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散去后,冯渝摸着脖子,终于从震惊中回味出点后怕来。

    想他十六从军至今,遭遇敌袭无数,生死间少说也蹚过几个来回,还是第一次被人拿剑架着脖子。

    “你府里竟有这样的高手,那女子什么来头?”

    荀小侯爷被苌晏几句话哄走,冯渝则坚持要留下来。苌晏斜瞥他一眼,没好气道:“那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谈容安。”

    谈容安……谈容安?冯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少顷,他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激动道:“你说的,是那个!那个九州第一剑客!长钧剑谈容安!”

    苌晏点头,“正是。”

    谈容安成名极早,十六岁击败一众高手夺得长钧剑。持长钧剑坐镇论剑台,接受各国剑客挑战,三年未尝败绩,便有了九州第一剑客的名声。

    冯渝释怀地放声大笑,“哈哈哈!不丢人,输给谈容安不丢人。”

    说话间,高湛进来回禀:“潼君,侍卫们一路追查,刺客最终消失在东内城。经查实,护宅士兵中确有一人遇袭,尸体被抛在府外水渠内。”

    内城,靠近王宫的尊贵之地,居者多为王族宗亲。

    高湛补充道:“我检查过死者伤口,是剑伤,正面一击毙命。行刺之人必定是用剑高手。”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意图刺杀苌晏,甚至不是今年的第一次。

    “不必继续追查刺客下落,加强府中护卫,尤其是谈姑娘她们住所周围。那名士兵的身后事,你费心盯一盯,别让人把抚恤昧了去。再让高堪额外支一份,确保他的家人生活无虞。”

    高湛领命退下。

    转过身,见冯渝一脸担忧,苌晏反倒宽慰他:“不过是一场失败的行刺,我命大着呢。”

    “谁想要杀你,你心中有数吗?”

    苌晏自嘲一笑,“越国、徐国、鄠国、夏国……哪国没有对我恨之入骨的人,哪国没有想杀我的人。”

    自他叛越投徐,越国人恨他;自他将徐国太子拉下马,徐国宗亲们恨他;自他辅佐丹绒攻灭数国,九州各国对他是又恨又怕。

    他走的这条路,很艰险,也很值得。

    表面上,他是徐国的臣子,可他选择效忠的并非徐王。

    徐王年轻时也曾是开疆拓土的一代英豪,可惜英豪亦难抵岁月侵蚀,内里的勇武胆气,已被衰老异化为昏聩怯懦,空留一个徐王的壳在那撑样子。

    苌晏看中的君主,是徐王的大女儿丹绒公主。她,是九州统一的希望。

    冯渝叹气,“为了助公主夺位,你将宗亲们得罪狠了。战时你有军功护持,他们不敢如何。现在战事平息,你加封右屏御,他们眼热心急,一心想要扳倒你,恐怕连公主也不能护你。小侯爷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荀侯爷在宗亲中颇有威望……”

    见他越说越没边,苌晏逗他,“你不也是宗亲吗,怎么还替我谋划上了。”

    冯渝的母亲出身宗室,与丹绒公主有些不算太近的亲缘。

    “我是你的朋友啊!”冯渝急了。

    苌晏拍拍冯渝肩膀,笑道:“你若真是我的朋友,就别再说这些话。待会儿到了席上,对谈姑娘客气些,只当她是我的恩人,不要多言。最好再与她道个歉。”

    他怕现在不交代清楚,等下冯渝会说些令谈姑娘和他都难堪的话。

    对于谈姑娘来说,他现在与陌生人无异,甚至还不如陌生人……

    “怕我开你和谈姑娘的玩笑啊。这你就没经验了,我若这么说,你正好可以观察她的反应。”

    苌晏神色复杂:“我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慎之又慎。”

    “行,算我多事,一个武将非要揽谋士的活儿。待会儿见了谈姑娘,我必定好生赔……”

    冯渝忽然语塞,先前被剑架脖子上的人好像是他吧……

    *

    “这么说,这人应该是来行刺苌晏的,只是恰好撞上了我们。”听完谈容安带回的消息,文继月如此分析道。

    “我怀疑此人认识我,所以才会隐藏身手,怕我认出来。”

    “会不会是素贻的人?”

    谈容安想了想,摇头,道:“当年越王占据宫殿抵抗不降,追随他的高手死伤惨重。即使侥幸存活,也都死在了越王自焚的大火里。凭素贻的手段,笼络不起这样的高手,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地找到我们。”

    时隔五年,谈容安已经可以平静地说出师父殒命的那场困斗。

    可在文继月听来,还是过于沉重。

    徐国攻越时她被困在夏国,等她逃出来已经是越国灭亡三月后。越国王城成为一片焦土,师父师姐生死不明。

    她疯了一样在王宫的废墟中搜寻,不眠不休。

    直到后来临漳找到她。

    几经辗转,她在孤山上见到了师姐。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师姐。呆呆木木,好像灵魂被人磨掉了一半。

    在师父的衣冠冢前,她哭得肝肠寸断。师姐一滴眼泪也没有,笑容轻似别离,举起手中残剑——

    “你看,长钧剑断了。”

    ……

    悲伤的情绪压得文继月快要忍不住泪,于是自曝式地拿出谈容安今早交给她的密信,来转移话题。

    密信封口已被拆开。

    文继月故作轻松道:“信是成颂拆的,字是成颂念的,算不得我偷看。”

    接着话锋一转,诘问谈容安,“‘把人扣下等我来接’,你就让我给临漳送这个?”

