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致仕之家，幼时抬头便是雕梁画栋的四方牢笼，高高的拱顶是一张无形的网。
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我。
林府带着祖上的荫庇，纵使是年久失修的南边偏院，也只是现出一点淡淡的萧瑟。
我叫她姨娘。记忆里她是个疯女人，整日只是坐在廊下痴痴地望着白日西沉，年幼时，我不敢离她太近，也不敢离她太远。
她若是找不见我，便要打砸屋里头本就不多的摆设。
来收拾的婆子横眉竖眼，要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上好半天。
我既害怕着她，却也依赖着她。如同贪恋寒冬里将熄的烛火，感受那可贵的一点余温。
只不过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温柔的女子。
她总说起她年少时，住的院子里有一颗海棠花树。黄昏的穿堂风过，吹动一树粉白。
她是笑着的，说到这却有些悲伤。
那时她还是个小丫鬟，以为耒阳就已经大的可怕。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从东街高府到西街陈记买小姐最爱的莲子酥。
这条路，她走了十年。
直到高小姐远嫁到上京，成了当朝户部尚书林从谦的夫人。
林夫人，我得叫她母亲。
六岁时，她被林夫人差人叫走，叫人抬着回来。
醒来后，她就成了一个疯子。
林从谦一生履历光明磊落，妾室却成了个疯女人。这很是让他面上无光，于是众家仆皆知南边偏院的母女俩处处卑贱。
只可惜我向来是个不服软的性子，在林夫人的纵容下，幼时过得分外狼狈。
某一天，院里负责洒扫的婆子要把我当做一天的出气筒，嘴里骂着推搡了我一把。
廊下痴痴的姨娘却好似突然清醒一般，如一只迅捷的鹰，飞扑过来一口咬在那婆子的手腕上。
婆子的手被咬的鲜血淋漓。那之后再没有人敢对我动手。
就这么相依为命着，我磕磕绊绊长到了十二岁。姨娘坐在廊下的日子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我在这偏院里头待得久了，便开始向往外边的世界。
这么说来，我与宋沅的相遇本就是个意外。
倘若那天我没有跟着那条偷我肉包的黑狗，追到南边院墙外，也就不会发现这个狗洞。
倘若那天不是新岁，林府的仆人都去忙活着伺候主院，我也就没机会顺着这洞偷溜出去。
我从姨娘的妆奁里摸出两枚铜板，想要尝尝府里小丫鬟闲聊时说的糯米糍粑。
怎料半路杀出个钱多的主。
虽说那糍粑最后进了我的肚子。
你看，世事总这样无常，叫人怎么都捉摸不透。
那之后不久，花朝月夕，百花竞放。
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叫人向往外头的灿烂春光。
我故技重施，打算摸去郊外的花神庙长长见识。
刚从狗洞里探出个脑袋，却觉一片乌云笼罩在头顶。
抬头一看，面前的少年一身轻罗衣，手中执扇倜傥地站着。
如果忽略他站的地方是个狗洞的话，简直是少年风发的典范。
“诶呀，我果然没猜错。”他面带自得地说道。
我默然半晌，艰难地开口：“麻烦让让。”
他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我站起身看他一眼。
这乞丐洗干净了脸，一身华服倒也相称。一张精致的脸蛋儿对着我人畜无害地笑。
只可惜脸上尚余几分稚气，手中执扇便也有了故作做派的嫌疑。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他好似突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我。
打开一看，是个桃花模样的糕点。
“今日花朝，要和我一起去踏青吗？”
我挑挑眉：“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并不相信一个华服公子哥会因为欠债被人砍下小拇指。
那天夜里帮他，只是那个圆润的糯米糍粑使我分外受用。
他面上笑容一僵。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把纸包往怀里一揣，就要往花神庙去。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走了半里路，我终于忍不住回头：“令光，你想干什么？”
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我一眼，叹气，又叹气。
我只觉脑门儿上青筋一跳。
“在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的就算了，约女孩子出门却被如此果断地拒绝。”他一脸悲痛，“简直要让我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
“叫花子想要拥有魅力大抵是件富有挑战的事。”我诚恳地说。
他捂住胸口，一脸受伤。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捏住我的袍角，小声说道：“好啦，就当我可怜可怜我，带我一起吧。”
我瞥他一眼：“本小姐交朋友的水准可是很高的。要能说会道，能屈能伸。”
他点点头，显然颇为认同。
“要品德高尚，乐善好施。”
他如小鸡啄米，简直要把“这就是我”四个字印在脑门上。
“再就是，”我看他一眼，话锋一转：“要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能给我当牛做马。”
他正想点头，顿悟后，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
我笑笑，拍拍他的脑袋：“开玩笑的。”
“走吧，我想去花神庙瞧瞧。”
“你不是说你认识路吗？”我瞪着令光，手指一片沼泽地：“这就是你说的花神庙？”
令光蠢蠢欲动妄图狡辩的心，在接触我目光的一刹那偃旗息鼓。
他缩了缩脖子，俨然一付听候我发落的模样。
我深吸一口气，逡巡一圈竟是找不到来时的路。
