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寒，万物寂寥，风里只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
不免叫人有些百无聊赖。
我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有些出神地看着雕花窗棂外的一片素白。
今岁的冬雪下得格外大。
瑞雪兆丰年，想必是个不错的开头。
春香捧了几支红梅走进来，修剪干净后插在床边的净瓶里。
刚摘下的寒梅花，悠悠花香绕过室内烧得正旺的香炉，一缕一缕地萦绕在鼻尖。
“宋沅回京了吗。”
我抬头看眼天色，漫不经心地问道。
春香笑着答道：“说是骠骑大将军刚入得城门。下这么大的雪，永华街那边还是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呢。”
她向来八卦，语毕贼兮兮凑过来问我：“夫人与大将军是旧时好友，将军当真如传闻中那样身高九尺，横眉竖目，不怒自威吗？”
我悚然，难不成宋沅守边关三年，竟从翩翩少年郎长成九尺高的魁梧大汉了？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默了默，面上却还是镇定地回答：“听她们瞎说。”
春香却欲继续问下去，我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旁的大氅：“外边梅花难得开得好，去看看吧。”
春香很是不甘地跟过来，我却并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
年少时的宋沅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我早已记不太清。
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让我力竭，曾经被当做珍宝一般的回忆也早在一遍又一遍的磋磨之中褪色。
年少时，他在墙外，我在墙内。一墙之隔宛若天堑。
我与他的初遇并不那么光彩。
没有一个美好的开头，也就显得过程黯然失色。
也是这样大雪的日子，我从林府南边偏院的狗洞钻了出去。
新岁伊始，墙外的永华大街张灯结彩，叫我看得眼花缭乱。
那是两枚铜板的不解之缘。我和一个脸上灰扑扑的少年争起了小摊上最后一个糯米糍粑的归属。
少年以四枚铜板的价格，让摊贩打破了先来后到的规则——毕竟他急着收摊回去吃年夜饭。
委实卑鄙无耻。
他耀武扬威拿着糯米糍粑，只差要在我面前放声高歌。
好吧，价高者得，没什么。我安慰自己，掉头就走。
他却好似一块牛皮膏药，凑过来问：“分你一半？”
我尖酸刻薄道：“我不与乞丐分食。”
他愣了愣，旋即露出一口白牙，在那张灰白黑三色俱全的脸上很是夺目。
“我像乞丐吗？”他指了指自己，神色有些兴奋。
事实上，这少年身上的华服一看便价值不菲，只怕比我穿得要好上几倍。
只不过，我又怎会放过贬低争食对手的机会：“你没有闻到自己身上乞丐的酸臭味么？”
他大惊，停下来使劲嗅自己的袖子。
我加快速度，只想甩掉这块牛皮膏药。
他却死咬不放，要将牛皮膏药的特点贯彻到底。
“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
“住哪里？”
“无可奉告。”
“年岁几何？”
“……”
“你用的什么香？”
我终于忍无可忍：“年纪轻轻便一副浪荡登徒子的模样，离我远点。”
他似乎愣住了。
我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对不起。”他一脸诚恳追上来，“你说我身上有乞丐的酸臭味，可我却只闻到你身上的薰香味。”
叫我哑口无言，憋了好半天从牙缝里头挤出来一句话：“其他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就住这附近。”
他点点头：“那，作为你回答我问题的交换，这个送给你。”
装着糯米糍粑的油纸包被他一把塞进我手里。
虽说是不怎么美好的开头，但是我收获了一枚心心念念的雪白糍粑，不失为一个美好的结果。
如此俗套的开场，终结在巷外嘈杂声起的时候。
少年面色一变，左顾右盼。
我刚得了好处，便问道：“怎么，你的仇家寻来了？”
他露出个便秘的表情：“是的，我欠了些赌债。”
又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双白净的，纤长的手。
“还不起，他们便要切掉我的小指头抵债。”
他一脸认真地说。
