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潭州府益阳县有户姓滕的大户,族中一女早年离家外出,偶遇机缘得了许多钱财,又收买了一名赫利女奴,花重金从别人手中将她丈夫赎买回来,令其夫妻团聚。

    回乡后,女子因与族人不合,便在县中另置了田舍,与族中往来甚少。许是劳累成疾,女子在生下女儿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了。丈夫将女儿拉扯到七岁上也一病死了,偌大家业便只剩一个孤女继承。

    家主去后,族中欺负孤女年幼,没少打侵占家产的主意。赫利夫妻为报家主恩情一力护持,不曾让任何人占得便宜,也顺利平安地将小主人扶养成人。

    这家小主人名叫滕筝,自幼勤敏好学,一心只想科举入仕,对打理娘爷留下的家产并无兴趣。见小主人志不在此,赫利夫妻便承担起管家执事责任,好让小主人安心读书。

    因家中人口简单,本着精打细算、勤俭操持的原则,除夫妻二人外,只收得一对滕氏世仆,其余则由择优选用的雇工打理。执事的女儿平秋奴则自懂事起便陪伴侍奉滕筝,照顾起居、陪伴读书,极是忠心。

    滕筝二十岁上过了解试,在家读了一年书后便准备进京赴试。因家中境况尚可,滕筝便想提前一年去长宁租个住处安心候考,一来免了赶路匆忙,二来也可多结交些人脉,好往权贵高官处行卷。

    听闻小主人要提前出门,除了平素形影不离的平秋奴外,左右放心不下的老执事还派了世仆钱五随行护送。这个钱五为人虽有些油滑,但胜在机警应变,在外应酬交际倒是把好手。

    临行前,老执事不放心钱五,特意叫她来道:“娘子此番进京赴试,算上赶路的时间,足足有一二年。你随娘子在外,切不可贪杯好赌,定要用心服侍。待娘子高中,自有你的功劳。”

    “执事放心,我自晓得利害。”

    见钱五拍着胸脯保证,老执事略放了几分心。

    待又叫过女儿平秋奴来:“你随娘子出门,一定要细心照看,莫要娘子受着风寒、吃什么不干净的吃食。夜读时要将灯火挑亮些,莫伤了娘子的眼睛。行李也要一样一样翻开看过,莫少了必要的物事。时间充裕,只选车马船只多的大路走,白天赶路,天黑前便找好下脚的地方,务必要平安到达。”

    见平秋奴点头如捣蒜,老执事很是欣慰:“你自幼便跟在娘子身边,本来应该放心。这次出远门比不得在家里,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至于钱五,你只要她管好外面的事务,贴身伺候、钱财进出还是你自己来。”

    “阿爷,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就放心吧!”

    深秋时节,滕筝带着平秋奴和钱五,雇了一艘船,在老执事夫妻不舍的目光下启程往长宁去了。

    主仆三人路过弥阳县时已是入冬时节,一连十来日都是风雪天气,道路结冰无法出行,只得就近找了个村庄借宿。

    将就着睡了一晚,第二日早上起来时,滕筝觉得头重鼻塞,手脚冰冷,竟发起高烧来。这一病就拖了大半个月,平秋奴和钱五忙着请医问药,滕筝的病势却越发沉重,渐渐的连床也起不来了。

    这日下着鹅毛大雪,平秋奴清早便顶风冒雪去乡里抓药。待回到住处,却见门虚掩着,内室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平秋奴从窗下抽了一根柴薪,悄悄走了进去,见一个人正趴在箱笼前翻找着什么。她趁其不备狠狠打了那人一棍:“好贼胆!光天化日竟敢入室偷盗!”

    那人吃痛,猛地转过身来,竟是钱五。未等平秋奴惊呼出声,钱五目露凶光,狠狠夺过柴棍,反将平秋奴推到在地,狠狠扇了一掌:“贱骨头,还敢打老娘!”

    平秋奴挣扎着抱住她的腿:“钱五,你干什么!你居然偷娘子的钱财!”

    “娘子?娘子都病得要死了,还要这钱做什么!你松手!”钱五使劲挣腿,无奈平秋奴只咬牙不肯放开,只得软了口气:“这样,你松手,我留些回乡的路费与你。”

    “娘子正在病中,你居然打了这样狼心狗肺的主意!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娘子还要看病吃药···”

    “我呸!你这贱坯也敢和老娘讲条件!莫怪我手下无情!”钱五操起柴棍狠狠抽打在平秋奴的背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平秋奴咬紧牙关忍受着,只将她的腿抱得更紧了几分。

    打骂争吵声惊动了屋主老夫妇,两人冒着雪颤巍巍地来劝,却彻底激怒了钱五。她从包袱中抽出一把匕首指向屋主:“我劝你们莫管闲事!今日挡我者死!”

