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酒阑人散,却有微雨淅沥而落。

    宾客皆归,唯独钱因同鸣珂二人在堂中踌躇。

    原是为了扮作男子,钱因已在脸上敷了些许的黄粉,遮掩肤色。约莫先前叫的软轿已在轻烟楼外等候,可此处距门外尚未还有一段距离,担心雨水沾面,暴露身份。

    见着时辰已不早了,想着雨势不大,钱因咬咬牙,便准备冒雨而行。

    方至檐下,一柄油绢伞便撑在了她头顶上方,堪堪遮住细雨。

    “钱公子似乎忘带伞了,我这儿还有多余的,这柄先借你急用。”

    回身看去,原是刚刚那位路大人。

    “多谢路大人,等用完,在下定会亲自奉送衙署归还给您。”

    一面是阴雨昏暗,一面是堂中光亮,钱因觉得身前人影竟变得朦胧了。

    “不必还了,昔年某也曾受人恩惠,今日权当举手之劳。”

    …

    已下了庭阶,方才那位路大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旋。

    “那路大人真是个好人。”绢伞下,钱因同鸣珂并肩而行,却听身侧人如此说道。

    钱因回望远处,只见男子立在堂中,身姿如松,灯盏更映得他周身华光。

    是啊,也许真的是个好人也未可知。

    可到底是世家子,想来薄情寡义得很。

    钱因眼睫微垂,掩下了心绪。

    -

    “主子,这和风细雨的,淋着雨走也算是种雅事。”

    青色长靴踏地,便有几滴雨水附着其上,然而谢浔并未放在心上,想着近日发生的事,步履不停,依旧稳健。

    此番来淮州,他便是假借路氏族兄路循的身份,意欲暗中寻找那昔日玉台画院裱画匠。

    那裱画匠姜兴平曾是一代裱画大家,不光擅长画作装裱,也对绘画,乃至摹画颇有研究。可他却在向皇帝进献帝画像后便自请回乡,而后数年行踪成迷,了无音讯。依他所想,此人必定与那帝王画案有干系。

    “不过,主子为何要借给刚刚那公子雨伞。”

    谢浔在赤钺的话中回过神,凤眼看向衣襟处沾染的一抹黄痕,心中安定。

    ……没想到这趟淮州之行,似乎倒让他先寻到了一位旧相识。

    故人无恙,于彼于己,已是大幸。

    “方才不是说了吗,知恩报恩而已。”

    赤钺望向前方人影,不禁想道:

    可这并无关联,主子真是越来越让人猜不透了。

    雨水打在青岩板上,似乎开出了朵朵墨痕。

    “赤钺,你知道什么天儿寒意最甚吗?”

    这话题转的太快,突然把身后人问的呆住了:“下雪天?哎不对,融雪天?”

    “季冬霖雨,凓然透骨。”

    谢浔声音渺渺,万般心思似隐于雨中。

    “哎,主子,你瞧前面那地是怎么了?”

    谢浔顺着赤钺的话抬眼往前看去,只见前方官道和密林相接之处,一顶朱红小轿空落落地停在那里。

    掀帘一看,竟然人去轿空……

    -

    “当家的,这次可是个好买卖。那些高车辕马跑的太快,咱们几位兄弟候了一晚上竟是差点扑了个空。没想到还有这个落了单的软轿。”

    一山匪巴结地冲着前侧人道。

    叫的是当家的,但其实这队人不过是从彭州而来的叛匪,此刻原先寨里的白帕臂环还未摘。

    离了原来的山寨,自然只能谋点小打小闹的勾当。

    可人马虽寡,但也有好处,就比如现在——

    为首的那人得意地看了一眼身后那细皮嫩肉的白衣公子,那人锦缎着身,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商贾,看来这次可以好好敲诈一笔。

    “好好盯着这两人。”

    今日袁梁才宴邀淮州富商的事自然逃不过这队游匪的耳朵,未及日落,他们便已然候在了回程的官道上。

    可南薰丘毕竟比之深山幽谷要平坦的多,马匹跑起来欢实地很,这队人不仅没有劫下马车,反而被那马蹄下带起的泥污给溅了一身,心中火起却又无可奈何地准备回窝之际,一顶软轿颤颤巍巍地从官道那头走来了……

    钱因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南薰丘这地方平野开阔,亦有官署管辖,并不是那等无人理会的匪寇出没之地。可她千算万算,却忘了那等无组织的游匪,尽管上无山寨傍身,可却也因此无了羁勒,只干单票自然不会忧心后续之事,行事更为大胆不囿。

