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葳的目光自她身上缓缓移开,直直落在那把青锋剑上。青锋剑的主人俯下身,缓缓拾起剑,扬起头颅在看他。

    林中的脚步声愈涌愈烈,骁勇营的旗帜徐徐展开。无数的火把接踵而至,将四周照出令人心悸的红光。

    萧葳身后的向远稍稍抬起手。

    噔的一声,不止是玄铁骑,马上的、地上的,无数把弓再次架起,高低错落,直直对着圈中的徐椒与崔劭,一触即发,叫人无处可逃。

    向远看了看地上的黄帛楛箭,开口道:“陛下,杀不杀。”

    萧葳没有说话。

    向远两道横眉交错,脸上的刀疤动了动,劝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徐椒的目光渐渐从迷茫转为不可置信再转为惊惶。

    崔劭皱起眉,不动声色地将徐椒挡在后头,右手则握紧了手中的杀器。

    猎猎的西风吹起猩红战旌,铁甲映过冷月泛出令人生畏的寒光,无数的嘈杂声到了此刻都化作耳畔的静谧,静谧到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诡谲之中,徐椒看见了那双熟悉的手正慢慢扬起,而后她落到一个怀抱中。

    **

    四幕里黑暗无涯,风呼啸着吹着窗棂。徐椒第一次知道即便是春风,也能有如此寒瑟萧索的时候。

    叮叮铃铃——

    不知何时,上锁的门被扯开一个角缝,白光眯刺着双眼叫人难以看清,依稀是几个人捧着什么东西进了来。

    白绫吗?

    徐椒下意识站起身,瑟缩着避到案后。

    来者并没有与徐椒多言,也没有看徐椒,只将食盒放到案上。

    而后再是丁丁铃铃的上锁声,四下又昏暗起来。

    徐椒跑了几步来到门前,轻轻推了推门,依然是纹丝不动。

    她又折返回案上,打开食盒。一盘清炒葵叶、一碟酱野稚、一份干瓜盅、还有一小碗藜米。

    自然是比不得宫中的丰盛,但在此刻也算的上是佳肴。

    徐椒心下愈发沉然。

    断头饭?

    如果说她看到萧葳身后骁毅营的旗帜时她尚能庆幸他们来得及时,可当玄铁骑和骁毅营的弓羽纷纷对准自己与崔劭时,她终于明白了。

    为何这深山中的山庄有着令人羡艳的武器,为何山庄之人能直言县令与郡守……

    又为何在金山寺那次和今次一样,萧葳来得如此迅速。

    恐怕这里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徐椒抱紧着脑袋坐在榻上,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思绪纷纷乱乱,如同飞雪一般,她深呼出一口气。

    多么可笑,她被人下了毒,如今被诘难得反而是她。

    在这如麻的思绪里,有一桩紧紧攥住她的心口,令她没有太多空余的力气去揣度其他——她竟引了人马攻打皇帝的山庄。

    纵然她有千万的委屈与千万的不解,可事实就是她引了人马攻打皇帝的山庄。

    若是上纲上线,这与谋逆何异。若是谋逆,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纵然是一段残命,但她身上还有三族,还有徐林,她如何就能这样连累他们。

    叮叮铃铃——

    门再一次被推开,白光惨烈地铺陈进来,郭寿端着一碗汤药踏了进来。

    徐身体微微一颤,她扶住榻臂,问:“这是什么。”

    郭寿看了眼未动的饭菜,将药碗搁在食案上,“夫人快喝吧。”

    徐椒脸色遽然惨白,她哑然开口道:“中贵人,我要见陛下。”

    郭寿平声道:“这就是陛下所赐。”

    徐椒默了默,然后固执地摇了摇头:“在见陛下之前,我不会喝的。”

    门再一次被阖上,四幕里又黑暗了起来,徐椒的力气仿佛一点一点被抽干,她有些乏力地躺在榻上。

    风还在拍打着窗棂,耳畔的寂静渐渐被金戈之声取代。

    火把亮如白昼,无数把箭矢如同穹宇里的闪电,飞血四溅开,她看见眼前的男人身躯一僵,锋利的箭镞带着猩红血泥透过他的胸背,如春笋破土而出。

    ——万箭穿心。

    他的身子缓缓倒下,徐椒透过他飞扬起的发丝看清他的面目。

    “崔先生!”

    她骤然从惊醒,豆大的冷汗从脸庞间划过,四壁依旧是漆黑,只有一丝幽微的月光固执地从缝隙间钻进来。

    “崔先生?”