    “平儿,让她···让她走···”早已醒来的滕筝伏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道:“让她走吧。”

    “娘子!”平秋奴哭道:“她···她拿走了娘子治病的钱!”

    钱五瞟了滕筝一眼,心一横,照着平秋奴的胸口便是一脚:“滚开!”

    平秋奴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一滚,剧痛令她蜷缩在地上倒喘着气,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屋主夫妇连忙上前来看,老妇指着钱五骂道:“你这贼奴拿了主家的钱便罢了,为何还要伤人?!我这便去叫人来捉你!”

    钱五见踢得狠了,也怕老妇真叫来人,便胡乱扔了柴棍,裹紧怀中的钱物一头扎进风雪里逃走了。

    平秋奴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挣扎起来看滕筝。见她昏迷过去,平秋奴顾不得自己受伤,只急得放声大哭:“娘子!娘子醒醒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屋主夫妇连忙捧来炭盆放在榻边,关上屋门脱下滕筝的衣服为她推摩穴位,好一番折腾,滕筝方缓缓醒转,嘴里不住地喊疼。

    老妇对平秋奴道:“你家小主人这病太重,怕是不能好了。若是能送去县中找虚玉真人,或有一分生机。”

    平秋奴听了这话,忙抹了眼泪,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一连找了几户人家,都说风雪太大不愿冒险出门。有好心人见她可怜,劝道:“这样的风雪天就算勉强出了门,要困在半路上,人和牲口都会冻死。还是莫要白白送了性命!”

    平秋奴绝望地在茫茫雪地里走着。想到幼时,家中郎君刚刚咽气,滕氏族人便上门来逼抢家产。小主人不过七岁,被吓得哇哇大哭。阿娘将小主人搂在怀里,阿爷操起一把铁叉要与那些人拼命,直到官府来人才勉强赶走了那些人。连彼时亦年幼的她都知道,官府之所以还说几句公道话,是因为小主人还在。谁都可以倒下,但小主人不能倒。

    雪已积得及膝深,寒风吹得碎雪打着旋儿狂舞,模糊了视线。双腿被冰雪冻住,只能麻木地向前移动。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只能向前走。

    就在精疲力竭快要昏倒时,一队车马出现在远处,仪仗前立起的戟在一片刺目的白中清晰地反着光。平秋奴只觉一股希望之力升腾而起,不顾一切地向车马的方向爬去。

    “救··命···救···命!”她大声呼喊,北风夹杂着冰雪灌进嘴里,仿佛要把她的声音冻结在喉中:“救命!”

    仪仗停了下来,守卫冲上来拦住了她:“什么人!竟敢冲撞相公!”

    平秋奴不知道相公是什么人,只知道小主人已经生命垂危。她顾不上与守卫解释,冲着队伍正中那辆最大最豪华的马车嘶声呼喊:“求官人救救奴婢的主人,求求了!”

    “什么事?”一只手撩开车帘一角。

    “禀相公,是一个赫利奴拦住去路,说是要救主人的命。”

    “这等恶劣的风雪守在路边拦本官的仪仗,也是一片忠心。横竖雪深路滑,车马难行,不如随她去看看。”

    “是。”

    待随行的文士施了针,滕筝总算醒了过来。平秋奴哭着给她喂了药,又双膝行至那大官面前磕头:“奴婢谢官人救命之恩!”

    那大官五十来岁年纪,眉目慈善,见平秋奴满脸是泪只顾着磕头,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是你家主人命不该绝。此番正遇上医中圣手赴京为贵人疗疾,得她再施几次针,吃上几服药,便能见好了。”

    “可是···奴婢无钱付诊金。奴婢的主人本要赴京应试,等到了京中,奴婢去信家中要得钱来,一定亲奉至官人府上。”

    “哦?原来是赴考的士子啊。”大官更添了几分好感:“你且好生照顾,等风雪停歇,便随本官一道走吧。”

