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去岁趁着闹旱灾也低价收买了一批奴婢,其中有个叫钱五的甚是乖觉,手脚也勤快,便将她放在内院使唤。

    钱五听得主家烦恼,有意献殷勤,找了个机会问在外门伺候的杂役:“听说老父母是新来的,不知是什么来头,出手这样重。”

    “只知道姓滕,潭州人氏,什么来头就不知道了。”

    钱五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说是哪里人?”

    杂役奇怪地看她:“你也是潭州人,莫非认识?”

    “不不不···不认识···”钱五面如死灰,连活也不做了,匆匆溜回自己住处,蒙着头想了半晌。

    如果真是滕筝,自己先前抢了她的治病钱,还回潭州报丧,让滕氏宗族私吞了她的家产,岂不是闯下弥天大祸?!

    钱五越想越害怕,便求了主人身边的亲近执事,找了个往县廨送物事的机会,想要弄个清楚。

    到了县廨后堂,钱五白等了一个多时辰也并未见到县令。等得不耐烦,便趁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偷看了几间屋舍。

    路过一间静室,见门虚掩着,钱五壮起胆子伸手推开一条小缝向内张望。静室内只有一张香案,案前摆着一张蒲团,一个木鱼,别无它物。案上供着一个小小的牌位,白净瓷盘上摆着鲜花鲜果,香炉里焚着上好的香,余烟袅袅,似乎有人刚祭拜过。

    待看清那牌位上的字,钱五大骇出声,顾不上首尾,一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县廨。

    这一惊之下,钱五连告了几日假不敢出门。本想趁着夜黑逃出白里,又舍不得这家里人多活少好躲懒,每日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不得安宁。

    这钱五本就是个一无所有、心思歹毒的无赖,如此惊惶了四五日,到底还是给她想出了一条应对的毒计。

    这日,她找准机会蹭至正屋,见主人又为自家案子烦恼,便趁无人时跪下道:“郎君莫要着急。婢子有件大事要禀告。只是这件事说出来非同小可,郎君切莫惊吓。”

    “什么事?”

    钱五膝行至当前,低声道:“这滕县令,是假的!”

    “什么?!你且说清楚些!”

    “小人曾是潭州益阳县滕氏族中仆役,只因一事得罪族长方被发卖。婢子得罪族长不为别事,正是因为···”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有几分悲戚:“婢子先小主人姓滕名筝,身边有个叫平秋奴的赫利女婢贴身伺候。当年小主人赴京应试,正是婢子与那赫利女婢随行。可途径弥阳县时,小主人一病不起,竟···撒手西去了!”

    说罢她扯着嗓子干嚎了几声,就迫不及待地继续道:“婢子赶回益阳滕氏族中报丧,不想族长起了侵吞绝户财的心,竟不由分说就将小人一家发卖,连同赫利奴也落了个关押幽禁的下场。只有那平秋奴不知去向。”

    “那日,婢子去县廨送物什,听人说新来的县令姓滕,潭州人氏,便有些好奇想去认一认是否是旧主族人。不想···”钱五瞪大眼睛,恶毒的光一闪而过:“那县令竟是平秋奴!”

    宋家郎君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念佛:“阿弥陀佛,你要撒谎,可是会下拔舌地狱的!”

    这辈子都过不去,哪还管下辈子!钱五咬牙握拳,赌咒发誓:“那平秋奴婢子可是看着长大,绝不会认错!她冒领先主人身份,竟从一个贱奴摇身一变成了一县父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婢子绝不姑息隐瞒!”

    宋家郎君见她这般,既喜且怕,心乱如麻,拉了她的袖子低声道:“此事莫要再让第二个人知道。你且下去,这些日子莫要出门乱走。”

    等钱五出去了,他命人翻出当年买奴时的文书契纸仔细看了,越发信了二三分。可毕竟是一方父母,等闲惊动不得,何况妻子现还捏在人家手里。

    思来想去,他索性换了出门的装束,敢去县牢探监。

    宋氏在白里的名声和地位无人不知,宋训堂在牢里也算体面,此时正躺在被褥里睡大觉。听得丈夫来了,她不耐烦地翻身起来:“你不在外面想办法,跑来这里做什么?”