如今只有听天由命。我绝望地想。
正苦恼着，一双手拂开沼泽旁的芦苇丛。宽大的袍袖落下，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臂。
一张形容昳丽的脸现出来，看见我们似是有些吃惊。
我有些羞赧，如此美男面前露出窘态，实在让人扼腕。
好在令光此时很是靠谱地上前一步：“这位雅士，敢问花神庙怎么走？”
男子盯着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叫我看得毛骨悚然。
“你们同我来。”
“你认得他？”我跟在后头，轻轻扯动令光的衣袖，小小声地问道。
令光摇摇头，一脸严肃地小小声回：“不认识。不过这很正常，想必是我名气太大。”
那人动作僵了僵，想必他也是听得到的，只是不好点破。
于是就这样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我已被绕得晕头转向，开始胡思乱想。
倘若这美男深藏不露，是个拐子，我与令光该如何是好？
令光倒是有几分姿色，只怕我要被卖去做苦力。
正思考着如何逃跑，再拐过几棵花树，竟是一眼瞧见花神庙的塔尖。
“后山设了诗会，来便是客。”
说完，他不容置喙地唤来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带路，便匆匆离开。
那少年眉间一点朱砂痣，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问出的问题却让我很有些为难：“二位会作诗么？”
事实上，我并没有上过学。
京中贵女以才学闻名，到了岁数便要跟着女先生识字。
而我自生自灭地长大，所识不多的几个字也只是年幼时姨娘断续教的。
我难以启齿，几乎有了退却之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当然，本公子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区区作诗，不在话下。”
回头一看，令光满脸高傲，好似花色斑斓的公鸡。
“咳咳。”他刷地展开手上折扇：“春日难起早，红腮润如桃。等闲风拂面，再睡回笼觉。如何？”
“噗嗤。”
跟在少年身后的两个小丫鬟没忍住，发出笑声。
少年温和的表情出现裂缝：“好……好诗。”
他转过头去：“二位随我来。”
见我盯着，令光朝我挤挤眼，很是自得的模样。
后山风景秀丽，大片桃林中，一小泓泉水叮咚地落在水石上。席上大多在饮酒作诗，没什么人注意我们。
少年将我们引至偏僻处的桃树下便离开了。
矮桌上放了些精致的糕点，令光随意往地上一坐，拈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这样的大好春光，跟着他们作些无聊的酸诗岂不浪费。”
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几缕日光穿过层层花叶，照在他象牙白的皮肤上，我甚至能看清少年脸上纤毫毕现的小小绒毛。
令光转过头，笑眯眯看我：“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垂下眼睛，端起桌上的杯盏。那里头装了新酿的果酒，散发出酸甜的香气。
“你不是说自己很出名么？诗才如此不佳，要怎么名满京都。”
“我不能靠不俗的容貌和出尘的气质么，”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杯盏，“你没喝过酒吧？小心醉倒。”
“你喝过？”我怏怏地看着他。
他回我一个“那肯定”的表情，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一阵风起，我仰头看，纷纷扬扬的落英遮蔽住天空，叫人迷眼。
有人轻轻按住我的发顶，我转过头，令光放大的脸朝着我的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瞬间，酒香混着少年人身上的清冽香气包裹住了我。
扑通。
是我的心跳声？还是别的什么。
于是我猛地退开，瞪着他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你不怕你有口臭？”
他好似被我逗乐，发出轻轻的笑，面上是饮酒后的几分薄红。
“怎么看起来不开心？被我抢了酒？”他一把伏在案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我。
“好吧，作为补偿，给你讲讲江南第一才子的事。”
须知，才子才子，大多有才且风流。
我俩相识不久，令光却仿若对我了如指掌。我有些被看透的羞恼，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他讲话。
他声音隔着手臂，有些闷闷的，我不得不靠近些。
听他讲到才子在雨天被几只绿眉鸭追得跑了三条街时，我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明明是才子，你怎么讲的净是些糗事。”
没有回答。
我回过头看，他已经睡着了。
半大少年闭上眼便带上几分脆弱的美好，和醒着时候的一脸臭屁截然不同。
想了一下却又惊悚地发现，令光与美好这个词似乎不太搭边。
我拈起他手臂上沾染的花瓣，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叫我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他总算睡熟了。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打出一小片阴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这诗会上多的是醉倒的酒鬼，令光并不算显眼。我靠在背后的树干上，望着指尖的花瓣出神。
此处文人墨客扎堆，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桃树花枝繁密，我待在这小小一方天地，思绪如飘洒的花瓣一般纷乱又细密。
