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鸟雀早早开始闹人。

    小院的桃树下,成颂正拿着木剑练习。从四岁起,早起练剑,午后读书,成颂的生活几乎日日如此。不过少年心性,偶尔她也会趁师伯不注意,稍稍偷会儿懒。

    比如现在。

    师伯背对着她,与师叔在檐下说着什么。成颂偷看了几次,确定师伯看不到自己,手上泄了力,剑招舞得软绵绵,脚步也懒得挪动,在原地打转转。

    玩心刚起,两颗石子毫不留情地打在成颂的手腕、脚踝上。

    “别偷懒!”

    谈容安不用回头,听声音便知道她没用力。成颂吃痛,闷哼一声,一招一式重新认真起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文继月倚着门框侧身看过来,“小心点!你师伯背后长了眼睛的。”

    见成颂老实了,继续同谈容安低声商议:“师姐,既然他们已发现越王金印被盗,我们要不要暂且蛰伏避避风头?”

    “现今确实不好有动作,这小院附近我仔细巡视过,明岗暗哨十余处,我们进出很难避过苌晏的耳目。”

    文继月冷哼一声,“苌晏这小子如此防着我们,要找太行玉简着实不易。”

    “恐怕得做些长久打算了。等外出时,你想办法避开人做两件事。第一,传信给临漳,让她帮忙打听其余四宝的下落。第二,你悄悄到密探据点,取出暗格里的越王金印,替我在白纸上盖几个章。”

    盖章?文继月不明所以。

    待想到谈容安留在私库里的纸条,顿时灵光一现,惊叹道:“原来师姐你留纸条不是为了挑衅,而是留了后招。”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谈容安否认道,“只是怕金印不明不白地消失,偷盗的罪名会被安在无辜宫人身上。所以临时编了个蓬山有连氏出来。”

    蓬山,神话中的仙山。有连氏,传说中误入仙境的凡人。

    二者皆为虚无缥缈之物。

    谁能找到不存在的东西……

    *

    丹绒公主府内。

    “好个蓬山有连氏!”丹绒拿着遗留在越王金印里的纸条,语气既像是问罪,又像是欣赏。

    落在岳鹏耳中,那就是问罪。

    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将军,一夜间白发又多了许多。他行了个半跪的军礼,将缉拿“蓬山有连氏”的进展禀告丹绒。

    “末将已将纸条上的字迹,与宫中各殿宫人的字迹逐一比对,并无与之相符者。”岳鹏神色颓唐,“末将无能,竟找不到此贼留下的蛛丝马迹。”

    丹绒将纸条扣在案上,“岳将军起来吧,缉盗寻踪也并非你所长。”

    用人用长,岳鹏的长处在武勇忠心。

    守宫门是个紧要差事,换了旁人丹绒未必放心。

    追盗这事既然费心思,那就交给擅动心思的人去办——“右屏御、都奉事,二位可有为岳将军解难的良策高见?”

    都奉事魏昤,与苌晏同为丹绒的亲信谋臣。

    此人原是夏国贵族,与婢女私奔逃到徐国,后经丹绒招揽成为谋士,论才学不在苌晏之下。不过他性格高傲,又喜欢讥讽人,几乎没有交好的同僚。

    “倒不是什么难事。”魏昤摇着夏竹轻扇,语气轻松。

    “岳将军纵然有守卫不严之罪,但王上动怒的真正原因,是在宗亲们面前失了面子。下月初,夏国使团就会抵达徐都。届时两国必有比武,只要岳将军能一举夺魁,挣回这个面子,难处自解。”

    岳鹏有些迟疑:“可王上命我十五日内缉拿盗贼。”

    魏昤发出一声嗤笑,十分笃定自信道:“缉盗之事,十五日内必定不可能有结果。”

    “这是为何?”

    “公主你想,这盗贼能轻易出入宫中,悄无声息盗走越王金印,必定是绝顶高手。城门的守卫并不比宫门严密,若他逃出徐都隐遁避世,十五年都未必找得到人。”

    说到此处,魏昤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苌晏。

    “最耐人寻味的是,满室的奇珍异宝,此贼却只偷走了越王金印。由不得人不多想,是越国人?还是有人想借越国生事?”

    苌晏没有搭腔。

    显然魏昤对他的沉默并不满足,开始进一步挑衅。

    “我听闻,右屏御府上就住着一位剑术高手,在你府中与人打斗时,飞檐走壁不在话下。更巧的是,她曾与越国王室过从甚密。”

    苌晏微微一笑:“都奉事真是耳聪目明,观我家事如窥自家庭院。”

    “岂敢窥探大人家私,不过是听荀小侯爷提起罢了。说起来,这位谈姑娘出现得真是时候啊。”得到苌晏的回击,魏昤反而更加来劲,摇着扇子继续追问——

    “不知她到徐都所为何事?”

