因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好。这不是老天爷再给他们薛家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什么！此番府试，我儿必中！好生谋划，她定要为儿子谋出一份前程来！
听闻那苏杭一带的瘦马，最是价高，最次等也是几百两银子。若不是顾及儿子名声，蔡氏恨不得现在就把薛元给绑了卖去，哪里还如此这般虚与蛇委。
刘氏见一向跋扈嚣张的大嫂竟突然转了性子，对自己示起好来。那背后的脊梁，便如毒蛇跗骨阴冷至极。吓得小跑至薛氿薛念身后，看都不敢看蔡氏一眼。
蔡氏心底暗骂了句，“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货。”脸上却堆满笑容，同薛氿道，“瞧，元姐儿这刚恢复，怕是不识得我。我是你大伯娘，咱们是一家人。”
蔡氏说完这话，顿了顿，等着薛氿见礼。没曾想，这死丫头竟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继续说道。
蔡氏深吸一口气，心里疯狂安慰自己，“我不气我不气，等把这死丫头卖去那腌臜地儿，看她还怎么嘚瑟！”
“刚才元姐儿的那番话若是被他人听去，少不得被外人嚼舌根子，说咱们元姐儿不尊长辈。大伯娘我呀最是大度，自是不会与你计较。但家中还有不少你的堂姐堂妹，若是传出什么咱们薛家教养不力的闲话出来，这不是逼她们去死嘛。这还是往小的说，这若是牵扯大了，那同族的女孩儿的亲事都会因此受到牵连，这族中的长辈要是苛责下来，便是大伯娘有心偏帮，也无能为力不是。”蔡氏嘴角带着笑意，心道，“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薛氿直叹，大伯娘这嘴可真是厉害。刚交手，便将族中姊妹的婚嫁大锅扣在她头上，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不尊长辈，有辱门风了。
接着又以宗族礼法施压，拿名声威胁恐吓。狠毒又不失计谋，冠冕堂皇的话亦是说得漂亮。
只可惜，唯有一样算漏。她可不是任人欺辱的稚子薛元，从小到大，能束缚她的只有她自己！
呵~名声，饭否？
蔡氏言语里的讥讽威胁，九岁的薛贵可听不出来。他只见自家阿娘对那傻子有说有笑，丝毫没有给他出气的意思，便急了眼。
只见薛贵满脸戾气，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咆哮，“阿娘这是作甚？与那傻子有甚好说！快让她们二人抓住拿小畜生，看小爷今日不抽死他！”
蔡氏朝天翻了个白眼，时下只觉得这活祖宗真乃是上天派来折磨她道心的。虽是满脸嫌弃，但好歹是转过头给予安抚，又赶紧使了眼神，让两个仆妇拦着这皮猴。
“小孩子家不懂事，莫要见怪。”言毕，还笑了笑。
蔡氏见对面的薛元儿嘴角一扬，刚耻笑这蠢货果真同她娘一般好糊弄时，便见那弧度陡转。再看去，脸虽没变，但周身气质却宛如地狱罗刹，眼中神色更是让人微微发怵。
“大伯娘好口才。我说的若是不得你意，张口便是规矩宗法。到了堂弟这儿，却成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不懂规矩便是危害族中所有待嫁女子，那堂弟这般不积口德，喊打喊杀，若不教训，来日惹了祸事，岂不是要牵连九族？”
薛氿微敛下颔遮掩带笑的唇角，再抬首气势更甚，“还是说，大伯娘这般大义凛然搬出宗法族规，只是狐假虎威行利己之事。听您的话便是贞妍克礼，半句不得您心意，便是罔顾族中法纪。侄女斗胆一问：您这般行事作风，凌驾于族法之上，踩着先人的脸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知道吗？族长知道吗？”
