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均平带着那只镀金铜镯走访了整条巷子,才于一狭小黑暗,即将塌陷的泥土房找到一个李姓老妇人。

    “这不是小旺他娘亲留下的东西么?”老妇人将镯子拿到眼前,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又看。

    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小旺他娘亲,也是个苦命的人哎。”

    “她男人被征兵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官府也没说人到底是生是死,她一个妇道人家,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

    老妇人目光飘向远处,炽热的夏日午阳将整座春山镇笼罩,张钧平口干舌燥,用手背擦了擦汗,听着老妇人将这只镀金铜镯的来历娓娓道来。

    “娘亲娘亲,可不可以买糖葫芦啊。”小伍旺像个跟屁虫缠着伍氏。

    伍氏擦着额间的汗水,微微散开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她将锅洗刷干净,推了推伍旺:“去去去,到外边去,没看见娘亲忙着呢吗?”

    伍氏焦头烂额,她得邻居介绍才能来江府小公子的生辰酒宴上帮忙。

    “娘亲,就买一串嘛就一串。”

    伍氏冷下脸:“想挨揍是不是?”

    说着推推搡搡把伍旺赶了出去,伍旺耷拉下脸,默默走了出去,蹲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

    江府人来人往,流水似得美食从厨房端上前厅。

    外面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伍旺心中焦虑,却无可奈何。

    伍氏出来,就见伍旺小小的身子蹲在角落不知画些什么,她心下一软,对着伍旺招手:“小旺。”

    伍旺抬脸,露出笑容:“娘亲。”

    伍氏偷偷塞给他一个油汪汪的鸡腿:“去边上吃,别让人瞧见了,知道吗?”

    伍旺立即把方才没吃到糖葫芦的不快乐抛到九霄云外,将鸡腿小心翼翼地藏好,重重地点头。

    伍氏笑着摸了摸伍旺的脸:“等娘亲攒着钱了,送你去学堂,再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伍旺高兴地直嚷嚷:“好,去学堂喽!”

    晚上,酒席结束。

    “这些菜你带回去吃吧。”厨娘指着碟中好些尚未动过的菜对伍氏道。

    伍氏受宠若惊:“这···这不好吧。”

    厨娘笑着道:“嗨,有什么不好的,这些东西主子绝不肯再入口的,丢了也可惜,带去给孩子补补身体。”

    伍氏千恩万谢。

    去账房领了银钱,高兴地带着伍旺回了家,落日西沉,从江府出来,街道上还很热闹,商贩们未曾收拾摊子。

    “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

    那买糖葫芦的小贩又来了,伍旺往后瞧了一眼,又抬脸看了看母亲,低下头,他今天已经有鸡腿了,不可以再贪心。

    “想吃吗?”伍氏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伍旺摇头:“不想。”

    伍氏笑了笑:“买一串吧,江府给的银钱比原先谈好的多了一些。”

    糖葫芦五文钱一串,不算便宜,伍旺紧紧攥着糖葫芦,昏黄的夕阳下,糖葫芦亮晶晶的糖衣包裹着酸酸甜甜的山楂果子。

    颗颗硕大爆满。

    “吃啊。”伍氏含笑着看着伍旺。

    伍旺怀着无比虔诚的心一口咬下一颗,感受着甜意在口中融化,他抬眼看了看母亲,心中暖意更加。

    夜晚,破旧的屋子里只点燃一盏暗暗的煤油灯,伍氏将攒下来的钱全都倒在桌上,一遍遍地数着铜板。

    她回头,看了看已经熟睡的伍旺,走到床前给孩子捻了捻被角,目光被床头油纸包着的东西吸引。

    她蹑手蹑脚地将油包打开,里面赫然是那只鸡腿,她眼眶蓦地红了。

    “娘亲吃,娘亲吃鸡腿。”伍旺翻了个身,将脸转到墙壁内侧。

    伍氏再也控制不住,将脸埋在双手压抑着痛哭起来。

    次日,天还未亮,她就爬起来,将昨夜洗好的衣裳给人一一送去。

    “伍家娘子,你这太拼了可不行,注意身子啊。”李婶子复杂地看着伍氏,面容凹陷,眼下乌青,身上的粗布衫子还是几年前的,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

    “婶子,没事的,还有衣裳要再叫我。”伍氏擦擦额间的汗,“我有力气,我能干!”

    李婶子摇摇头:“我替你留意着,要是还有松快些的活再叫你。”

    伍氏高兴地应了一声,李婶子正要关门,被伍氏制止:“婶子,您昨日介绍江家的酒席,我也没什么好给的,方才瞧集市上鱼还挺鲜,您拿着。”

    李婶子哎哟了一声:“怎么还瞎客套?快拿走。”

    伍氏保持着递鱼的动作:“婶子,这些年来,您颇为关照我们娘俩,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只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

    “你可千万要收下,不然就是嫌我小气了。”

    李婶子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你看你这。。。”

    “那我就收下了,你啊,好歹多注意点自个的身子,莫要太劳累了。”

    伍氏连声应道:“我记下了。”

    李婶子站在门口瞧着伍氏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哦巷子拐角处。

    午间,吃完饭,伍氏将柜子底下那个小小的盒子拿了出来。

    “小旺,来。”她对着伍旺招手。

    伍旺放下碗筷,走到伍氏身边,伍是蹲下,手摸着小盒子:“这是你爹爹留给我的,有了它,你去学堂的事儿就有谱了。”

    伍旺目光亮亮地盯着伍氏手中的小盒子,伍氏笑了笑,将垂下来的头发抚到而后,小心地将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只金镯子。

    伍氏掏出手帕,将镯子从盒里拿出来,放在手帕上,笑着说:“我嫁给你爹爹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这只镯子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伍旺似懂非懂地点头:“娘亲,那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伍氏摸摸伍旺的发顶:“会回来的,你爹爹只是迷路了。”

    “好了,去把桌子收拾干净,娘出去一趟。”

    伍旺重重地点头。

    夜色逐渐降临,母亲还没回来,伍旺不敢点灯,娘亲说过,油灯很贵,很贵是多贵呢?