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我。
林府带着祖上的荫庇，纵使是年久失修的南边偏院，也只是现出一点淡淡的萧瑟。
我叫她姨娘。记忆里她是个疯女人，整日只是坐在廊下痴痴地望着白日西沉，年幼时，我不敢离她太近，也不敢离她太远。
她若是找不见我，便要打砸屋里头本就不多的摆设。
来收拾的婆子横眉竖眼，要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上好半天。
我既害怕着她，却也依赖着她。如同贪恋寒冬里将熄的烛火，感受那可贵的一点余温。
只不过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温柔的女子。
她总说起她年少时，住的院子里有一颗海棠花树。黄昏的穿堂风过，吹动一树粉白。
她是笑着的，说到这却有些悲伤。
那时她还是个小丫鬟，以为耒阳就已经大的可怕。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从东街高府到西街陈记买小姐最爱的莲子酥。
这条路，她走了十年。
直到高小姐远嫁到上京，成了当朝户部尚书林从谦的夫人。
林夫人，我得叫她母亲。
六岁时，她被林夫人差人叫走，叫人抬着回来。
醒来后，她就成了一个疯子。
林从谦一生履历光明磊落，妾室却成了个疯女人。这很是让他面上无光，于是众家仆皆知南边偏院的母女俩处处卑贱。
只可惜我向来是个不服软的性子，在林夫人的纵容下，幼时过得分外狼狈。
某一天，院里负责洒扫的婆子要把我当做一天的出气筒，嘴里骂着推搡了我一把。
廊下痴痴的姨娘却好似突然清醒一般，如一只迅捷的鹰，飞扑过来一口咬在那婆子的手腕上。
婆子的手被咬的鲜血淋漓。那之后再没有人敢对我动手。
就这么相依为命着，我磕磕绊绊长到了十二岁。姨娘坐在廊下的日子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我在这偏院里头待得久了，便开始向往外边的世界。
这么说来，我与宋沅的相遇本就是个意外。
倘若那天我没有跟着那条偷我肉包的黑狗，追到南边院墙外，也就不会发现这个狗洞。
倘若那天不是新岁，林府的仆人都去忙活着伺候主院，我也就没机会顺着这洞偷溜出去。
我从姨娘的妆奁里摸出两枚铜板，想要尝尝府里小丫鬟闲聊时说的糯米糍粑。
怎料半路杀出个钱多的主。
虽说那糍粑最后进了我的肚子。
你看，世事总这样无常，叫人怎么都捉摸不透。
那之后不久，花朝月夕，百花竞放。
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叫人向往外头的灿烂春光。
我故技重施，打算摸去郊外的花神庙长长见识。
刚从狗洞里探出个脑袋，却觉一片乌云笼罩在头顶。
抬头一看，面前的少年一身轻罗衣，手中执扇倜傥地站着。
如果忽略他站的地方是个狗洞的话，简直是少年风发的典范。
“诶呀，我果然没猜错。”他面带自得地说道。
我默然半晌，艰难地开口：“麻烦让让。”
他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我站起身看他一眼。
这乞丐洗干净了脸，一身华服倒也相称。一张精致的脸蛋儿对着我人畜无害地笑。
只可惜脸上尚余几分稚气，手中执扇便也有了故作做派的嫌疑。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他好似突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我。
打开一看，是个桃花模样的糕点。
“今日花朝，要和我一起去踏青吗？”
我挑挑眉：“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并不相信一个华服公子哥会因为欠债被人砍下小拇指。
那天夜里帮他，只是那个圆润的糯米糍粑使我分外受用。
他面上笑容一僵。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把纸包往怀里一揣，就要往花神庙去。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走了半里路，我终于忍不住回头：“令光，你想干什么？”
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我一眼，叹气，又叹气。
我只觉脑门儿上青筋一跳。
“在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的就算了，约女孩子出门却被如此果断地拒绝。”他一脸悲痛，“简直要让我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
“叫花子想要拥有魅力大抵是件富有挑战的事。”我诚恳地说。
他捂住胸口，一脸受伤。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捏住我的袍角，小声说道：“好啦，就当我可怜可怜我，带我一起吧。”
我瞥他一眼：“本小姐交朋友的水准可是很高的。要能说会道，能屈能伸。”
他点点头，显然颇为认同。
“要品德高尚，乐善好施。”
他如小鸡啄米，简直要把“这就是我”四个字印在脑门上。
“再就是，”我看他一眼，话锋一转：“要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能给我当牛做马。”
他正想点头，顿悟后，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
我笑笑，拍拍他的脑袋：“开玩笑的。”
“走吧，我想去花神庙瞧瞧。”
“你不是说你认识路吗？”我瞪着令光，手指一片沼泽地：“这就是你说的花神庙？”
令光蠢蠢欲动妄图狡辩的心，在接触我目光的一刹那偃旗息鼓。
他缩了缩脖子，俨然一付听候我发落的模样。
我深吸一口气，逡巡一圈竟是找不到来时的路。
如今只有听天由命。我绝望地想。
正苦恼着，一双手拂开沼泽旁的芦苇丛。宽大的袍袖落下，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臂。