话毕，薛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表示敬意，“您脸真大！”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薛氿最擅长的便是此道。
“你你……竟如此无礼不堪！”蔡氏气得差点人厥过去。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1]”薛氿柳眉轻蹙，“大伯母与其怒不可遏，不如找找自身的原因。毕竟大伯母虽是我的长辈，但如何也越不过我母亲幼弟去，难道我该帮着大伯母和堂弟欺凌自家人，这就是有礼了不成？如真是这般做，怕是家父会气得半夜会从地里爬出，掐死我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猎户显灵，这大热的天竟然挂起一阵阴风，吓得蔡氏几人直哆嗦。
刘氏却是眼眶发红，朝着风来方向踱步而去，“当家的，是你吗？”
刘氏这出，搞得薛氿这个长于后世科技爆炸之人，都不由脊骨冒汗。
阿娘这是捧场，还是真感应到了？想到昨夜灵堂，薛氿赶紧摇头，不能细想。
蔡氏俨然也是吓得不轻。但临走时还咬牙甩下话来，“三房既是如此不知好歹，那显然是不需要咱们这些亲眷的照拂。即使如此，前些日子欠下的帐便还了吧。临近秋税，如今大旱田地歉收，谁家也不宽裕，弟妹最是明理，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这为了三弟的事，我当家那是费心费力，求人通融送出去的银钱不计其数。那玉佩虽值些银两，但前后咱们家又贴补进去不少，这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三十余两。弟妹还是早些还请，莫要撕破了脸皮，让外人看咱家的笑话。”
蔡氏见刘氏惨白的脸，便又似斗胜的母鸡，叉着腰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离开，若是再多几条腿，怕是得横着出去。
“将那只母鸡带上，如今三弟一家还带着孝，怎沾得荤腥，倒不如拿去孝敬公公婆婆。三弟妹的意思呢？”蔡氏嘴角含笑地看向刘氏，好不得意。
薛氿眉头紧蹙，刚要反驳两句却别一旁的刘氏拦下，“大嫂说的极是，自该孝敬婆母公公。”
见刘氏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蔡氏便愈发嚣张，还不忘吩咐身后的两个婆子，“那柴火也装上，守丧期间忌享受，那用得着这么些柴火。”
如此这般雁过拔毛，薛氿也是叹为观止。只是看着蔡氏那趾高气昂的模样，难免心堵，似想到什么，薛氿嘴角一挑。
出去没几步，蔡氏便听到身后传来薛元那死丫头的惊异之声。
“阿爹，你跟着大伯娘作甚？”
蔡氏吓得崴了脚，嗷嗷直叫。
“快扶我回去，疼疼疼！”
[1] 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
益州身处大雍西侧腹地，因水域交通发达，虽粮食减产水位骤降，但好在还有五六成，倒是免了颠沛流离之苦。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朝会之上，帝王下罪己诏，又命益、徐、揭三州就地安置灾民，待朝廷赈灾银送至，陆续遣返归乡。
流民感激涕霖，无不称颂陛下仁德。
然此次大旱，益州虽未伤及根本，却也伤筋动骨。一下安置如此多的灾民，州府到县衙无不捉襟见肘。平粮仓虽有余粮，却也经不住十几万人的消耗，便将主意打在临近的秋税上。
未到辰时，白云村东面那仙女峰便败下阵来。
光似打铁迸溅的火星子，人稍稍挨着便被那炙热的火气灼伤。
本是金秋送爽的收获时节，整个大地却像是瓮在一个丹炉之中，天微微亮，便焖出一身汗来。
湿咸的汗水，歉收的庄稼，闷热异常的时节，还有临近的秋税，无一不使白云村村民心中郁闷焦灼。
哪里还敢躲懒，叹了口气，刘大山便直挺挺从竹席上坐起，裸露的背后是道道竹印，沾着黏腻的汗渍，浑身难受得紧。
若是往日里，举一盆子凉水从脖颈处浇下，倒也酣畅痛快。