于是我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顺带把墙边两捆干草堆一并压在他身上。
“别出声。”我严肃地交代他。
他一时不备，摔了个狗啃泥，却又只能压抑着痛呼。
我强装镇定地坐上去，开始享用手中得来不易的糯米糍粑。
一个精壮男人走进巷子里，我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却只是面色自如地一口一口吃掉手上的糯米糍粑。
好在他只是看了几眼。干草堆隐在檐下阴影里，怎么看都藏不下一个大活人。
半晌后，我站起来——只怕再坐久点那少年要被我送到西天。
他站起身，吐掉嘴巴里的干草，和我对视一眼。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得逞的笑容。
坐在巷子的阴影处，他和我聊逃跑的心得，聊他在市井的见闻，还有城西那家老字号的糯米团。
直到空中出现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新岁迟来的雪花让我决定早点回去。
临了，我和他告别。他笑得眉眼弯弯，在巷子口目送我离开。
那一夜宛如误入梦境，只可惜我住的小小偏院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一道院墙将林府和永华大街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站在小小的狗洞前苦恼着，少年人抽条很快，再过不久怕是钻不出来了。
正要作势钻进去，身后传来幽幽一句：“原来你是这么出来的。”
吓得我一趔趄扑倒在狗洞里，要站起来却撞个灰头土脸。
好一番挣扎，我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他：“令光，你在干什么……”
他愣了愣，指着我的脸笑出声。
我迟疑着抹了把脸——一手的煤灰。
而罪魁祸首却在这明目张胆地嘲笑我。
诚然，这时候我该因为他的行为感到愤怒——或许还得揍他一顿。
但是我只是无奈地看着他，苦笑几声。
大概是因为那个雪夜太过美好，我实在不忍心破坏它。
那时候年岁尚小，误以为一墙之隔的永华大街是人间仙境，让我流连忘返。
以至于后来，我经常想起那天。
少年像乞丐一样脏兮兮的脸，和笑起来的眉眼，映照着灯火的辉煌色彩。
只可惜有些东西再怎么珍惜，也还是会从指缝间溜走。
譬如那夜晚纵使再美妙，第二天的太阳也还是照常升起。
那记忆无论我再怎么回想，也随着年岁的增长在脑海中渐渐模糊。
人从来都阻止不了时间。
尚书府的湖结了厚厚一层冰，几株寒梅怒放在一片雪白之中，如同星星点点的暗沉血色。
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春香咕哝地抱怨着清扫的婆子不费心，要拿扫帚来把到脚踝的积雪扫开。
一阵寒风略过，我瑟缩了一下。却听见风中传来靡靡的曲调。
一眼望去，不远处湖边亭中放了几个暖炉，层层纱幔围绕着，中间坐着个抱古琴的女子。
“那，那是老爷吗？”我听见春香战战兢兢问。
我没有回答。
亭中的男人持着酒杯，一脸温柔的笑意。在他转过头的瞬间，隔着一片结冰的湖面，我们的视线交汇了。
一瞬间，他脸上温柔的笑意被嘲讽取代，眼神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垂下眼睛。
“回去吧。”
天宁十四年春，宋沅回京述职。
他带着西北的风沙回到少年时所居的上京武安侯府时，侯夫人已为他相看了好几位适龄女子。
同年，六皇子封太子，入主东宫。
今年的花朝带着几分春寒料峭，我坐在二楼雅间，面前的红泥火炉正咕嘟嘟煮着茶。
从水雾里头往下看，几位少年少女正约好了往城外去。
正是年轻好时光，头簪花着云裳，叫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过了上元，我便已二十又三。也是这样的花朝，我与宋沅一同出游，竟是已过十年。可却又恍如昨日。
正出着神，榆娘打起帘子轻声道：“东家，他来了。”
我点点头。半晌，男子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入目一双长而有力的手拂开卷帘。
“你来了。”
他没说话，径直在我面前坐下，只略一抬眸扫我一眼。
我却还在那眉眼里头寻找过去的影子。
“有人同我说，你出关三年，如今回京已是身长九尺，不怒自威的将军模样，”我笑着打趣：“也是，只怕如今在外头遇见，我俩亦是相见不相识。”
他也轻轻笑了：“是么？于我看来，你也变了许多。”
多无趣的叙旧，只是他笑起来时，我依稀能辨出过去的模样。
话不作假，他当真变了许多。记忆里头潇洒恣意的少年人，如今眉目沉稳，不动声色。