    “怎么?都奉事这是要替岳将军查案?”苌晏笑容不变,“那不妨请一道旨意,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我阖府上下搜一遍。”

    “好!”被苌晏一激,魏昤果然如他所料,旋即跪地,“公主,臣请旨缉盗!”

    眼神扫过在场三人,丹绒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深知此事已然不可能交给任何一个人单独办。

    “都奉事能体恤岳将军辛劳,我心甚慰。缉盗这事虽然棘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丹绒一锤定音道,“便由右屏御和都奉事相互配合,共同协助岳将军缉盗!”

    *

    马车停在双林巷一户葛姓人家门前,高湛陪着谈容安和文继月下了车。

    昨夜宴会上,冯渝盘敲侧击地问过谈容安,是因何来到徐都。谈容安给了个很合适的理由——来拜访一位铸剑师。

    冯渝自作主张,让苌晏陪同谈容安前往,以尽地主之谊。

    今日丹绒公主召见苌晏,陪同的人就变成了高湛。

    高湛上前敲门,无人回应。又敲一遍,依旧没动静。再来……

    里头的人终于骂骂咧咧地开了门,身穿孝服的青年没给高湛什么好脸,“敲什么敲,没看见门头挂着白布!来奔丧啊!”

    高湛仰头看着空荡荡的门头,一脸的无辜,“确实没看见。”

    青年顺着高湛的视线看去,火气更大了,站到街上来骂:“是哪家养的讨嫌鬼!又来扯我家白布!你当心被阎王收去!”

    谈容安和文继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是葛老头的儿子没错,骂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文继月笑道:“小子,我们来见你老爹。”

    青年不耐烦道:“死了!”

    谈容安将一个窄长木盒递给青年,“你把这个给他看,他就会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青年狐疑地打量她们一番,接过木盒返回家中,大门一关,将三人晾在门外。

    高湛好奇:“谈姑娘,那盒子里装的什么?能起死回生?”

    谈容安一本正经地瞎扯:“是文王照骨镜,可以将死人吓活。”

    不多时,青年再次将大门拉开一半,探出半个身子,朝着谈容安和文继月:“你,还有你,进来吧。”

    高湛跟在二人身后,被青年伸胳膊拦住。

    “没有你!”

    说完重重将门合上。

    高湛:……

    迈进灵堂,文继月差点笑出来。灵堂布置得倒是像模像样,一口做工良好的棺材停在当中。不过该躺棺材里的人,正好端端坐在堂上,对着木盒叹息。

    谈容安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不想见人还是用装死这一套。”

    老葛佯装生气:“哼!你有长进,长钧剑都能折成两半!”

    见两人聊上,文继月叫住青年,“你家宅子有没有后门?”

    *

    议事厅里只剩下丹绒公主和苌晏。

    阳光照进西窗,将室内切割成一明一暗的两部分。

    两人同站在窗前,像一对叙旧的老友。

    “有人要刺杀你的事,冯渝都告诉我了。我已经给冯渝下令,将你府上卫兵都换成疾风营的人。”

    “公主无需为这种小事操心,臣应付得来。”

    “不操心怎么行,你可是我将来的相国,大徐的股肱之臣。从前为了稳定内政,你受了许多委屈。现在西南安定,是时候整饬朝局了。”

    苌晏有些意外,“公主这么说,是愿意放弃东征 。”

    “你写的谏言,连同西南七京十五地的税报,我都认真看了。你说得很对,眼下确实不是东征讨夏的好时机。即便我能攻下夏国,也只是成全了我的名声,却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间,重挫徐国元气。”

    苌晏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郑重地朝丹绒行了一礼。

    “公主弃兵戈取民利,实乃九州之幸。”

    “这仗徐国打不起,夏国也同样打不起。听说此次使团由夏侯带队,还带上了夏王最宠爱的小儿子,意在与咱们签订互不攻伐的盟约。你觉得这盟约几年为宜?”

    “十年。”苌晏脱口而出,“这十年不仅是让民众休养生息,更是让西南各地归心,让西南成为徐国的西南。”

    徐国以武力统一西南是不够的,还需进行思想上的统一。

    云影短暂地遮住太阳,丹绒眸光熠熠,笑起来的每一道皱纹都无比贴合她的野心和展望。

    “十年之后我五十有二,尚可披甲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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