可如今大旱数月，河道枯竭水位骤降，村子里吃水的井枯本就不多，如今倒是枯了大半，哪里还敢如此恣意。
舀上两勺，用巾子沾水润湿，不得尽兴地擦擦，剩下的浑水也得撒到屋后的菜地里。
哎，哪哪都缺水。
如今村中还在出水的井，也只有村长和薛猎户两家。
薛猎户家中那口不知是不是因挨着深山的缘故，林深树茂，倒是没多受影响。反而是凉欠欠的，很是冰爽可口。所以虽远了些，村中去此处担水的倒是不少。
若是平日，刘大山此时早就担着木桶前去。只是如今薛家新丧，又惹麻烦，听说得罪的还是县上的大户人家。如今村子里哪家还敢同薛猎户家扯上关系，唯恐避之不及。
薛乃村中大姓，世代联姻下来，村民们拐着弯都是亲戚。
可薛猎户灵堂前，除了村长一家，就是薛猎户的几个亲兄弟也没见着人影。
山脚下，薛家西屋内。
薛氿睁眼，望着恣意跋扈的骄阳，穿过屋顶稀薄的稻草，将周遭皮肤炭烤，便微微发怔陷入深思。
如今再死一次，还来得及吗？
倏而，薛氿忍不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凭靠在土墙上。心中哀怨，几欲轻生，可也没想晒死不是，这也太不体面。
环顾屋内，除了一架床和一张桌子，其余物件少得可怜。
这几日虽未醒，薛氿依稀听到一位妇人在自己房间搜刮的声音，还摸着自己脸蛋直叹可惜。说若是典卖出去，少不得几十两银子，还能给她在镇上读书的儿子换些笔墨钱。
再看看如今这空荡荡的屋内，向来便是那匪妇所为。
“嘎吱”一身，薛氿看向推门而入的妇人。标致的鹅蛋脸，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
这便是薛猎户发妻，将将三十出头便新寡的刘氏。
木盆摔在地上，水撒欢似的滚了一地。
薛氿昂着脖子，努力把身子往后仰，想要把自己摘出去。可看着面前怀里嚎啕大哭的妇人时，又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背。
刘氏自觉不该在女儿面前如此，若是再吓坏了可怎么办。便擦了擦眼泪，露出几日里来难得的笑容，“元姐儿可是饿了，阿娘这就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糕糕。”
糕糕？任这炎天暑月的，薛氿也忍不住哆嗦。
“娘，我想喝水。”薛氿摇头拒绝，天气太热，她如何也不想在渴死自己前，先噎死，那样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
刘氏眼睛瞪得像铜铃，张着老大的嘴，久久不能闭合。失语半刻后方才问出，“元姐儿你刚才叫阿娘什么？”
薛氿歪头，心道，“既都这般自称，我还唤错，岂不是个傻子？”
看着再度喜极而泣的刘氏，薛氿不由觉得，古人欢喜的点可真难琢磨。
场面尴尬，薛氿倒是对木床和竹席起了莫大的兴趣。
万物合成的后世，白皑皑一片，一尘不染却也冰冷得毫无生机。
此间屋子虽破旧逼仄，但清一水的木质家具，古色古香的原木气息，还有窗外一眼可见的林深树木，青草依依带着泥土的腥气，让她原本空无浮动的心多了一丝宁静。
再拉回眼前，望着满怀柔情端详自己的妇人，薛氿忍不住伸手为她将水痕揩去。未想一滴晶莹液体便滞留在指腹上，瞧着那么不真实。
这就是眼泪？由泪腺和结膜杯状细胞分泌的一种透明捎带乳白色的水样液体？
薛氿微微发怔，几十年间，她从未流过眼泪。原以为是性格使然，未曾想竟是优化后的序列组早已硬删除她所有可能成为弱点的部分。常言道无欲则刚，所以这喜、怒、哀、乐、爱、恶、欲，她皆无。
想来也是可笑，无欲之人穷尽一生探寻的却是这世间最为玄妙的生命意义。
可若是她的出生就如同一支笔、一张纸一般，那生命的意义又何在呢？
一切是那么荒诞可笑！
但如今这副身子却是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薛氿不由狂喜，但心中亦为原主的逝去而满怀愧疚。
可一想到她是不是也会哭？她又激动不已。摸了摸目下眼帘，揉搓了半天，除了泥条还是泥条，不由纳罕。