所谓的大将军宋沅，与我记忆里的令光实在相去甚远。
“和我说说西北的事吧，我还从没去过。”
他拈起一块点心，和我说着西北的风沙狼群，大漠孤月。
那年花朝，他端坐花树下，笑说江南的春风和绿波里的鸭群。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可却又分明不同。
一盏茶的时间，足够结束老掉牙的怀念。再久，也就凭白惹人厌烦。
我站起身，将一块油纸包的糯米糍粑递到他手里。
他似乎僵了僵。
“不日侯府要设花宴，你……”
“是吗？”我莞尔，“看来侯府夫人开始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了。”
他无奈地看着我。
我整理好披风，往外走去。其实我很清楚，这大抵是我与宋沅见的最后一面，却要忍着，不回头再看他最后一眼。
临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万物生长的春天里仿若几缕微风。
“令光，你要保重。”
回府的晚上，沈祁便一脸怒容地赶过来找我兴师问罪。
“你今天去见宋沅了吧？”
我平静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看他在我面前面红耳赤地发怒，我只觉得可笑。
“林璃，你知道吗，与林珏相比你就是个贱人，”他吸了口气，恶狠狠说道：“你这恶毒又下贱的女人！”
我有些累了。
于是我叹气，很认真地看着他，开口道：“沈祁，你好像很自信？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情深不渝的大情种吧。”
我摇了摇头，面露嫌恶：“不，你的人和你的爱一样，只消细看一眼便叫人作呕。”
话音刚落，便觉天旋地转。
脸颊一片火辣的刺痛，额角磕在桌沿上，让我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我伏在桌上，抬起头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狰狞着脸，怒不可遏道：“林璃，注意你的措辞！”
“你现在不过是个破败士族的庶女，谁给你的胆量来指责我？”
话毕，他拂袖而去。
我喝止住门外徘徊的春香，站起身坐在铜镜前。
嘴角红肿并几缕血丝，发丝凌乱，狼狈得一如既往。
我伸出手，一把按向伤口。
有谁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铜镜上映照出一只肤色苍白的手。
此人身穿黑色劲装，勾勒出瘦削笔直的腰背。
我毫不客气地拂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巧，正好观摩一场好戏。”
尖细的声音听得我一阵恶寒。
从认识他起，我便一直怀疑这位千机阁主以前是宫闱里头的阉官。
常言道么，伴君如伴虎。想必是受不了宫里头的苦日子，逃出来当个阁主潇洒又自在。
否则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的声音如何能拉成这样叫人恶寒。
“计划时可没说要你来看我这场好戏。”
那只手轻轻抚摸镜子里映照的脸：“计划也没说要让你挨这平白无故的一巴掌。”
他转过头靠在一旁，低下头透过一层面具，仔细地盯着我的脸，问道：“毁容了可怎么好？”
我散下头发，拿了梳子细细地打理好：“这与你无关，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这面具看来是摘不下来了。阁主可真是神秘莫测。”
曜不客气地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翘起一双长腿，吊儿郎当道：“早说过，本阁主天生丽质帅气逼人。让你看见我的真容，岂不叫你死心塌地爱上我。”
他叹了口气：“有的时候魅力太大也是一种苦恼。”
我白眼快翻上天。
“再说，叫人猜透还能叫千机阁么，我改行卖红薯得了。”
与他交流的欲望胎死腹中，我安静地翻身上床，准备睡觉。
烛芯被我掐灭，室内陷入寂静。
躺下时，我听见他问：“去见宋沅又能如何？你总要做些没有意义的事。”
“若事事都要寻个意义，倒不如什么都不做，”我翻个身，不耐烦地回他：“你什么时候走，我要睡了。”
良久，在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我听见他轻飘飘地问：“苦心筹谋许久，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良久，或许他已经离开了。
