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如金陵城上的月亮,也逃不开阴晴圆缺。

    徐椒虚虚打开窗,清辉便透过竹帘铺印进来,疏疏落落洒在她的小榻上。

    狭小的室内,月光满屋。

    果然逼仄也有逼仄的好处。

    往前在观海殿里,即便有东堂那幅水晶帘子,四百三十颗九面玲珑精珠,月华一过,也只是如缎面一般,晾在堂中,断没有如今明光满室的效果。

    不过那幅水晶帘子是难得的佳品。可惜观海殿被收回,阖宫的供奉没回掖庭,不知那幅帘子便宜了何人。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徐椒猛然从小榻上坐起,推开门。

    只见一个身穿深青色团花襦裙的女官站在竹帘下,手里还托着一个食盘。

    徐椒认得她,式乾殿的宫女画绢。

    徐椒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式乾殿的宫女最低也是正六品。画绢是正四品的女官,是不是应该给她见个礼。

    如今徐椒被贬作八品的散号承衣,虽然提升了式乾殿宫人的平均家世和颜值程度,但也拉低了大家平均品级和薪资水平。

    两人尴尬地对站着了片刻,画绢走了进来,将药搁在黑木小案上。

    徐椒沉默看着这碗琥珀色的药,沉默着一饮而尽,她道:“多谢……女史……”

    说来这碗药,崔劭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仅没有暴露她命不久矣的秘密,还能让她不被断药。

    只是——如今崔劭替她诊断开方时,总有萧葳的人在场,倒叫她不方便与崔劭攀谈。

    画绢未多言,将东西收拾起。

    徐椒有些迟疑道:“女史……要不……我来收拾吧。”

    画绢并不接话,而是捧着漆盘走了。

    小屋内,又是一片的寂静。

    这一折腾,徐椒反倒睡不着了,索性继续收拾着她的小屋。

    承衣身份低微,在掖庭之中,向来都是睡大通铺的,更不消说天子所住的式乾殿,这也算是她最后一丝的体面了。

    她自然要好好珍惜,好好拾掇。

    一盏烛台,一张睡榻,一张几案,两个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她的衣物用具,以及几卷佛经。

    她将铜镜搁在樟木箱上,又把妆奁拉出来,如此就成了一个简单的妆台。

    妆奁内,不过是几枚简单的钗环,以及那根在宣桂城中买下的桃木簪——许是质地与雕镂过于粗劣,有司竟然漏收掉这枚木簪。

    月光静静悄悄镀在桃木簪上,好似一层琉璃银漆。徐椒摩挲了许久,叹了口气将它塞到箱底。

    徐椒懒洋洋躺回榻上,枕边是青袖替她攒出用来安神的兰草香包。

    她初时得知被贬斥的消息,或是怕她自裁,回京的路上青袖一直在陪伴开导她,见她虽面上无太多的表情但晚间难以入寝,便用兰草做了这枚香包放在她鬓畔。

    徐椒的手抚过这丝滑的缎面,触手生凉,定然是青袖拿最好的料子制出的。她颇有些感慨人生的境遇。那时她高高在上,青袖渴求她从掌缝间漏出些恩赐,如今人生颠倒,她竟也有靠一个婢女救济的时日。

    记忆越发清晰,思绪也越发清楚,可有一桩却是朦朦胧胧的——当时她为何非要亲自前去乘江,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理不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即便她不亲自去,而是安排人马潜入山庄,也是违抗萧葳探寻机密,恐怕是殊途同归。

    她翻了个身,月光还是这般明亮,她将被子缓缓罩过头,把周身都严严实实遮蔽住,置身黑暗间,她才能有些安全感。

    兰香渐渐浓郁,她的一颗心也随之缓缓落下,进入昏沉的梦中。

    *

    禁中的清晨素来都是井然有序的,而禁中的中心,天子的居所式乾殿更是如此。

    天方一个破晓,长空中擦出一点青色的光亮,式乾殿的宫人便捧着器皿等候在殿外。

    萧葳素来勤勉,即便今日不朝,也都准时起身。

    宫人鱼贯入殿,奉上青盐、玉露、香片替他漱口,又持了栉巾、清水、融霜为他盥洗。郭寿从描鱼龙纹路的红漆盘上捧起他日常的袍服,方要如常替他更换上。

    萧葳忽然神色一凛,问道:“徐氏呢?”