不过这般脏兮兮的自个儿，却让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已然离开那万成不便、无悲无喜的白色星球。
刘氏瞧着女儿搓着泥玩，一会儿愁上眉梢，一会儿却眼带笑意，便心凉了大半。便是乡间最埋汰的姑娘也没这样，元姐儿俨然是尚未好全。
不过醒来便是上天赐福，刘氏哪还敢奢求其他非分之念，只愿膝下这一双儿女今后能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可几天下来，看着原本痴傻如三岁稚童的女儿，渐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拉着五岁大的念哥儿学说话，学认字……连带着屋顶都爬上去修好后，刘氏不镇定了，等两个孩子熟睡后，独自一人跪坐在薛猎户的灵堂前念叨。
“当家的，你在下面要照顾好元姐儿，她还小时常不懂事地发起脾气来，但她绝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无法表达才会易怒，你且多劝着哄着些。她常贪凉踢被，你别睡得太死……”刘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当家的莫要怪我，咱们家中这位娇客，想来也是位可怜人，只是一碗菽米饭，瞧见时眼里都是星星。既是到了咱们家，便是与咱们有缘。二子一女，这是多大的福气。以后她也是我们的元姐儿，你在那处记得也要保佑她……”
月光照在茅屋墙根下，映出一人影来。正是因吃喝不忌、贪喝凉水而起夜的薛某人。
摸摸眼睛，这莫不是在夸我？薛氿心底美滋滋的，可再美也得睡觉不是。薛氿打着哈欠正往回屋的方向走去，倏而又听到刘氏低诉。
“当初你带元姐儿回来，咱们不就说好的嘛，元姐儿今后便是我亲生的孩子，如今那物件儿也没了，前些时日你提的那件事不如就算了……”
薛氿蹲在墙根下，两眼放光。
我……私生子？
想起这些时日刘氏对自己无微不至地照顾，还有从弟弟薛念那儿闻得的往日时光，不由纳罕。
刘氏可真是人美心善，可这性子未免也太软糯可欺了些，丈夫带回一个私生子竟也不生气？
再瞧瞧院中这几间草屋，比杜甫那“茅屋为”也好不到哪去，难怪薛猎户刚走，就被人欺负成这样。
若是自己撒手不管执意离去，这家怕是得散。
薛氿心中叹了口气，只觉肩上无端端沉重了些。
不过，薛猎户渣得未免也太理所应当了些。
薛氿忍不住扁嘴摇头，甚为唾弃。
虽听墙根儿颇有意思，但此时的薛氿早已是哈欠连天，最终抵抗不过周公的引诱，乖乖回屋睡觉。
井水擦拭过的竹席躺下后极为凉爽，身子一挨着便舒服得哼哼唧唧，不久便入了梦。
梦里，她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悦耳的丝竹声靡靡动人，底下是一字排开的各色俊男，或儒雅俊秀，或英武挺拔。美人儿或是拔剑起舞，或是抚琴奏乐，两旁的宫婢女官屡屡叹为观止，摆手称绝。
倏而，一男子入内，剑折弦断，所到之处众人无不匍匐在地，唯恐大祸临头，一时间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阿氿这是作甚？今日的二十张大字可曾写完？”
那人，声如冷月倾泻，潺潺如山涧清泉。虽言语亲昵却令人背脊生寒，仿佛尾骨被人钳住。
仔细瞧去，又有一阵寒气从西袭来，蔼蔼薄雾终是缥缈难以看清。
只见其身着月白锦衣，行走间下摆处绣着的青竹临风摇曳。其人更是身姿挺拔，立于雾霭之中，似仙似佛。
若是忽略那敦促课业之举，到真称得上姿容决绝。
薛氿走下高台，惶惶不敢开口，唯恐语惊仙人。心想着走近些，客套两句，再问起籍贯家事，待来日发达，定要央了母亲刘氏上门，为她定会回家去。
这样的美人儿，便是摆在家中时常看看，也能多吃两碗饭。不亏！
可还没来得及寒暄一二，大殿西侧的窗户便被人砸得“砰砰”作响。
薛氿梦中惊坐起，弹射一般冲出门去，不耐烦地嚷嚷道，“烦死了，大清早的扰民了知不知道？犯法的！”