    榻边忽然传出一丝古怪的冷笑,“爱妃在这种时刻还有闲情逸致,想你的崔先生啊。”

    啪一声火折响起,不知黑了多久的暗室亮起一抹昏黄的烛光。暧影幢幢,男人逆在光里,徐椒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陛下。”徐椒霍然起身,努力够住他的衣角,“此事有内情要禀。妾不知道此处是陛下的山庄。因此事涉及妾中毒之事……”

    “徐舜英。朕和你说过的话,你从不放在心上。”

    萧葳的声音幽幽从头顶传来,如同二月的细雪,轻轻薄薄却凉得令人发颤。她的脸忽然被抬起,能感受到他指腹间硬硬的茧。

    “朕说过卫子夫以皇后令撬动武库军士,落得是投缳的下场。朕也说过,你的毒朕会替你寻出真凶。你可真行啊,徐舜英。”

    徐椒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此事独妾一人所为,妾愿伏诛,只求不牵连无辜,陛下是明君……”

    啪一声,徐椒的脸颊间一道红痕,她只觉得左耳嗡嗡作响,鬓发被狠狠拽住。

    “伏诛?你怎么不敢喝那碗药。徐舜英,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朕可不是崔劭,会被你哄得团团转。”

    徐椒被刺得双眸通红,她费力着摇摇头:“不是的,他只是帮妾治病,与他无干。”

    一盏青瓷碗不知何时被递到她眼前,幽微的火光里,徐椒勉强能辨认出琥珀般的色泽,可分明放了很久的汤,却还能冒着细碎的热气。

    徐椒看向端着药碗的那双手。

    玄袍金线龙纹袖口中伸出的那双手,指如修竹,骨节分明。那双手也曾握住她的手在高台上射下南飞的大雕,也曾一音一孔教会她吹奏骨戎笛,更在那个清风明月的夜里、在那座荒芜的孤塔上接住她。如雨落池塘,在她心头留下点点涟漪。

    可它们现在端着这夺她性命的死药。

    徐椒避无可避,她听过很多掖庭故事,对于不愿意喝下毒酒死药的人,掖庭自然有一套方法,被按住手脚强灌下去,已经是最为体面的方法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应该庆幸他没有叫人来宣旨赐药,叫人见到她如今这副落魄失魂的样子。

    徐椒接过这碗药,怆然之间,她也品不出任何的味道。她只知道有什么滑过她的喉头,再一点一点将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一丝一丝剥走。

    她哑然道:“徐舜英有万千可恨之处,可这三年也总有一桩能如陛下意的时候。舜英与崔先生清清白白,徐家与此事无有关系,唯求陛下不要迁怒旁人。”

    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玄袍的下摆缓缓滑过她的身前,向着紧闭的大门前去,她踟蹰着去拽住,龙纹靴遽然顿住,龙纹上的龙眼张着猩红的颜色,死死盯住她。

    她心中涨麻得如被无数蝎子不断蛰咬,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一点一点松开,龙靴也一点一点离她渐渐模糊的视线。

    她抹罢两眼的泪水,望了一眼他方才坐的地方,那支红烛正如她孱弱的命一般,一截一截矮短下来。

    她又躺倒回榻上,蜷缩成一团。

    萧葳给她什么毒呢,说起来牵机药也要一天一夜,如果是鸩药或许会快一些,也要个把时辰。

    其实她也不必太难过,她横竖是“弄兵”而死,也真的是碰了兵甲,提前享受一把太后与朝臣的待遇。权势富贵向来就是有输有赢的,徐家赢了这么多代,总该失手一次不是吗。

    许是太累了,徐椒的意识慢慢变得晦暗昏沉。

    可她并没有迎来崭新的一生。暗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回是一串急促地脚步。

    “娘子。”是青袖的声音。

    身体里并没有毒药带来的痛楚,甚至连附狸子带来的心痛胸闷都没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适,那就是饿得太久,肠胃有些酸软。

    可她没有胃口。

    “我没死吗。”徐椒茫然看着皓腕,那条红线依旧蔓延在腕间。

    青袖将食案上的菜饭摆出,这回精致清淡了许多,是碧玉粳米熬出的细粥,还有一碟开胃的酱梅子。

    “娘子用些东西吧。”青袖红着双眼将碗盏推给她。

    徐椒摇了摇头,道:“我没胃口。”罢了罢,她又说道:“我快死了,何必暴敛天物。”

    青袖按住徐椒的手,“娘子,奴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娘子不能自暴自弃。”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闹成这样,竟还被遮掩下来了吗。想想也是,被自己的女人攻打,皇帝的颜面确实挂不住。

    徐椒浑身一震,迫切道:“那我家里呢?”

    青袖掏出绢帕替徐椒擦干眼角的泪痕。

    “丰安公上了奏疏辞官归野,陛下准了。但徐小将军还在汝地。”

    徐椒一口气松懈下来,万千的担子一瞬间化作劫后余生的欣喜,她又是哭又是笑,紧紧搂住青袖不敢放,生怕一个瞬间她与这些消息就像梦境一样消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开青袖,只是忽然想到什么:“可……你又为何唤我娘子?”

    青袖的脸色遽然一白,她犹豫着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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