黑暗里，我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
不免叫人有些百无聊赖。
我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有些出神地看着雕花窗棂外的一片素白。
今岁的冬雪下得格外大。
瑞雪兆丰年，想必是个不错的开头。
春香捧了几支红梅走进来，修剪干净后插在床边的净瓶里。
刚摘下的寒梅花，悠悠花香绕过室内烧得正旺的香炉，一缕一缕地萦绕在鼻尖。
“宋沅回京了吗。”
我抬头看眼天色，漫不经心地问道。
春香笑着答道：“说是骠骑大将军刚入得城门。下这么大的雪，永华街那边还是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呢。”
她向来八卦，语毕贼兮兮凑过来问我：“夫人与大将军是旧时好友，将军当真如传闻中那样身高九尺，横眉竖目，不怒自威吗？”
我悚然，难不成宋沅守边关三年，竟从翩翩少年郎长成九尺高的魁梧大汉了？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默了默，面上却还是镇定地回答：“听她们瞎说。”
春香却欲继续问下去，我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旁的大氅：“外边梅花难得开得好，去看看吧。”
春香很是不甘地跟过来，我却并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
年少时的宋沅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我早已记不太清。
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让我力竭，曾经被当做珍宝一般的回忆也早在一遍又一遍的磋磨之中褪色。
年少时，他在墙外，我在墙内。一墙之隔宛若天堑。
我与他的初遇并不那么光彩。
没有一个美好的开头，也就显得过程黯然失色。
也是这样大雪的日子，我从林府南边偏院的狗洞钻了出去。
新岁伊始，墙外的永华大街张灯结彩，叫我看得眼花缭乱。
那是两枚铜板的不解之缘。我和一个脸上灰扑扑的少年争起了小摊上最后一个糯米糍粑的归属。
少年以四枚铜板的价格，让摊贩打破了先来后到的规则——毕竟他急着收摊回去吃年夜饭。
委实卑鄙无耻。
他耀武扬威拿着糯米糍粑，只差要在我面前放声高歌。
好吧，价高者得，没什么。我安慰自己，掉头就走。
他却好似一块牛皮膏药，凑过来问：“分你一半？”
我尖酸刻薄道：“我不与乞丐分食。”
他愣了愣，旋即露出一口白牙，在那张灰白黑三色俱全的脸上很是夺目。
“我像乞丐吗？”他指了指自己，神色有些兴奋。
事实上，这少年身上的华服一看便价值不菲，只怕比我穿得要好上几倍。
只不过，我又怎会放过贬低争食对手的机会：“你没有闻到自己身上乞丐的酸臭味么？”
他大惊，停下来使劲嗅自己的袖子。
我加快速度，只想甩掉这块牛皮膏药。
他却死咬不放，要将牛皮膏药的特点贯彻到底。
“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
“住哪里？”
“无可奉告。”
“年岁几何？”
“……”
“你用的什么香？”
我终于忍无可忍：“年纪轻轻便一副浪荡登徒子的模样，离我远点。”
他似乎愣住了。
我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对不起。”他一脸诚恳追上来，“你说我身上有乞丐的酸臭味，可我却只闻到你身上的薰香味。”
叫我哑口无言，憋了好半天从牙缝里头挤出来一句话：“其他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就住这附近。”
他点点头：“那，作为你回答我问题的交换，这个送给你。”
装着糯米糍粑的油纸包被他一把塞进我手里。
虽说是不怎么美好的开头，但是我收获了一枚心心念念的雪白糍粑，不失为一个美好的结果。
如此俗套的开场，终结在巷外嘈杂声起的时候。
少年面色一变，左顾右盼。
我刚得了好处，便问道：“怎么，你的仇家寻来了？”
他露出个便秘的表情：“是的，我欠了些赌债。”
又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双白净的，纤长的手。
“还不起，他们便要切掉我的小指头抵债。”
他一脸认真地说。
于是我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顺带把墙边两捆干草堆一并压在他身上。
“别出声。”我严肃地交代他。