刚要脱口而出的噪声污染防治法第三条，好歹是被陡然清醒的脑子嘎嘎止住。
不过这满院狼藉是为何故？
精心收拾用来纳凉的竹亭被人拆的七七八八，还有给念哥儿练字的沙盒，喂了几日的母鸡倒地不起……越看越火大，那只鸡下的蛋最是好吃！
薛氿不由气急，“谁家的二哈，拆家呢！？还是抢劫呀？”
此时的薛家院内，刘氏被两个妇人钳制，扯着头发拖拽，还往身上招呼。
还不到五岁的薛念，被一个瞧着有八九岁的胖小子给骑在身上胖揍，两颊上分别一个巴掌印。
听见薛氿的声音，薛念泛红的眼眶再也忍不住了，“阿姐~”
“砰的”又是一拳，薛贵猛打在薛念肚子上。还嗤笑道，“叫什么叫，难道你家那傻子还能来救你不成？”
似想到什么，薛贵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也对。如今不叫，以后便要花了钱去楼里叫了。等我阿娘将你家这傻子卖进那花楼里，看你这小畜生到何处叫去！”
“不准你卖阿姐！”薛念一听到薛贵说要卖掉自家阿姐，便急得眼泪混着鼻涕一滚而下，手上还不认输。虽年岁不大胳膊短些，但发狠猛抓向薛贵脸时，也挠出几道血印子。
听到薛贵的惨叫声，本在里屋搜刮钱财的蔡氏，举着鸡毛掸子便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哪个不要命的贱蹄子敢害我儿？”
薛氿本就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傻子，蔡氏习惯性地将她视为空气。见到薛贵脸上的血印子，蔡氏怒不可遏，鸡毛掸子掉了个头，什么也不问，举起便朝着薛念的脑袋猛挥下去。
“你个小畜生，小小年纪便不尊兄长，既然你父早亡，我这做伯娘更得好好规劝规劝，免得以后出去丢了咱们薛家人的脸面！”
薛念还被薛贵压在身下，根本躲不开，瑟瑟发抖吓得只得抱住脑袋，听天由命。
“规劝什么？不如咱俩好生唠唠，如何？”
薛氿的声音不大，但那利落拦下棍子的一手，却镇住在场所有人。
看着立刻泛红肿起的手掌，薛氿不由皱眉，心道，这匪妇以大伯娘自居，到底是一家人，出手却这般狠辣。如若真的打在念哥儿头上，可还了得！
没错，听声音薛氿便知晓这就是在她昏迷之中，将她屋中摆设收刮干净之人。再看看满院狼藉，绝对没认错！
这般想来，薛氿面上便再无好颜色。
“尓敢如此，莫不是欺我父亡故，薛家无人？”薛氿板着脸，地上的蚂蚁也得绕道走。
薛贵也吓得躲到蔡氏身后，薛念趁机爬起来，站在自家阿姐身旁，当摸到阿姐的衣摆后，像是摸到了骨气一般，没来由的硬气了许多。立刻止住眼泪，嘟着嘴咬牙切齿地望着对面的堂哥薛贵。
敢卖阿姐，那就是我薛念最大的仇人！哼！
那薛贵见薛念竟然敢瞪他，挥着拳头就冲上前来，可还没等靠近，就看到那傻子瞧着他的眼神冷如寒冬，便一怂，退了回去。
蔡氏起初是被这突然开口的薛氿给镇住了，待回过神来，自持大伯娘身份的她，又一副趾高气昂横眉冷对的模样。
“你不是傻子吗？这是好啦？”
见薛氿并不理她，蔡氏虽气急但也不想跟原先被视为傻子一般的人计较，她可是未来状元的母亲，可不得如此，属实跌份儿。
蔡氏便将主意打向软糯好欺的刘氏身上，上前使了眼神，呵斥两个妇人不识礼数，又亲自去扶刘氏。
“哟哟，元姐儿身子大好，实为大喜之事，弟妹怎的也不给家里传句话？倒是让我们这些做叔叔婶子的好一阵担心。”蔡氏说着，便执帕揩泪。“再怎么说，元姐儿不光是老三的闺女，那也是我和她大伯的亲侄女，咱们流的是一样的血。如今三弟不在了，我们还能苛待了元姐儿去？弟妹如此藏着掖着，属实是寒了我等的心。”
大伯娘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旁明着偷听的薛氿不由得叹为观止。
满心满眼的关心，言语里却是将刘氏批成一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小气妇人。
这样段位，去欺负刘氏，护犊子的薛氿觉得属实有些过分了。
薛氿惊叹蔡氏颠倒黑白的歪才，蔡氏亦欢喜恢复正常的元姐儿更加鲜活动人。之前她便早有打算，拿这三弟家傻子的婚事作筏子，好好赚上一笔。