    临漳是谈容安在越国的旧相识。在谈容安帮她诈死脱离越国控制后,她化名临漳,经营起一支“地下商队”,往来各国做情报生意。

    她们能在孤山隐匿多年,多亏临漳帮忙。

    谈容安脸不红心不跳,一把将信夺了过来,“你当心倒大霉。”

    文继月:“……”

    *

    日落时分,酒宴开始。

    苌晏作为设宴主人,坐在主位。谈容安三人为嘉宾,落座左侧客座。冯渝为陪客,座位在苌晏右首。

    借着侍从倒酒的遮挡,冯渝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与他面对面的谈容安和文继月身上。

    二人身量相似,皆着灰白便衣,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肩臂舒展有力,神完气足,看着确是常年习武之人。

    天光渐渐暗去,灯烛光影柔和。

    见气氛正好,冯渝也不含糊,端酒站了起来。

    “谈姑娘,冯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今日若非我莽撞,误认贼人,姑娘必定已经将那宵小拿下。我饮尽此杯,望姑娘恕我冒失之罪。”

    “冯将军客气,我亦多有冒犯,请!”谈容安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冯渝和文继月两个健谈的,场面倒也不曾冷清。

    只是这场宴会的两个主角,苌晏和谈容安,话少得诡异。两人间的交流,只限于几句客套的问候。

    酒过三巡,成颂觉得困了。

    谈容安和文继月借故离席,带成颂回去安置。

    借着酒劲,冯渝取笑苌晏:“往日你可是最能说的,君王面前尚能据理争三分,怎么今晚倒像是喝了浆糊。”

    冯渝不知苌晏和谈容安的过往,只当他是不好意思。

    苌晏自己清楚,徐越之战是梗在他们之间,绕不过去的隔阻。他苦涩一笑,什么都没说,仰头把冷酒吞下。

    *

    小院内,成颂依偎着文继月,睡得香甜。

    文继月轻轻拍着成颂后背,小声与谈容安商量着:“师姐你看,成颂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可她连睡觉都要抓着你的手,别再让我们走了。”

    谈容安没有说话,看着成颂的睡颜,眼神格外柔和。

    文继月见谈容安没言语,知道她算是默许了,于是把话拐回今晚的宴会,“师姐,你好像不喜欢那位苌大人。”

    谈容安没有直接回答:“这些权贵骨子里都一个样,我都不喜欢。”

    “也是,不过我看他像是对你有几分心思,你要小心他对你不利。”文继月有些担心,被“权”“贵”捧高的人,惯会不把人当人。

    谈容安沉默半晌,吹灭跳动的烛火——“睡吧。”

    她们毕竟是客人,不能不给主人家面子。文继月和成颂可以早早歇息,谈容安作为主宾,按照礼节需要待到宴会结束。

    等谈容安返回席上,冯渝身旁多了一位陪客。

    是个浓眉大眼的圆脸小将,皮肤晒得黝黑,身板比冯渝小上一圈。

    苌晏起身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负责都城巡防的姜卫尉。”

    姜侾显然早就听说了谈容安,站起来笑得腼腆:“谈姑娘叫我姜侾就好。”

    几人坐定,就听冯渝催促姜侾:“别傻乐了,快接着说宫宴上的事。”

    姜侾略一犹豫,看向谈容安,“谈姑娘刚来,不如我从头讲起。”

    谈容安没当回事:“无妨。”

    “宗亲们一贯是好攀比的,赴宴无不穿珠戴宝。庄妃今日穿得素净,王上当着宗亲的面,说庄妃的花冠不够华丽,让女官开私库去取金玉冠来……”

    听到“私库”,谈容安心中一跳。

    “结果私库一开,你们猜怎么着?”

    冯渝给了他胳膊一拳,“你在这说书呢!”

    姜侾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胳膊一口气说道:“私库一开啊,发现库中的越王金印被盗。王上大发雷霆,命岳将军十五日内缉拿盗贼。”

    冯渝:“宫中守卫森严,多半是宫人监守自盗。”

    苌晏:“若是宫人监守自盗,用不到岳将军来查,现场可是有什么线索?”

    “正是呢!”姜侾一拍桌子,颇有几分说书先生的神态,“金印不见了,可那装越王金印的盒子里,多了一张纸条!”

    “你们……”想到冯渝还在一旁,姜侾改了口,“肯定猜不到,那纸条上竟然明明白白地写了’蓬山有连氏所盗‘。王上一看,那是大为光火,当即就要拿岳将军问罪。还是公主求情,才许他戴罪立功。”

    见苌晏和冯渝都沉思不语,姜侾把话头递给了一直没发表意见的谈容安——

    “谈姑娘你说,此贼是不是嚣张至极!”

    谈容安端起酒杯,微笑附和道:“是啊,怎么会有如此猖狂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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