他一时不备，摔了个狗啃泥，却又只能压抑着痛呼。
我强装镇定地坐上去，开始享用手中得来不易的糯米糍粑。
一个精壮男人走进巷子里，我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却只是面色自如地一口一口吃掉手上的糯米糍粑。
好在他只是看了几眼。干草堆隐在檐下阴影里，怎么看都藏不下一个大活人。
半晌后，我站起来——只怕再坐久点那少年要被我送到西天。
他站起身，吐掉嘴巴里的干草，和我对视一眼。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得逞的笑容。
坐在巷子的阴影处，他和我聊逃跑的心得，聊他在市井的见闻，还有城西那家老字号的糯米团。
直到空中出现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新岁迟来的雪花让我决定早点回去。
临了，我和他告别。他笑得眉眼弯弯，在巷子口目送我离开。
那一夜宛如误入梦境，只可惜我住的小小偏院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一道院墙将林府和永华大街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站在小小的狗洞前苦恼着，少年人抽条很快，再过不久怕是钻不出来了。
正要作势钻进去，身后传来幽幽一句：“原来你是这么出来的。”
吓得我一趔趄扑倒在狗洞里，要站起来却撞个灰头土脸。
好一番挣扎，我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他：“令光，你在干什么……”
他愣了愣，指着我的脸笑出声。
我迟疑着抹了把脸——一手的煤灰。
而罪魁祸首却在这明目张胆地嘲笑我。
诚然，这时候我该因为他的行为感到愤怒——或许还得揍他一顿。
但是我只是无奈地看着他，苦笑几声。
大概是因为那个雪夜太过美好，我实在不忍心破坏它。
那时候年岁尚小，误以为一墙之隔的永华大街是人间仙境，让我流连忘返。
以至于后来，我经常想起那天。
少年像乞丐一样脏兮兮的脸，和笑起来的眉眼，映照着灯火的辉煌色彩。
只可惜有些东西再怎么珍惜，也还是会从指缝间溜走。
譬如那夜晚纵使再美妙，第二天的太阳也还是照常升起。
那记忆无论我再怎么回想，也随着年岁的增长在脑海中渐渐模糊。
人从来都阻止不了时间。
尚书府的湖结了厚厚一层冰，几株寒梅怒放在一片雪白之中，如同星星点点的暗沉血色。
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春香咕哝地抱怨着清扫的婆子不费心，要拿扫帚来把到脚踝的积雪扫开。
一阵寒风略过，我瑟缩了一下。却听见风中传来靡靡的曲调。
一眼望去，不远处湖边亭中放了几个暖炉，层层纱幔围绕着，中间坐着个抱古琴的女子。
“那，那是老爷吗？”我听见春香战战兢兢问。
我没有回答。
亭中的男人持着酒杯，一脸温柔的笑意。在他转过头的瞬间，隔着一片结冰的湖面，我们的视线交汇了。
一瞬间，他脸上温柔的笑意被嘲讽取代，眼神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垂下眼睛。
“回去吧。”
天宁十四年春，宋沅回京述职。
他带着西北的风沙回到少年时所居的上京武安侯府时，侯夫人已为他相看了好几位适龄女子。
同年，六皇子封太子，入主东宫。
今年的花朝带着几分春寒料峭，我坐在二楼雅间，面前的红泥火炉正咕嘟嘟煮着茶。
从水雾里头往下看，几位少年少女正约好了往城外去。
正是年轻好时光，头簪花着云裳，叫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过了上元，我便已二十又三。也是这样的花朝，我与宋沅一同出游，竟是已过十年。可却又恍如昨日。
正出着神，榆娘打起帘子轻声道：“东家，他来了。”
我点点头。半晌，男子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入目一双长而有力的手拂开卷帘。
“你来了。”
他没说话，径直在我面前坐下，只略一抬眸扫我一眼。
我却还在那眉眼里头寻找过去的影子。
“有人同我说，你出关三年，如今回京已是身长九尺，不怒自威的将军模样，”我笑着打趣：“也是，只怕如今在外头遇见，我俩亦是相见不相识。”
他也轻轻笑了：“是么？于我看来，你也变了许多。”
多无趣的叙旧，只是他笑起来时，我依稀能辨出过去的模样。
话不作假，他当真变了许多。记忆里头潇洒恣意的少年人，如今眉目沉稳，不动声色。
所谓的大将军宋沅，与我记忆里的令光实在相去甚远。
“和我说说西北的事吧，我还从没去过。”