别看这元姐儿痴傻，但模样实在不俗，就是十里八乡也找不出这般精致模样。若不是天生驽钝，便是嫁到镇上富庶人家，也未尝不可。
这三弟刚走，蔡氏便有了别的打算。她大儿子在县上私塾读书，年纪轻轻便过了县试，薛家人觉得改换门第的机会来了。便大费周折，花了不少银子将薛贵的大哥薛文送到县中私塾。
虽然薛文后面几番府试不中，但蔡氏依然坚信她儿子就是状元之才，只是时机未到罢辽。戏文里不是常说嘛，“金陵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她日后也是要当老封君的。
半个月前，大儿子回来，说寻到了门路，此番府试必过，只是需要些银两疏通。
反正三弟也不在了，刘氏又是个不中用的。她便是将元姐儿搓扁捏圆，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只要好生谋划，以婚嫁的方式骗过众人，卖到远处去。就凭元姐儿这长相，五十两肯定是有的。我儿日后的前程，就指着这钱了！
可如今这薛元竟因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好。这不是老天爷再给他们薛家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什么！此番府试，我儿必中！好生谋划，她定要为儿子谋出一份前程来！
听闻那苏杭一带的瘦马，最是价高，最次等也是几百两银子。若不是顾及儿子名声，蔡氏恨不得现在就把薛元给绑了卖去，哪里还如此这般虚与蛇委。
刘氏见一向跋扈嚣张的大嫂竟突然转了性子，对自己示起好来。那背后的脊梁，便如毒蛇跗骨阴冷至极。吓得小跑至薛氿薛念身后，看都不敢看蔡氏一眼。
蔡氏心底暗骂了句，“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货。”脸上却堆满笑容，同薛氿道，“瞧，元姐儿这刚恢复，怕是不识得我。我是你大伯娘，咱们是一家人。”
蔡氏说完这话，顿了顿，等着薛氿见礼。没曾想，这死丫头竟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继续说道。
蔡氏深吸一口气，心里疯狂安慰自己，“我不气我不气，等把这死丫头卖去那腌臜地儿，看她还怎么嘚瑟！”
“刚才元姐儿的那番话若是被他人听去，少不得被外人嚼舌根子，说咱们元姐儿不尊长辈。大伯娘我呀最是大度，自是不会与你计较。但家中还有不少你的堂姐堂妹，若是传出什么咱们薛家教养不力的闲话出来，这不是逼她们去死嘛。这还是往小的说，这若是牵扯大了，那同族的女孩儿的亲事都会因此受到牵连，这族中的长辈要是苛责下来，便是大伯娘有心偏帮，也无能为力不是。”蔡氏嘴角带着笑意，心道，“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薛氿直叹，大伯娘这嘴可真是厉害。刚交手，便将族中姊妹的婚嫁大锅扣在她头上，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不尊长辈，有辱门风了。
接着又以宗族礼法施压，拿名声威胁恐吓。狠毒又不失计谋，冠冕堂皇的话亦是说得漂亮。
只可惜，唯有一样算漏。她可不是任人欺辱的稚子薛元，从小到大，能束缚她的只有她自己！
呵~名声，饭否？
蔡氏言语里的讥讽威胁，九岁的薛贵可听不出来。他只见自家阿娘对那傻子有说有笑，丝毫没有给他出气的意思，便急了眼。
只见薛贵满脸戾气，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咆哮，“阿娘这是作甚？与那傻子有甚好说！快让她们二人抓住拿小畜生，看小爷今日不抽死他！”
蔡氏朝天翻了个白眼，时下只觉得这活祖宗真乃是上天派来折磨她道心的。虽是满脸嫌弃，但好歹是转过头给予安抚，又赶紧使了眼神，让两个仆妇拦着这皮猴。
“小孩子家不懂事，莫要见怪。”言毕，还笑了笑。