一张形容昳丽的脸现出来，看见我们似是有些吃惊。
我有些羞赧，如此美男面前露出窘态，实在让人扼腕。
好在令光此时很是靠谱地上前一步：“这位雅士，敢问花神庙怎么走？”
男子盯着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叫我看得毛骨悚然。
“你们同我来。”
“你认得他？”我跟在后头，轻轻扯动令光的衣袖，小小声地问道。
令光摇摇头，一脸严肃地小小声回：“不认识。不过这很正常，想必是我名气太大。”
那人动作僵了僵，想必他也是听得到的，只是不好点破。
于是就这样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我已被绕得晕头转向，开始胡思乱想。
倘若这美男深藏不露，是个拐子，我与令光该如何是好？
令光倒是有几分姿色，只怕我要被卖去做苦力。
正思考着如何逃跑，再拐过几棵花树，竟是一眼瞧见花神庙的塔尖。
“后山设了诗会，来便是客。”
说完，他不容置喙地唤来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带路，便匆匆离开。
那少年眉间一点朱砂痣，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问出的问题却让我很有些为难：“二位会作诗么？”
事实上，我并没有上过学。
京中贵女以才学闻名，到了岁数便要跟着女先生识字。
而我自生自灭地长大，所识不多的几个字也只是年幼时姨娘断续教的。
我难以启齿，几乎有了退却之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当然，本公子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区区作诗，不在话下。”
回头一看，令光满脸高傲，好似花色斑斓的公鸡。
“咳咳。”他刷地展开手上折扇：“春日难起早，红腮润如桃。等闲风拂面，再睡回笼觉。如何？”
“噗嗤。”
跟在少年身后的两个小丫鬟没忍住，发出笑声。
少年温和的表情出现裂缝：“好……好诗。”
他转过头去：“二位随我来。”
见我盯着，令光朝我挤挤眼，很是自得的模样。
后山风景秀丽，大片桃林中，一小泓泉水叮咚地落在水石上。席上大多在饮酒作诗，没什么人注意我们。
少年将我们引至偏僻处的桃树下便离开了。
矮桌上放了些精致的糕点，令光随意往地上一坐，拈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这样的大好春光，跟着他们作些无聊的酸诗岂不浪费。”
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几缕日光穿过层层花叶，照在他象牙白的皮肤上，我甚至能看清少年脸上纤毫毕现的小小绒毛。
令光转过头，笑眯眯看我：“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垂下眼睛，端起桌上的杯盏。那里头装了新酿的果酒，散发出酸甜的香气。
“你不是说自己很出名么？诗才如此不佳，要怎么名满京都。”
“我不能靠不俗的容貌和出尘的气质么，”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杯盏，“你没喝过酒吧？小心醉倒。”
“你喝过？”我怏怏地看着他。
他回我一个“那肯定”的表情，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一阵风起，我仰头看，纷纷扬扬的落英遮蔽住天空，叫人迷眼。
有人轻轻按住我的发顶，我转过头，令光放大的脸朝着我的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瞬间，酒香混着少年人身上的清冽香气包裹住了我。
扑通。
是我的心跳声？还是别的什么。
于是我猛地退开，瞪着他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你不怕你有口臭？”
他好似被我逗乐，发出轻轻的笑，面上是饮酒后的几分薄红。
“怎么看起来不开心？被我抢了酒？”他一把伏在案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我。
“好吧，作为补偿，给你讲讲江南第一才子的事。”
须知，才子才子，大多有才且风流。
我俩相识不久，令光却仿若对我了如指掌。我有些被看透的羞恼，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他讲话。
他声音隔着手臂，有些闷闷的，我不得不靠近些。
听他讲到才子在雨天被几只绿眉鸭追得跑了三条街时，我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明明是才子，你怎么讲的净是些糗事。”
没有回答。
我回过头看，他已经睡着了。
半大少年闭上眼便带上几分脆弱的美好，和醒着时候的一脸臭屁截然不同。
想了一下却又惊悚地发现，令光与美好这个词似乎不太搭边。
我拈起他手臂上沾染的花瓣，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叫我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他总算睡熟了。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打出一小片阴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这诗会上多的是醉倒的酒鬼，令光并不算显眼。我靠在背后的树干上，望着指尖的花瓣出神。
此处文人墨客扎堆，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桃树花枝繁密，我待在这小小一方天地，思绪如飘洒的花瓣一般纷乱又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