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时  冲牛煞西

    司遥是在悦来客栈找到江长安的,他状态不太好,身形单薄,脸色微白,身量瞧着比前几日更瘦了些,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看见张均平时,面色淡然:“张捕头办案当真兵贵神速。”

    “走吧。”张均平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给足了江长安体面,率先跨步出了客栈。

    四人到了衙门审讯堂。

    司遥与山尘坐在一旁听着。

    “说罢。”张均平看着对面的书生。

    江长安静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我与蔚蔚自幼一起长大,胡夫人与家母颇有交情,可惜所嫁非人。”

    外面似乎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江长安说话声音不大,在这狭小的审讯堂却极为清晰。

    “阿舟,你能不能替我把风筝取下来?”青衣小女孩瓮声瓮气,肉嘟嘟的粉脸镶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长安。

    江长安温柔地笑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好。”

    说完便张罗人将卡在松树上的风筝取下。

    胡夫人哭笑不得:“傻孩子,要叫哥哥,阿舟也是你叫的?”

    江夫人抿了口茶:“孩子喜欢叫什么就随她去,这么认真作什么?”

    “这孩子还没取名呢?”江夫人越瞧小姑娘越是心生欢喜。

    胡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十足十的老粗人,取的那都是楞什子。”

    “给你。”江长安顺利将风筝取了回来。

    小女孩一把搂住江长安的脖子,吧唧一口,这一举动可把在场的人吓不轻。

    江夫人乐得花枝乱颤,指着小女孩道:“瞧瞧瞧,我就说你合该给我家做媳妇。”

    江长安站在原地,臊得满脸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低头看看身旁的粉肉丸子,正睁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笑的东倒西歪的众人。

    胡夫人满脸无奈。

    江夫人提议:“若不然,让阿舟给孩子起个小字?”

    胡夫人岂能不知她的用意,她握住江夫人的手:“我知你想拉我一把,可到底是我自己选的。”

    江夫人啐道:“你以为我是心疼你?我是心疼我的小侄女。”

    说完冲着江长安招手:“阿舟,过来。”

    江长安走上来:“母亲?”

    “喜欢妹妹吗?”

    江长安面露无奈:“母亲!”

    江夫人笑道:“得了,如今是考验你学问的时候,来给你妹妹取个字罢,若是不好听,我可不依。”

    江长安低头看了看小女孩,又瞧见院中正值夏季,满目葱绿,生机勃勃的藤蔓缠绕上围墙,用力扎根。

    墙根下有一棵挺拔的松树。

    他轻声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小字就叫蔚蔚罢。”

    胡夫人听罢,露出满意的神色:“好孩子,果然学识很好。”她转而又看向江夫人,“不若让阿舟也将蔚蔚的名儿一道起了罢。”

    江夫人道:“孩子名本是父亲赠,让我们阿舟取,这叫什么事儿?”

    胡夫人苦笑:“他不喜欢蔚蔚,遑论起名了。”

    “若姨母不嫌弃侄儿才疏学浅,妹妹便叫松萝罢。”江长安对着胡夫人行了个礼。

    胡夫人高兴地不知说什么好,忙对着蔚蔚招手:“蔚蔚,还不来谢谢哥哥?”

    蔚蔚蹦蹦跳跳地跑来,对着江长安甜甜地笑道:“谢谢阿舟。”

    众人失笑。

    两年后,胡夫人不堪忍受胡屠夫荒诞行径,含泪自缢。

    江夫人感念故友,没少帮衬,几乎将胡松萝当成亲生女儿,胭脂水粉,吃穿用度未曾短过,眼见胡松萝出落地越发出挑,江夫人满意极了,干脆做主把婚事定下来。

    江长安说到年少时的温馨时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意。

    审讯堂昏暗不堪,只有屋顶落下一束阴沉沉的光线照在江长安的头顶。

    他闭上眼睛,似不愿再回首起当初那场变故,声音沙哑:“三年前,我父亲出海经商,途中遭遇匪寇,命丧大海,只余衣冠冢,家母整日哀痛,不久竟也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江长安垂下脸,声色哽咽。

    三年前的江长安从小被捧在手心,一夜之间遭此变故,他没有哭,没有闹,很平静,面无表情,跌跌撞撞地将母亲送走,江家从此跌落尘埃。

    胡屠夫当即悔婚,自认自家女儿貌美无双,必得上嫁,因此勒令两人断绝关系。

    江长安倒也不多纠缠,人往高处走,蔚蔚如此品貌,合该如此。

    他收拾好行囊,打算去伏龙镇安居下来,用心读书。

    江长安迎着落日,昏黄的夕阳散落在他的白衣之上,平添了些许暖意,他刚出了鲤州城门,便瞧见不远处凉亭中坐着个一位青衣女子,背影窈窕,与孤寂的草木融作一团。

    江长安朝着凉亭走去,胡松萝感知有人来了,站起身来,美目流转:“舟哥哥。”

    “你来作什么?”江长安语气平淡。

    胡松萝垂下眼:“送送你。”

    “回去罢,天色暗了。”

    “舟哥哥。”胡松萝的声音更小了。

    江长安看着她:“平日让你叫哥哥总不肯,一口一个阿舟,如今怎么肯了?”

