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在安州玩了好几日,道祯只觉身心舒爽,总算准备启程回京了。

    清早出门,道祯见自己的坐骑冰霜已经洗刷一新,行李整整齐齐地拴在旁边的马背上,满儿等人也是精神振奋,可见休息得极好,不由满意地道:“天色尚早,我就不与你家主人告辞了,麻烦传报一声,今后有缘再见了。”

    她翻身上马,冰霜轻快地在石板路上跑了起来。待出了城与仪仗卫队会合,不过天黑时分便来到万年县郊外。

    道祯一向懒惫,应付了赶来谒见的万年县令后,早早沐浴歇下了。

    可刚刚睡着一会儿,只听汴儿在外急道:“大王,孝惠宫遣人送信来。”

    满儿撩起纱帐,扶了迷迷糊糊的道祯坐起来。等打开信一看,道祯如雷轰顶:“主父竟染了中风之症···圣人要将秦王婚配给三姊冲喜···”

    魏氏姊妹立刻跪下劝道:“事发突然,大王千万要冷静啊!”

    “三姊若是婚配秦王,五姓所出的皇女便只剩我了···主父这是想将五姓和我紧紧绑在一起···”

    “大王,切莫自乱阵脚啊!”

    道祯将信在烛火上烧了,复对汴儿道:“你拿我的手令,看今夜是金吾卫哪位将军值更,就说我轻骑进城,不会给她惹麻烦。”

    “大王···”

    “快去!”

    汴儿轻声应后便出门去了。

    道祯对满儿道:“你就别跟着了,天亮之后再进城,在宫里等我。”

    天空突然雷声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击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满儿担忧地看着这雨:“大王,还是等雨停了再去吧。”

    琴朝取出雨绸披风替她换下罗氅:“大王路上小心。”

    道祯点了点头,满儿悄悄牵出马来,又打开了角门,与琴朝目送道祯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因使节府失火,太子命工部在京中另择一处府邸,修葺后做了新的使节府。陈慎亲至东宫致谢回来,此刻正与崔世清在房中对弈。

    “大王见了梁国太子,看法如何?”

    陈慎闲闲敲下一子:“看似温文和煦,行事却是鲁莽急躁。今日我还在别处听到一些有意思的传闻。”

    崔世清立刻来了兴趣:“喔?大王不妨说来听听?”

    “前日兵部有急事要办,侍郎赵豫一时着急,正巧遇见东宫卫率府府兵巡逻,便唤了个小兵跑腿,来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被御史台知道了,便有个御史跳出来攻讦兵部私役东宫府兵乃犯上不敬之举,当下便将侍郎抓进了牢里。你知道那侍郎是什么来历吗?”

    见崔世清摇头,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赵氏乃山东世族,与李氏人丁最兴旺的成济房有姻亲。赵豫论辈分得叫中书令李其真一声表姑祖母。这事本是不举不究,可大可小,但东宫拿着大做文章,全然不顾赵李的脸面,这不是鲁莽急躁吗?”

    崔世清也笑道:“难道身边的人也不劝劝?”

    “我进门时正好碰见礼部尚书何仲闻,面上犹有怒色,大概就是为此事吧。”

    “看来东宫未必就是铁板一块?”

    “内部不谐,对手虎视眈眈,便要想法借助外势。一朝得逞,百试不爽,迟早露出破绽。”陈慎敲敲棋盘:“我赢了。”

    崔世清笑着收拾棋盘。这时常胜匆匆进来附在陈慎耳边说了几句。

    陈慎急忙起身往侧门去,步子快到常胜小跑才追上。

    常胜边走边说:“外头守卫不足,英王的人始终跟着,不会看错。”

    “为何这样任性!现下太子监国,满城都是御史台的耳目,一个不好又会生出是非。”陈慎越说越担心,待打开侧门一看,确有一人一马站在门边避光处。

    陈慎几步并一步冲上前将道祯拉进门:“这么大的雨,你这是做什么?”