    而这队人眼下带离她二人便是为了索要赎金,可但凡给了他们银钱,

    ——她二人必是安危难料。

    钱因思及此处,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那里有一个有别于木质伞骨的凸起。

    她没想到,方才那位路大人借她的伞,却正好帮忙遮住了她的防身之物,此刻俨然成了她二人唯一的依傍。

    方才山道混乱,负责抬轿的轿夫见情况不对便舍下了轿子逃了。那几个游匪显然不会在意没有油水可捞的人力,也不在乎他们是否会通风报信,满眼都是轿帘后的商贾,毕竟那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帘后钱因显然已经反应过来了境况,便迅速从软垫下摸出一柄短刀来,这是女傅给她的傍身之物,久未离身。但情况危急,为了方便拿取,就只得单手握在伞柄之上,借油绢伞面遮挡,天黑路滑,那队匪寇便全然未觉。

    “哎,这伞给老子挡挡风雨吧。”

    一个眼尖的游匪说着已是伸手而来,钱因冲鸣珂使了个眼色,便准备掏出刀来。

    却突闻林叶潇潇,黑影掠过。

    “啊——”

    “这地哪里来的落石。”

    “不好,有埋伏。”

    夜雨中,寒光闪过,鸣镝挟风,一根箭矢划破夜空,直直地挑起为首那游匪的簦笠,穿于对面树干。其力似有万钧重,树枝应声而落,枝叶扑簌,地上榛莽断桠倒伏。那人被吓得登时蹲下,双手抱头,口中大呼饶命。

    钱因心中微定,默默按回了短刀,看来她们是遇到了仗义相助之人。

    前方的几个游匪显然被这阵仗给唬住了,正四面环顾张望之时,二玄衣之士破林而来,随后树林中便响起了拼斗之声。

    钱因看着面前白光阵阵,突然想起旧事,后颈发凉,背过身愣怔中,却听其中一玄衣人道:“赤钺,收着点手。”

    谢浔见赤钺与那帮人缠斗地厉害,但心场面闹大暴露他的身份,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钱因回过身寻声而望。只看帷帽遮掩之下,一男子眸中凉意阵阵,似乎比这雨中的郁郁浓荫更为阴寒。

    赤钺听到谢浔的话,连忙收住了手,紧紧握住手中的弓弩。眼睛更是急忙朝刚刚的箭羽方向搜寻。而那几个游匪此时哀嚎遍地,不得动弹,正在枯枝败叶中高声讨饶,原来是一帮外勇内怯之辈。

    钱因眼尖,瞧见了身后的弩箭,因着距离不远,便要伸手去拿,皓白的手腕刚刚抬起,她却觉得头顶似被覆压。

    抬眼一看,那裹覆着窄袖的胳膊率先伸出,越过了她,用力捉住了那箭羽,手掌更是在她惊疑的目光中不着声色地握住箭尾,障蔽住了一寸泛金刻痕。

    谢浔轻轻使力,那箭簇便离了树干,林木上只剩下一道寸许深的白色伤痕。

    雨势迅猛,钱因此刻刚刚找回神志,赶忙冲来人道:“多谢路大人救命之恩。”

    看着后的的赤钺,亦补充说道:“也多谢这位公子。”

    却听那人扑哧笑答:“钱公子言重了,我不过是大人身边的一小厮而已。”

    钱因目光定在赤钺手中的弓弩上,瞧着眼熟,却也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何时见过。

    此刻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方才惊魂未定的汗水,她掌中湿滑一片,那柄油绢伞亦往下掉了些许。

    “钱公子不必客气,可这物,一定得拿好了。”

    严冷之声传来,来人一只手托起了那柄短刀,连同垫在下方的伞柄,一同递给了她。钱因心下一惊,抬眼对上了谢浔的那双凤眸。

    ……他原来早就察觉到了。

    困局已破,赤钺才突然反应过来,主子的那把弓弩竟是不知何时递来,此刻正握在他的手中。

    -

    同和坊织染街,两排铺面齐整规矩地码在道路的旁侧。铺子白日里相对着招呼客人,在夜间对望着却多出了几分寂寥,随着一盏又一盏吹熄了的灯烛,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已近深夜,雨散云收,周遭都寂了下来。

    除却那几家连着的铺面透出丝丝缕缕的亮光,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小姐,仔细眼睛。”

    佩玖托着灯盏,站在院中一个大缸旁边。

    而那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烛芯子望向缸内的女子正是她主子。

    知晓了方才之事,佩玖后怕不已。眼见着小姐面上惊慌未定,可现下却依旧如无事般查验着瓮缸。忍不住关切问道,盼着小姐快些去歇息,缓缓心神。

    “快好了。还有几个就瞧完了。”

    “鸣珂已歇下了?”

