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黑云如墨,百尺高的树木拔地而起,大地颤动中,一条条裂缝凭空出现,似要将地上的人吞吃干净。

    而事实也是如此,青城山上的生灵奔走嚎叫中,或是血染毛发一命呜呼,或是步履蹒跚落入深坑,再不复见。

    苗婵看着这一切,只觉精神溃散,视线模糊。

    恍惚间,有一身着红衣的女子走近,手持一把开山斧,三两下便解决身后十数人。

    环佩叮当中,苗婵身下裂开一条缝隙。

    那女子眼间她要掉下,再顾不得其他,喊叫着朝她冲来,在裂缝即将把她吞噬的前一刻,奋力托举。

    苗婵便稳稳落入一旁的灌木丛中,刺痛让她的情绪清明了几分,也让她听清了那红衣女子最后的话。

    “活下去!”

    她说:“好好活下去!”

    苗婵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摸得满手湿润。

    她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青色纱帐,她的双手泡在水中,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正低头捣着花汁。

    左边的丫鬟稍微年长些,见她醒来,放下手中的捣杵,小声说:“可是吵着姑娘了?”

    苗婵坐起身来,微微笑道:“无妨,之前舟车劳顿,现在安顿下来竟有些不习惯。”

    右边的丫鬟阴阳怪气道:“昨日听大夫人说将军今日就要回来了,姑娘昨夜便睡得不好,莫不是在为见将军而紧张?”

    “休要胡说,若是外面的人听了去,咱们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小丫鬟吐了吐舌,嗔怪道:“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咱们小姐还没说啥呢,青儿姐姐何必这般苛责。”

    “你……”,青儿气急,抬手便要打。

    苗婵赶紧抓住她的手,对瞪着眼睛理直气壮的小丫鬟道:“行了,我这里有青儿伺候就行,你去看看厨房里的鸡汤,若是煨好了便给大夫人送去。”

    小丫鬟朝青儿做了个鬼脸,开心地跑了出去。

    见她走远,青儿脸上再不见一丝怒容,只眉宇间隐含几分担忧道:“姑娘不必害怕,奴婢听说那梁小将军虽是个不近女色的性子,但却极为善良,想来姑娘一介孤女,看在大夫人的份上也定会对您有所照拂。”

    青儿是苗婵在进京路上救下的,当时她被嗜赌成性的丈夫押给赌坊,在她丈夫逃跑后,就要被卖入青楼,是苗婵路过,不仅付了她的赎身钱,更是帮她料理了夫家。

    可以说,苗婵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是真心希望梁家可以为她们撑起一片天,也好让自家姑娘下半生有所依靠。

    但苗婵此刻听入耳的却是另一句话“粱小将军极为善良”。

    她的唇角不自觉浮上几丝笑意,想到什么,缓缓叹道:“他确实是个十分善良的人。”

    青儿惊讶:“姑娘从前便见过小将军么?”

    苗婵却不说话了,只静静盯着她帮自己上颜色的指甲,红色的花汁轻轻覆盖,里面勾勒的几笔白色线条犹如绽放的花蕊,活灵活现,衬得她的手更加白皙修长。

    眼见着她上完色,又要将手放入水中固色,苗婵脸色一变,抽回手说道:“不必了,这般便极好。”

    青儿难得露了笑脸,“姑娘还是这般怕水。”

    先前若不是趁她睡着,这指甲怕是一会儿也泡不了的。

    这厢一派闲适,东院却已热闹非凡。

    梁家算是上京城的新贵,早些年太祖辈随皇帝打江山时只是御前小吏,上一辈的梁父虽差点儿到了御前保护,却英年早逝。

    好在这一辈的梁小将军争气,弱冠之年便远赴边疆,一路摸爬滚打从小将做到大将,挣得满身荣耀。

    早前更是带队潜入敌营,活捉敌方大将,直将敌军击退几百里,逼得他们俯首称臣。

    如今边境安稳,梁家论功行赏,也算是真正崛起了。

    想起孙子,梁老夫人上香的手都没那么抖了。

    一大早便叫了全府下人,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开了。

    直到听得管家来报,进京的人马已入了宫廷,不多时便要归家,手里的佛珠才放下,虔诚地合十道:“祖宗庇佑。”

    大夫人扶起她,一脸高兴,“宫里出来还得绕大半个城才能到咱家呢,老祖宗快别跪了,若是伤了身,锦程见到得心疼了。”

    老夫人点点头,拉过儿媳的手拍了拍,一脸欣慰道:“你是个好的,先前这上京城里多少人笑话我们孤儿寡母,如今也算熬出来了。”

    梁府大夫人从来就是个软弱的性子,年少守寡不知受了多少气,如今戳到伤心处,更是掩面哭起来。

    老夫人最讨厌她这副哭哭唧唧的模样,不悦地皱起眉头呵斥道:“你快收着些吧,如今官家虽还未定下给锦程的赏赐,但也算看中锦程,若传出去你在这哭,大喜的日子像什么样子,触霉头还是小事,若让有心之人误解咱们对官家不满,那梁家有几个头够砍。”

    这话说得极重,大夫人闻言害怕得擦了眼泪,唯唯诺诺应是。

    老夫人看着自家儿媳这一副样子,无名火起只窜得她头突突直跳。

    窗外停了三两只喜鹊,叽叽咕咕地吃着食。

    只待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门,才有一只向西边飞去。

    它飞到苗婵的窗柩上,嘴巴啄了几下。

    苗婵开了窗,手指不轻不重地摸着它头顶的羽毛,心里暗叹:这梁家一门三房,几个老爷少爷合并几个夫人小姐,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老夫人一半聪明。

    物极必反,见微知著。

    这个道理,在上一世整个梁家,也就这位老夫人看透了。

    可惜,她在不久后便会身染重病而亡,不然梁家或许不会那么快走向末路也不一定。

    苗婵正思忖,忽然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表小姐,将军快要到门口了,大夫人问您可要一道去迎接?”