    道祯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勉强睁开眼看向他:“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非要这样说?”陈慎将她身上雨绸披风解开,见里头的袍衫也尽湿透,不免急道:“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道祯穿着湿衣连打了几个喷嚏,陈慎牵起她快步向厢房走去:“府中无有侍女,此时又不便惊动他人。你先将衣裳换下再说话。”

    道祯见他来得匆忙,身上只穿着素青的中衣,腰间也未束带,头发半披散着,显见是真心焦急,心中便有了几分底数。

    进了门,一股清香袭来。道祯环顾四周,见室中全无梁国崇尚的富贵华丽,只按北齐习惯,柜案几榻等均是宽大稳重,一应陈设清雅质朴,装饰简单。

    陈慎已经不在屋内,只有常胜急匆匆地进来,翻箱倒柜找了几件衣裳呈给道祯:“请大王更衣。奴这就退下。”

    道祯接过衣裳,闻到那股熟悉的衣香,已是红透了脸。

    待陈慎端着茶盏进门来,见道祯坐在矮床上看那棋局,便在对座坐下:“不合身也只能将就一下了。这是我日常喝的药茶,虽不对症,也有三分驱邪扶正的作用。”

    看道祯将茶一饮而尽,他方问道:“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冒着这么大的雨夤夜回京?”

    道祯正色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她霍地起身站到陈慎面前,弯下腰紧紧摄住他的目光:“我喜欢你。我会向圣人和主父求这桩婚事。我现在只问你,愿不愿意。”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陈慎只得惊慌地转开脸,却被道祯伸手掰了回来:“我不想再和你玩猜心的把戏,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跑。”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要做什么···”陈慎阵脚大乱,不自觉地想要后退。

    “不做什么,就是要你一句话。”道祯并不打算放过他,见他慌乱无措,心中反而有了几分把握:“你若不说,我就这样一直等着,等到你说为止。”

    两人对视良久,陈慎终于败下阵来:“你是圣眷隆重的皇女,我是屈居檐下的质子···”

    话还未说完,道祯猛地吻上他的双唇,带着几分赌气、几分快乐地轻抿着他的唇,最后残存的理智似那夜的烟花般轰然炸开,只余下五光十色的绚烂花火,骤然盛放,悠然坠落,在少年温热混乱的气息中流连沉醉。

    许久,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你心中所想分明与我一样···”

    陈慎如梦惊醒,一把将她推开:“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你已经达到了目的,还请早些离开吧!”

    道祯扑上来抓住他的双臂:“你为何就不能坦诚些?”

    “我不坦诚?”陈慎眸光一闪,冷笑道:“英王又何曾真正对我坦诚?”

    见道祯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他再逼近一步:“你不是一直在查访我的过去吗?既然知道了,难道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舍不得这个绝佳的脱身计?”

    “你···”道祯完全没料到,立时怔在当场。

    陈慎反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出身高贵,深受宠爱,聪明灵鉴不输于人,偏要做出混账的样子,还想借着与我的婚事彻底脱身而去。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道祯急忙辩解。

    “那便请坐,夜色未晚,且听卿慢慢道来。”陈慎松开她的手,一撩衣摆先在矮床上坐下。

    道祯与他隔着棋桌坐下来,深吸一口气:“你既已知我私下所为,想必我的过去你也知晓了。”

    “当年,主父无所出,纪王却已长成。她父家微贱,为了这个储君之位一直纠缠主父,想要主父将她收养膝下。主父看不上她的出身,更看不上她的品性,便想着要找一个出身更贵、更能与他同心的人。我阿爷是老魏国公唯一的嫡子,便被主父选中,侍奉圣人生下了孝惠和我。可我百日种痘时并未能成功出痘,这在梁国就意味着早夭。阿爷本就患有心疾,忧惧之下便薨逝了。”

    “连圣人都认为我是个养不大的孩子,将我置于偏僻宫室养育。只有保姆魏氏,也就是满儿、汴儿的阿娘陪在我身边。姆姆谨慎,一应吃食都由她自己或者亲生女儿尝过才会到我这里。纪王指使人将毒藏在糖饴中送与我吃,害得姆姆中毒身亡。之后,我便被圣人接到身边亲自养育。”

    陈慎深深地看她:“既然二圣对你寄予厚望,太子又曾加害于你,为何不顺承上意,与她争上一争?”

    “争?争过了,获胜了,而后呢?如今大梁早已不是表面上的太平光景,藩镇尾大不掉,勋贵世卿腐朽贪婪、不思进取,士人以清流自居,私下亦少不了结党营私、蝇营苟且之事。民间土地兼并严重,租赋流失,庶民难有立锥之地,变法革新已是迫在眉睫。但有意推动变法的人却将刀冲着五姓世家,所谓变法不过是党争倾轧的借口罢了。”

    “我明白,要保大梁万年基业便要扼制门阀,取消特权,推行均法。五姓百年积威尚存,怎会轻易让步。圣人当年依靠五姓支持方得上位,如今被夹在中间举步维艰。无论是心智还是手段,我不及圣人三分,又怎么坐得稳这个位置?”