    钱因瓮瓮地答道,顺带边问着边托着灯烛站起身来。

    “已歇着了。”

    刚刚路遇险况,一回来鸣珂便又惊又怕,便让她先去歇着了。

    钱因本来已提步往卧房走了,可却突然想起今日还有要事,便忙不迭地赶来院中。

    那承运的帮工今日才把她前月定的瓮缸送了来,可却偏赶上了要去轻烟楼。知道佩玖性子稳妥,就让她留下来帮忙看顾,她领着鸣珂去赴宴了。

    一百多口大缸,现下密匝匝地立在院子里,似列队一般,挨个儿等着主顾的查验。

    钱因早先就忧心瓮缸有裂隙,毕竟烧制的东西,谁也不能保证个个都无缺。因而一回来就开始查看,借着月光,从缸内往外看,便知道有没有透光。

    眼见着快瞧完了,钱因终于心下安定。

    李掌柜是个行家里手,而且也颇为讲信誉。这批定制的瓮缸没有一处错漏的。

    查验完毕后,她便携佩玖回了正院歇着。

    -

    夏夜里的蝉鸣声正躁,雨后热风带来滞闷之感,扰的人好不安宁。

    可钱因却仿佛没有觉察般,盯着青灰色的帘帐,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取下了那裹覆在胸前的布料,自然感觉轻快了许多,连呼出的气儿都比之白日匀了不少。

    先头高束起来的墨发此刻也已放下了,像一匹大好的绸缎般铺摊开来,在这夜色中泛起一层油润的光泽。

    她的这头秀发幼时也是好好保养过的,因着母亲早故,父亲特意给她寻了位嬷嬷,听说从前是在贵人家当差的,专门尽照顾之宜。那富贵人家、高宅大户平日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女儿家的便只有琢磨这些妆弄了,出门给人瞧着看的是家里的门脸儿,可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因此这乔嬷嬷依然按着从前的规矩行事,用油护理过之后,再拿篦子仔仔细细地梳拢,就图个发质柔顺。

    可对钱因来讲,这些她都不在意,只要收拾妥当,不至于失礼便可。

    累了一天,又遇到那般事,让她惊惧不已,现下歇着她才突然想起雨水早已洗去她面上敷的黄粉,又想起那位路大人的墨色凤眸,此刻更忐忑了。因为忧心身份暴露,连带着这些年隐迹埋名的所有事都从心底翻了起来。

    来到淮州的这一年,一想到那张户籍黄册,她更是惴惴不安。

    这些年来,女傅携她避居雍州,以养女为名为她重造户籍。尽管女傅的兄长几番打探她的真实身份,可女傅始终缄默不语,而她也如履薄冰般谨小慎微,闭口不谈旧事。时日愈久,她那名义上的舅父也忘却此事,权当她是个孤女。

    两边本也相安无事,可自打女傅因病故去后,雍州家里的经济状况便颇为困窘,本来依靠先前的生意也能支撑门户,奈何女傅的兄长贪财好赌,不到一年,竟是把原先的家产都败光了,仆役亦都遣散了去,唯独跟着她的这两个丫鬟,重情义留了下来。

    而女傅的雍州府旧宅,以及大多银钱自然都归给了她那名义上的舅家,可没成想她那舅父舅母竟是存了那样的心思——见她无可托赖,便打算以户籍黄册为要挟,将她嫁给郡乡豪富做妾。如若不是她那表妹一时嚣张说漏了嘴,只怕她到如今都被蒙在鼓里,还想着傻乎乎地帮忙打点家用呢。

    想到此处,钱因叹了口气,知晓此事后她便扮作男子连夜逃出钱府,鸣珂和佩玖亦是随了她隐匿了身份奔往淮州,可眼下困境只是暂时解除了,她这两个丫鬟的契文本就在她手中,经此一事便已给了她们,二人也算得自由身。

    可她就不同了,那份印有她容貌的黄册依旧还在舅家手中。现如今,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多挣些银两,才可在日后受到要挟之时有交涉的余地。

    提起钱银的账册,她亦兀自盘算着。

    离开雍州那日,事出紧急,连夜奔徙,她并未带走多少细软。如今只得依赖前些年卖绣样攒下的银两,而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手头拮据,钱银并不丰裕,余下的也将将够她开店面,可得稍微省俭着点。

    不过好歹有了个安身落户的地方。

    她一波又一波地筹算着,心中却始终不得安定。

    …

    “喵。”

    一声轻浅的猫叫扰动了钱因的思绪,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一只狸花猫蹬蹄跳到了架子床上,随后被衾微动,她的身侧多了一个毛绒之物。

    这是她来到淮州后偶然收养的狸奴,那时候它还是只幼猫,孱弱凄惶的很,却只能在一众白菜叶中觅食,钱因见它可怜无助,便以菘团[1]为名,抱回来养了。

    此刻钱因摸着怀中菘团松软的毛,再次阖上了眼帘,呼吸亦随之变得清浅了起来。

    可在梦中却好像依稀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日之后,父亲给大邺画工撑起的那一隅天已漏下雨来。

    银河倒泻,大雨敲打着她,可她却早已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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