    “轰隆——”

    外面突然电闪雷鸣,伍旺猛然抬头看向窗外,要下雨了,娘亲带伞了吗?

    她从来不会这么晚回来的。

    “轰隆——”

    又是一声剧烈的雷鸣。

    屋外传来水电砸落在地上的啪嗒声,伍旺拉开门,外面黑漆漆,雾蒙蒙的,只有看不清的漂泊大雨,鼻尖传来泥土被打湿的气息。

    伍旺心中焦虑,可又不知去往何处寻。

    “轰隆——”一道刺眼的闪电一闪而过,伍往心惊肉跳地将门关上,他跳到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以往打雷闪电娘亲都在他身边的。

    “娘亲,娘亲——”不知念叨了多少句,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

    “嘎吱——”老旧的木门被推开。

    伍旺被惊醒,他起身看向门口,是娘亲,他高兴地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伍氏身边。

    “娘亲,你怎么浑身都淋湿了。”

    伍氏惨白着脸,她失魂落魄地被伍旺搀扶着走到桌边坐下,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

    “娘亲?”

    伍氏恍若未闻,目光呆滞着。

    伍旺没由来地心慌,害怕,他带着哭腔:“娘亲。”

    伍氏机械地转过头看向他,目光是说不清的复杂,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伍旺,忽而一把将伍旺搂在怀中。

    失声痛哭起来,像是要将这几年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伍氏的手劲很大,干枯的十指像是牢笼,将伍旺死死笼住。

    “娘亲,娘亲,我快喘不上气了。”伍旺抓着伍氏的手腕用力推开。

    伍氏像是没听见,手下更用力了。

    伍旺的小脸都憋红了,挣扎的的力道也越来越小。

    伍氏猛地抽了一口气,突然回神过来,赶紧将手松开,伍旺脸色发紫,她惊恐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小旺?小旺?”

    “对不起,对不起,娘亲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又是掐人中,又是给伍旺渡气。

    伍旺发青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伍氏满脸是泪,他哇地大哭起来。

    伍氏抱着他:“都是娘亲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伍旺伸出小手给伍氏擦眼泪:“娘亲没有不好,娘亲最好。”

    伍旺并没有去成学堂,这件事伍氏不再提,伍旺也不敢说,他比平时更懂事了,他知道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不敢问。

    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差,呼吸越来越沉重,像是喉咙里面咔着一口痰不上不下。

    终于在一天夜里,洗衣裳时吐出来一大口心头血,眼前发黑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个辛牢艰韧的女人还是倒下了。

    他们没有钱。

    没钱请大夫,眼见天气越来越冷,连老天也要赶尽杀绝,还未冬至,大雪便纷纷扬扬地来了。

    须臾间,整个春山镇便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皑皑白雪茫茫,冷气从外头侵袭,屋内床榻上还铺着夏日破旧的薄被。

    伍氏感觉不到冷,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握住那只镀金铜镯。

    她气数将近,嘴唇干裂,瘦骨伶仃地,张张嘴,声音微不可闻:“小旺啊——”

    “娘亲。”伍旺走到伍氏的床前,用袖子擦着眼泪。

    “别哭。”

    伍氏看起来很累,说了两句话,气便喘不上来,她缓了一会儿。

    “床底下的陶瓷罐子里还有点钱,娘亲能留给你的只有这么点了。”

    “小旺一定可以照顾自己的,对吗?”

    伍旺只得不停地点头,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伍氏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孩子。”

    “娘亲好想喝一碗肉汤啊。”

    “娘亲,你等我。”伍旺爬到床底下,将陶瓷罐子抱出来,捡起里面的铜板冒着大雪朝着西巷跑了出去。

    他要去找胡屠夫买肉。

    胡屠夫在歪在炕上喝酒,被人从温暖的房间吵醒,耷拉着脸开门。

    “去去去,你这点钱能买啥?”胡屠夫掂着手中的铜板,喝了口酒,说着便往屋子里走

    “把钱还我,我上别家买。”伍旺忙跟着进了院子,一把揪住抓住胡屠夫的衣摆。

    “小兔崽子,这钱谁知道你哪里偷来的?”

    “我知道了,方才于我墙根下鬼鬼祟祟,莫不是偷的我的?”胡屠夫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伍旺。

    “快滚,快滚!”

    伍旺看着胡屠夫高大的背影进了屋子,他紧紧握住拳头,满是恨意。

    “哎。”旁边的房内传来一道软糯的声音。

    伍旺回头就看见一个粉肉团子将脑袋从门户探出头来,她怀中抱着好大一块肉,啪叽一声,将肉胡乱塞到伍旺的怀中,挥挥小手:“快走,快走,千万别让爹爹瞧见了。”

    伍旺紧紧抱着那块肉,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哽咽道:“谢谢。”

    小女孩扬起笑:“我叫蔚蔚,舟哥哥给我取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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