他拈起一块点心，和我说着西北的风沙狼群，大漠孤月。
那年花朝，他端坐花树下，笑说江南的春风和绿波里的鸭群。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可却又分明不同。
一盏茶的时间，足够结束老掉牙的怀念。再久，也就凭白惹人厌烦。
我站起身，将一块油纸包的糯米糍粑递到他手里。
他似乎僵了僵。
“不日侯府要设花宴，你……”
“是吗？”我莞尔，“看来侯府夫人开始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了。”
他无奈地看着我。
我整理好披风，往外走去。其实我很清楚，这大抵是我与宋沅见的最后一面，却要忍着，不回头再看他最后一眼。
临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万物生长的春天里仿若几缕微风。
“令光，你要保重。”
回府的晚上，沈祁便一脸怒容地赶过来找我兴师问罪。
“你今天去见宋沅了吧？”
我平静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看他在我面前面红耳赤地发怒，我只觉得可笑。
“林璃，你知道吗，与林珏相比你就是个贱人，”他吸了口气，恶狠狠说道：“你这恶毒又下贱的女人！”
我有些累了。
于是我叹气，很认真地看着他，开口道：“沈祁，你好像很自信？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情深不渝的大情种吧。”
我摇了摇头，面露嫌恶：“不，你的人和你的爱一样，只消细看一眼便叫人作呕。”
话音刚落，便觉天旋地转。
脸颊一片火辣的刺痛，额角磕在桌沿上，让我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我伏在桌上，抬起头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狰狞着脸，怒不可遏道：“林璃，注意你的措辞！”
“你现在不过是个破败士族的庶女，谁给你的胆量来指责我？”
话毕，他拂袖而去。
我喝止住门外徘徊的春香，站起身坐在铜镜前。
嘴角红肿并几缕血丝，发丝凌乱，狼狈得一如既往。
我伸出手，一把按向伤口。
有谁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铜镜上映照出一只肤色苍白的手。
此人身穿黑色劲装，勾勒出瘦削笔直的腰背。
我毫不客气地拂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巧，正好观摩一场好戏。”
尖细的声音听得我一阵恶寒。
从认识他起，我便一直怀疑这位千机阁主以前是宫闱里头的阉官。
常言道么，伴君如伴虎。想必是受不了宫里头的苦日子，逃出来当个阁主潇洒又自在。
否则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的声音如何能拉成这样叫人恶寒。
“计划时可没说要你来看我这场好戏。”
那只手轻轻抚摸镜子里映照的脸：“计划也没说要让你挨这平白无故的一巴掌。”
他转过头靠在一旁，低下头透过一层面具，仔细地盯着我的脸，问道：“毁容了可怎么好？”
我散下头发，拿了梳子细细地打理好：“这与你无关，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这面具看来是摘不下来了。阁主可真是神秘莫测。”
曜不客气地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翘起一双长腿，吊儿郎当道：“早说过，本阁主天生丽质帅气逼人。让你看见我的真容，岂不叫你死心塌地爱上我。”
他叹了口气：“有的时候魅力太大也是一种苦恼。”
我白眼快翻上天。
“再说，叫人猜透还能叫千机阁么，我改行卖红薯得了。”
与他交流的欲望胎死腹中，我安静地翻身上床，准备睡觉。
烛芯被我掐灭，室内陷入寂静。
躺下时，我听见他问：“去见宋沅又能如何？你总要做些没有意义的事。”
“若事事都要寻个意义，倒不如什么都不做，”我翻个身，不耐烦地回他：“你什么时候走，我要睡了。”
良久，在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我听见他轻飘飘地问：“苦心筹谋许久，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良久，或许他已经离开了。
黑暗里，我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