    她答应道:“自然应该去见表哥的,只是容我梳洗片刻。”

    门房很快退下,青儿边帮她梳洗边说:“绿袄这小妮子怎地一去大夫人院子便不回来了,跑腿问话还寻了新的管事。”

    苗婵笑道:“姐姐何必动怒,本就是大夫人的人,说是遣来帮我安置,那安置完自是要回去的。况且我姐姐便够了,若是姐姐觉得辛苦,明日我便上街再买两个小丫鬟来与你分担可好?”

    青儿连忙道:“姑娘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要奴婢一人照顾姑娘自然是千百个愿意的,只是……,”她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奴婢只是心疼姑娘,咱们带了几艘船的家当来投奔,说句不尊敬的话,就是把整个梁府的宅子买下来都使得,怎么就让姑娘住在这破破烂烂的西厢院,连下人都找得那不尽心的。”

    “姑娘,奴婢是替您委屈。”

    苗婵一愣,早些时候,她在梁府却是连房间都不曾有,整日只蜗居在梁迁的书案旁。

    满心满眼只觉有一窝可容身便好,倒不知这世间的人对住所竟然如此讲究。

    略一沉吟,她说:“那改天我去外面买个院子,再买几个丫鬟,姐姐按照心意装扮如何?”

    青儿没好气地抱怨:“姑娘不会是打主意让奴婢住那边,您再回来住这里吧。”

    苗婵:“……”,被发现了。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狡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长的官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在离梁府几米的位置,一身姿挺拔,身着铠甲的年轻男子轻跃下马,大跨步走近。

    俯身掀开下摆,端端正正地给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问祖母安,孙儿来迟了。”

    声音洪厚有力。

    老夫人顿时泪眼婆娑,颤巍巍地扶起他,端详半天才哽咽出声:“好好好,回来就好,不愧是我梁家儿郎,为国争光了!”

    大夫人早已泣不成声,拉着他的手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他先开口:“母亲瘦了。”

    大夫人背身擦干眼泪,缓了几分情绪,才双手抚上他面颊上那道伤疤,颤声道:“我的儿,你受苦了。”

    又是好一番你来我往的关心。

    直到进了府门,梁迁才问起一直站在梁母身后身着杏色衣衫的女子。

    他早便注意到了,不过没想竟一直无人介绍她。

    时下流行的发髻上簪着满头珠翠,螓首蛾眉,杏眼圆睁,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仿佛装不下任何东西般澄澈;粉白面颊上是高挺而小巧的鼻头,圆润的嘴,嘴角总带着一丝上翘的弧度。

    若再细细看来,左侧眉心处还有一颗红色小痣,娇憨明艳集于一体,步履行走间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像什么呢?

    梁迁突兀地想起一只白色的猫咪,它也是这般走路,既敏捷又慵懒。

    原本他应该是有这样一只猫的,那是他在青城山上,从一地狼藉的灌木丛中抱出来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次他醒来,却没有见到它。

    他厘清脑中杂乱的思绪开口:“母亲,这位女郎是?”

    大夫人一脸慈爱地看着他道:“倒叫我忘了,这是你姨母家的妹妹,早前家里遭了灾,父母都去世了,只得来投奔,也是个可怜孩子。阿婵,快些走上前来,”她招呼着介绍道:“这便是你大表哥梁迁,梁锦程了。”

    苗婵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大表哥好。”

    阿婵,好耳熟的名字。

    但在梁迁的记忆里,上一世的他并没有见过这个表妹。

    他环视一圈,见大家对这个表妹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回礼道:“表妹妆安。”

    苗婵凝视着他右脸颊上的伤疤,眉心微蹙。

    上一世的梁迁是个翩翩公子,虽然常年在边关打仗,皮肤较正常人黑些,但无论脸型五官都是俊朗的,有着不同于他洪厚嗓音的清秀。

    现下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脸上竟有这么长的一道疤。

    她向梁迁身后投去一个眼神,一个身着士兵打扮的男子朝她微微点头,又几不可查地比了一个手势。

    梁家人都没有看到,仍簇拥着梁迁前去沐浴焚香给祖宗磕头。

    深夜,苗婵回到小院时,早有一人在房前等候了。

    那人不似日间那般周正,倒坐得乱七八糟,还时不时挠挠脸颊。

    苗婵:“说说吧,这一路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什么不对,他就是按照你告诉我的那条路走的,只是路过青城山的时候停了一会儿,没让人跟着。我远远瞧了一眼,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苗婵疑惑道:“找东西?找到了吗?”

    那人摇摇头,手挠得更起劲了。

    “那他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嘿”,那人叹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人好端端在马上坐着呢,突然抽出匕首就给了自己一刀,血糊次啦的,看得我是心惊胆战呀,肝胆俱裂呀,我的那个害怕呀……”。

    苗婵丢给他一只小瓷瓶,打断他不知所云的啰嗦,“行了,这里面是半年的量,以后注意着点,可别露了马脚。”

    “明白明白”,他点头哈腰地接过,一溜烟跑没影了。

    苗婵看着房檐上悬挂的八角灯,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张脸。

    尤记得他那时温柔地望着她笑:“可怜的小东西。据说狸猫有了姓名,下辈子就可以投生为人。从此以后,你便叫苗婵吧。”

    苗婵。

    如今他已经不记得这个由他亲口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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