蔡氏见对面的薛元儿嘴角一扬，刚耻笑这蠢货果真同她娘一般好糊弄时，便见那弧度陡转。再看去，脸虽没变，但周身气质却宛如地狱罗刹，眼中神色更是让人微微发怵。
“大伯娘好口才。我说的若是不得你意，张口便是规矩宗法。到了堂弟这儿，却成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不懂规矩便是危害族中所有待嫁女子，那堂弟这般不积口德，喊打喊杀，若不教训，来日惹了祸事，岂不是要牵连九族？”
薛氿微敛下颔遮掩带笑的唇角，再抬首气势更甚，“还是说，大伯娘这般大义凛然搬出宗法族规，只是狐假虎威行利己之事。听您的话便是贞妍克礼，半句不得您心意，便是罔顾族中法纪。侄女斗胆一问：您这般行事作风，凌驾于族法之上，踩着先人的脸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知道吗？族长知道吗？”
话毕，薛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表示敬意，“您脸真大！”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薛氿最擅长的便是此道。
“你你……竟如此无礼不堪！”蔡氏气得差点人厥过去。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1]”薛氿柳眉轻蹙，“大伯母与其怒不可遏，不如找找自身的原因。毕竟大伯母虽是我的长辈，但如何也越不过我母亲幼弟去，难道我该帮着大伯母和堂弟欺凌自家人，这就是有礼了不成？如真是这般做，怕是家父会气得半夜会从地里爬出，掐死我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猎户显灵，这大热的天竟然挂起一阵阴风，吓得蔡氏几人直哆嗦。
刘氏却是眼眶发红，朝着风来方向踱步而去，“当家的，是你吗？”
刘氏这出，搞得薛氿这个长于后世科技爆炸之人，都不由脊骨冒汗。
阿娘这是捧场，还是真感应到了？想到昨夜灵堂，薛氿赶紧摇头，不能细想。
蔡氏俨然也是吓得不轻。但临走时还咬牙甩下话来，“三房既是如此不知好歹，那显然是不需要咱们这些亲眷的照拂。即使如此，前些日子欠下的帐便还了吧。临近秋税，如今大旱田地歉收，谁家也不宽裕，弟妹最是明理，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这为了三弟的事，我当家那是费心费力，求人通融送出去的银钱不计其数。那玉佩虽值些银两，但前后咱们家又贴补进去不少，这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三十余两。弟妹还是早些还请，莫要撕破了脸皮，让外人看咱家的笑话。”
蔡氏见刘氏惨白的脸，便又似斗胜的母鸡，叉着腰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离开，若是再多几条腿，怕是得横着出去。
“将那只母鸡带上，如今三弟一家还带着孝，怎沾得荤腥，倒不如拿去孝敬公公婆婆。三弟妹的意思呢？”蔡氏嘴角含笑地看向刘氏，好不得意。
薛氿眉头紧蹙，刚要反驳两句却别一旁的刘氏拦下，“大嫂说的极是，自该孝敬婆母公公。”
见刘氏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蔡氏便愈发嚣张，还不忘吩咐身后的两个婆子，“那柴火也装上，守丧期间忌享受，那用得着这么些柴火。”
如此这般雁过拔毛，薛氿也是叹为观止。只是看着蔡氏那趾高气昂的模样，难免心堵，似想到什么，薛氿嘴角一挑。
出去没几步，蔡氏便听到身后传来薛元那死丫头的惊异之声。
“阿爹，你跟着大伯娘作甚？”
蔡氏吓得崴了脚，嗷嗷直叫。
“快扶我回去，疼疼疼！”
[1] 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