    那大官说得没错,只不过短短三四日,滕筝便清醒了大半,能在平秋奴的搀扶下亲至恩人处道谢了。

    原来这大官正是时任门下侍中的张昌达。因被风雪困在此间,顺手救了滕筝的性命。张昌达见滕筝言谈不俗,颇有见地,便要了她几篇日常之作来看。这一看之下更生爱才之心,索性多等了几日,待滕筝病情缓和,方带她一起往京中去了。

    有张昌达的照顾,滕筝主仆顺利到达长宁。因离进士科开考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主仆租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平秋奴便立刻写信给阿爷讲述了一路的遭遇。

    老执事接信后深恨托错了人,当即将钱五家眷扫地出门,又托了可靠的人往京中送去银钱等物不提。

    却不料临近春闱,滕筝竟又生起病来,昏昏沉沉直过了一个多月,待病好时今科应试名单已经在皇城安上门外张榜公示了。

    滕筝只叹没有这个缘法,平秋奴却不甘放弃。她自幼跟在滕筝身边,笔迹能模仿个七八分像,于是代主人写了一封信送去侍中第。

    朝廷重臣的宅第岂是这么好去的?门上的人见她是个赫利奴,只拿了扫帚驱赶她,对她的来意听都不听。平秋奴一连守了十几日,连门槛都没摸着。

    这日,她天没亮就守在门外。不一会儿侧门大开,一行人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紫袍官员出门。平秋奴瞅准机会上前叫道:“相公!”

    张昌达凝目一看,不由笑道:“又是你。这可是你第二次拦本官的路了。”

    平秋奴跪下,将那信举得高高的:“求相公给奴婢主人一个机会!”

    张昌达笑意顿减,身边执事将信呈给她,她看了看方道:“你先回去,容本官想想。”

    过了几日,便有个青袍官员持了一份卷轴上门。待见了滕筝,上下打量一番方问道:“你可是潭州士子滕筝?”

    “正是在下。”

    “本官来宣达礼部符,滕士子请接。”

    这可真是天降之喜。等官员念到“符到奉行”时,滕筝已激动得不能自持,颤抖着双手接下了礼部符。

    等礼部来人走了,滕筝高兴地一把抱住平秋奴:“平儿,礼部准我入考了!”

    平秋奴亦是热泪盈眶:“娘子总算得偿所愿,能大展身手了!”

    “是你···是你帮我的,对不对?

    “只要是对娘子好的事,婢子再难也要做到!”

    “平儿,我欠你的情,该怎么还才好!”

    “婢子只想永远陪在娘子身边!”

    主仆二人想起一路来的艰辛,不由相拥而泣。

    滕筝乃礼部下符单召入考,由本科主考、时任尚书右仆射的孟郁会同礼部尚书钟子奇亲策亲问,最终得以进士登第。之后又一鼓作气再登博学宏词科,起授邕县县尉。

    平秋奴病倒了。

    告身一下,她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之前被钱五殴打留下的旧伤、冰天雪地落下的寒症,在此时一齐爆发了出来。

    滕筝推掉了所有应酬,只专心在家守着病重的平秋奴。可请来诊治的郎中见是个赫利奴,自认主家不会舍得花重金给个贱奴医病,无不敷衍了事,有些甚至起身便走。饶是滕筝多花了几倍的诊金,方留得一个郎中认真开了几副药,施了几回针。

    一到晚间,平秋奴便发起高烧,嘴里喊的不是远在潭州的爷娘,便是她始终放心不下的小主人。滕筝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应着。

    “平儿,我在呢,你放心,我在呢!”

    热泪滴在平秋奴纤瘦的手上,烫得她猛地睁开了眼:“你们是谁?!不准你们抢娘子的物事,不准你们伤害娘子!”

    她尖叫着坐起身,挣扎着想要将滕筝护在身下:“娘子!娘子!不要怕,我守着你,我守着你!”

    滕筝茫然无措,只得抱住平秋奴恸哭不已。

    浑浑噩噩了十几日,平秋奴突然清醒了。

    她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也不知是清晨还是傍晚。自己正躺在主屋的软榻上,滕筝却在一旁的地上胡乱铺了些稻草和一张草席,此时裹着衾被睡得正香。

    平秋奴静静地注视着滕筝。还有好多话想说,可她能感觉到生命正无可挽留地流逝消散,也许都来不及说了。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接下来的路,便不能再陪着你了。

    平秋奴微笑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十日后,滕筝带着平秋奴的骨灰与牌位,远去邕县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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