    郭寿手间一顿,连忙回禀道:“在西阁廊下的小间里。”

    萧葳问:“如何安排的。”

    郭寿被他这句话问的有些头疼,式乾殿中每个宫人都千挑万选素来可靠的,也都有着自己的职责,插入也好替换也罢,地不合适。何况徐氏身份尴尬,也未受过训,故而一直将人搁在那边,不敢擅自做主。

    郭寿老老实实道:“暂未安排······”

    话音未落,萧葳就冷冷截住他的话,“式乾殿中不养闲人。”

    承衣、承衣、承奉衣帷。

    郭寿被今上这突然的发难困惑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赶紧道:“承衣娘子在江夏时外时就侍奉陛下起居,想来如今做来也无需受训,臣立刻让人传她过来。”

    徐椒正睡得好好的。

    这些日子她也不想出门,也没脸出门。式乾殿没有给她安排活计,她就一直缩在这片小小的窄室中,睡睡觉,抄抄佛经,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来生积点福,希望下一世不要如此坎坷。

    谁知今日忽然被人从榻中抄起来,匆匆梳洗一番,便赶到式乾殿外。

    天空露出鱼肚的白色,金光也从天幕的缝隙中蹿了出来,不过一瞬就布满了半个穹宇。

    金光顺着式乾殿蜿蜒的屋脊滑落下来,殿外数排侍奉的宫人或捧具或垂首,如同泥胎般无悲无喜地立在光茫中。

    徐椒的脚步有些迟疑,即便他们低着头垂着睑,徐椒也总觉得他们在看着她,或许在心底笑话着她。

    “快些。”身旁的宫人催促道。

    徐椒低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越过他们,走进重门中。

    说起来她做夫人时几度想拉拢他们以此打入式乾殿内部,全都铩羽而归。如今以这样的形式“打入式乾殿内部”,还真是令人欷歔。

    殿中的纱帐还未挽起,殿内还是有些昏暗,萧葳素日简朴,不大用连枝灯,几个盏里轻跃着火光。

    徐椒走过一层,松香气便浓郁一层。走到最后一薄帷外,两侧的宫人又多了起来。

    徐椒停得离薄帷有些远,引路的宫人稍稍觑了她一眼,而后在帐外回禀道。

    两名内侍将帐子掀开,徐椒深吸了一口气,可脚步仿佛就是被什么粘连住。郭寿朝她使了眼色,她才在腿间一掐,抬步迈了进去。

    宫人递来描鱼龙纹路的红漆盘,盘上是一件轻薄的湖绸汗衫,稍远一盘则是赤色暗纹中衣,更远处则是萧葳惯穿的玄色外袍,而另一侧的漆盘上则是瑶琚配饰。

    萧葳阖目盘膝坐在榻沿,徐椒近到他身旁,跪在脚踏上替他更衣。

    徐椒往前不是没有替他更过衣,可这一次她的手却如灌了铅,解了好几次,才解开他身侧的系带。

    她目光能瞥见他胸口那大大小小的伤痕,而后是臂间那婴儿拳般大小的伤疤,那是在江夏中箭后刀片刮下腐肉所留下的。

    徐椒不敢多看,将手下移替他更下丝绔,萧葳的眸子暗了暗。

    在她系好腰结时,萧葳忽然捏起她的下巴,她的脸微微扬起,可垂着眼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觉得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柔软的红唇间摩挲了片刻,他才松开她。

    徐椒取过中衣,替他裹上,又是裹了好几次,她才勉强将结系好,已是大汗淋漓。

    徐椒瞥过后续递来的外袍和配饰……

    长路漫浩浩啊……

    殿内虽站了不少人,都是静悄悄地垂着眼,只有徐椒一上一下移动的身影,以及衣袍的摩梭传来的窸窸窣窣声。

    可越是这样,徐椒越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如茫在背,手里越发慌。心跳如更漏,一声一声催促着。

    她匆忙拾起比目螭纹玉佩,将丝绦系在他腰间,却发现他左腰侧鼓起一块,徐椒探了脑袋凑上去,只见她将汗衣系错一节,这才瘀了出来。

    徐椒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探出手去解他的腰带。兀的,她腕上一重,那双修长的手已掐在她腕间。

    徐椒连忙解释道:“妾…奴婢……系错了,奴婢立刻给陛下重系。”

    过了好一会儿,腕上的力道才一点点被松。

    徐椒如蒙大赦赶紧伸手去解,却忘了手间的玉佩,玉佩呼啦啦拍在腰下,她吓得松了手。伴着头上粗重的呼吸是叮咚一声玉佩砸在地板之上,竟磕坏了一个边角。

    “徐、舜、英。”

    式乾殿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大气不敢出声。徐椒愣神片刻,而后也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

    萧葳看着自己一团糟的身上,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朝着郭寿道:“传水。”

    郭寿一愣,而后连忙起身令人去备净室池水。

    萧葳狠狠将身上的腰带一扯,松开袍服,玉钩也哗啦啦掉落下来,滚落在地上。他快步绕转到重檀屏风后头,而嗓音从折屏后传来。

    “滚出去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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