    “主父有意将你婚配给恭王,如此一来,孝惠的婚事便十有八九落在唐氏。这是要牺牲我的阿姊阿兄,把摇摆不定的唐氏牢牢拴在我这边。”说到此处,道祯已是哽咽:“五姓固然有万般不好,但毕竟是我的亲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东宫与何仲闻一党戕害摧残。要我坐看大梁滑向内乱深渊,或是自毁根基拿亲族开刀,任哪一点我都做不到。”

    “与你成婚,确实是我在此时急流勇退、谋图长远的机会。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也许是上天怜悯我艰难,才将你送来我身边吧。”

    陈慎静静听完,伸手替她拭去眼泪:“也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

    “与我合作,”陈慎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让我来帮你。”

    雨后的深夜,万籁俱静,月光朦胧而轻薄。陈慎重新摆开棋盘,却没了先前的兴致。

    “常胜,我这样算不算乘人之危?”

    不等常胜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梁帝多疑好猜,却养了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可惜天家无情,她纵有天资却过不了情这一关,再多拔揠也是无用。五姓放弃恭王而选择她,恐怕更多的就是看准了她心软重情好控制。我何尝不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明知她对我有情,却还是要利用她。”

    “大王也是迫不得已。”

    陈慎看着面前摆放的棋局,布局严密,筹算精巧,没来由地心生厌恶,一挥手,棋子洒落一地:“去睡吧”。

    秋日来临,白昼不再难耐。恭王徐道敏骑马穿过东市长街,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阿姊!阿姊!”抬头一看,是道祯在街边茶肆内向她招手。

    等进了客间,道祯亲热地拉她坐下:“今日竟这么巧。这些日子不是你不得空,便是我不得空,我都扑空几回了。”

    “这么着急找我,是有什么好事?”

    道祯忙不迭地斟茶:“有个事有些急。我这是悄悄说与你听,可别走漏出去。”她转了转眼珠,继续道:“主父在西都时曾向圣人提起要将秦王婚配与你,你知道这事吗?”

    显然道敏并不知道,端着茶盏的手一晃,水洒了一身:“竟有此事?!”她眉头紧锁:“秦王年少俊秀,配我岂不是有些可惜。”

    “可不是嘛!”道祯一拍手,却引得道敏疑惑地看过来。她讪讪地收了手,正色道:“他身份尴尬,若是娶他做了王君,以后在朝中便难有作为了。”

    道敏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这倒无妨,横竖我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阿姊,你可要有打算啊!这桩婚事你可不能答应啊!”

    见她如此着急,道敏倒好奇起来:“是我要议婚,你着急什么?快说,别装神弄鬼的。”

    道祯低头搓着衣角,半晌才道:“阿姊确实是到了要议婚的年纪了,如果你有看中的人,我会尽全力帮你撮合,就是···不要和他···”

    “看你这样子,莫非···”道敏已明白了几分,不由叹气道:“你怎么如此任性糊涂,你我身为皇女,婚事岂是自己能做主的?”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求阿姊拒了这门婚事。”

    “我不能违抗圣命。”

    道祯急的站了起来:“我唯一所求就是秦王,只求阿姊把他让给我!”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这么些年了,你居然还是这样肆意妄为,圣人与主父白疼你了!你怎么能为了这么个人断送自己的前程。”

    “阿姊!”道祯扑到道敏的膝上,眼中含泪:“姊妹中你对我最好,不管我想要什么你都让给我。这婚事你若不愿,圣人也不会强求,就求你再让我这一次吧!”

    “你!”道敏忍着气,无奈地道:“你总要容我想想。”

    “那···我便当阿姊同意了。”

    “既如此,有件事我还是要说与你知道。”道敏严肃地道:“回京前我路过丰州,北齐来往大梁的船只俱在丰州凯平渡口市舶使处检验。我无意中发现有一艘往成德去的货船吃水异常深,市舶使却只揭开盖布看了看便放行了。除朝廷漕运官船之外,诸镇船舶皆应算作私舶,市舶使理当仔细查验,却如此草率轻放。河北诸镇向来不安分,你若要与那齐人来往,还是要有所提防。”

    “多谢阿姊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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