    胡松萝不说话,只看着江长安,绚烂的夕阳渐渐西沉,金光照耀在胡松萝的侧脸上,目光里是千言万语。

    江长安笑了,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胡松萝的头发:“蔚蔚,回去吧。”

    回去吧,你该生在富贵檐,安享富贵窝,不知寒食,不受悲苦。

    胡松萝沉默着,片刻后,她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那荷包里鼓鼓囊囊,她知道江长安必不会收,径直将荷包放在石桌上:“自我母亲故去后,伯母照看我良多,我心感慰,日夜不敢忘,如今伯母去了,我不能报其恩,舟哥哥,别让我内疚。”

    江长安别开脸,不说话。

    半晌,胡松萝绕过他,出了凉亭,却又顿住:“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我是蔚蔚,也是松萝。”

    她是蔚蔚,也是松萝,却不是胡蔚蔚,亦不是胡松萝。

    江长安闭上眼睛。

    半晌,他回头,胡松萝的背影已随着夕阳沉没而消失。

    他拿起石桌上的荷包,轻轻抚摸上面的小荷露尖图,轻声道:“我知道。”

    三年来,江长安拼命地念书,厚积薄发,中途胡松萝来找过他,不是送自己亲手做的衣裳便是自己攒下的小金库。

    江长安受之有愧,可每次胡松萝的话都像是深思熟虑过的,让他无法拒绝。

    胡松萝最后一次找他是在半月前,她哭哭啼啼的。

    当听见胡松萝说婚配的对象是金家公子金辰,他脸色都白了,金家公子好男风,他是知晓的,他更知道为什么金辰会找上胡松萝。

    “别怕。”江长安轻声道。

    胡松萝深知此事已是板上定钉,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她难以启齿的秘密,不可言说的爱意皆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她被黑暗围困,孤独,无助,随波逐流。

    两人分开之后,江长安去了金府,守门的小厮将江长安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轻蔑:“去去去,咱们家公子也是你能见的?”

    江长安面不改色,执意道:“还请小哥代为通传。”

    那小厮对着江长安摩挲着大拇指与食指,意味明显。

    江长安视若无睹。

    那小厮没劲儿极了,懒得再搭理江长安。

    秋风瑟瑟,风卷枯黄,江长安站在大门前,风吹起他的发丝与白衣下摆。

    那小厮缩了缩,回头进了屋子裹了件稍厚的衣裳出来,顺手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就是等上三天三夜也是没用的。”

    江长安冷冷地扫了小厮一眼。

    “我早就说了,此局你必输无疑。”

    “还是金兄手段高些,小弟佩服,佩服。”

    两道人声从门内出来,那小厮吓得将瓜子丢进旁边的草丛中,又将地面的瓜子壳踢走。

    金辰将人送出门,一抬眼便瞧见江长安站在秋风之中,形单影只,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连忙上前:“你怎么来了?来了怎的也不说一声。”

    江长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小厮,那小厮吓得肝胆俱裂。

    金辰的脸黑沉沉的,他对着身后的好友道:“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约吧。”

    “行行行,小弟便不扰金兄良辰了。”说着暧昧地扫了一眼江长安。

    金辰正欲将江长安带进府内,却见江长安并无动作,金辰想了想:“不然去旁边的茶馆?”

    江长安转身先行,金辰笑了笑,跟了上去。

    金辰要了上等雅间,他给江长安斟茶:“江公子高风亮节,怎的突然来寻我这等游手好闲之人?”

    “你明知我寻你所为何事。”

    “哦?”金辰继续装傻,“还请江公子直言。”

    江长安不欲再与他兜圈子:“你明明不喜女色,为何迎娶胡氏女?”

    岂料金辰轻笑一声,身子前倾,靠近江长安:“吃醋啊?”

    江长安不动声色地别开脸。

    金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半天,重新坐了回去:“我的确不喜欢她,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只能把他喜欢的人娶走了。”

    “不可理喻。”江长安咬牙切齿。

    “你若点头,我当即便取消这桩婚约,你日后科举路上少不了银子,我可以用整个金家为你铺路。”金辰定定地看着江长安。

    江长安不为所动:“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所有为,有所不为,若我十年寒窗乃黄白之物铺就,这孔孟之道不如舍了为好。”

    金辰大喇喇地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含笑着瞧着江长安。

    对他,他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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