    “有个不得了的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你!”

    “什么事?”

    宋家郎君将钱五所说之事又说了一遍,见妻子震惊的样子,他又低声补了几句:“当初买这仆妇的时候,牙人便说她是潭州大户世仆出身,要价不低。进门后也颇有几分本事,这才放在内院使唤。她说县廨后堂有间静室现供着那赫利奴的牌位,可有谁会把个贱奴正经供奉的?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不,千万不能惊动。”宋训堂连忙制止丈夫:“钱五是家中仆妇,宋氏若有个不好,她也难逃一死。在这等要命的事上撒谎怕是不能。可就算县令是假的又如何,只要官服在身,我等庶民想要绊倒她没那么容易。这样,薛舍人不日便要亲至白里,我且与县令周旋,等舍人来了,你只求她救我!”

    “好,都依你!”

    未等宋训堂找到周旋的法子,滕筝却只将她晾在县牢中不理睬。并不是她身为县令怕了白里地头蛇,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段时日,除了放告日子里按例坐堂外,其余时间她一没有出门走访,二没有清理档册案卷,而是拿出算盘算起账来。原本县廨内外一应庶务都由身为副佐的县丞管理,可县丞眼下不知身在何处,待要问起来,人人都面露尴尬,也说不出几句不好。

    滕筝不知这县丞究竟是何底细,横竖人不在,正好不至掣肘,便亲自接过一些事务来管,这其中就包括县廨的公廨田。

    县丞的忠奸贤愚暂且不论,打理公廨田真是一把好手。滕筝自主簿处拿来账本,直惊得瞪大眼睛。虽账面盈余甚巨,进出开支明细却一概语焉不详,不知哪来的钱,也不知用去了哪里。

    滕筝叫来平日负责勾征核销的典吏和记账的庶仆足足对了十来日也没将这笔糊涂账对清楚。问得急了,典吏只红着脸粗声道:“好叫明公体谅,能把这帐说清楚的只有二公一人,有时候都是她老人家亲自操刀。横竖年年盈余,也积攒了这许多家底,只未损公肥私便罢了,何必听得每个铜钱叮当响。”

    这样的态度倒叫滕筝哭笑不得。她也不是第一天授官任职的楞头青,知道一县之中除有品级的正佐官外,其余流外及吏员、庶仆等薪资微薄,难以养家糊口。要驱得她们动,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自寻门路,要么就从这公廨田经营中给些贴补。

    前任县令既是个视财如命、贪得无厌的角色,公廨田在她爪下仍被县丞经营得如此之好,哪怕她擅离职守久出不归,也无人说她一个不字,其为人处事可见一斑。

    滕筝合起账簿,难得露出微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县丞虽不在,一应开支仍照旧例,待她回来了,本官再与她商量。”

    典吏大松了一口气,忙叉手谢过。

    此时天色已晚,滕筝放了几人回去休息,自己则起身往公廨值房去。刚在房中坐定,茶盏中的茶汤犹烫,就听外面有人吵嚷不休。

    “什么事?”

    听是县令的声音,外面几人似乎有些忌惮,吵嚷声顿时停了下来。等她再问,便见县尉面露难色地出现在门外。

    “你今日不当值,怎么还在这里?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明公,城外新塘庄···出了点事···庄正大惊小改地闹到县廨来,惊动明公了···”

    滕筝不满地道:“你身为县尉维护治安,不论事体大小都应及时上报,怎么还说人大惊小怪?把庄正叫来,我当面问她。”

    那庄正见惊动了上官,也有些忐忑,见过礼后只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并不吭声。

    “方才是你在外间吵嚷?”

    “小人并不知道今日是老父母当值,实在鲁莽···”

    “所为何事?”

    庄正悄悄看了一旁的县尉一眼,不敢说话。

    “怎么,县尉不许你说?”

    “不不不···小人···不知如何说···”

    “砰!”

    庄正被击案声吓到,连忙跪下:“老父母息怒!是···是方才天刚擦黑,就有牙人来收买人口。这···这事小人一早便知,是庄外贱户人家养不活要卖儿子,有牙人谈妥了价钱,此番不过是来接人而已。可那贱户突然变卦不卖了,便与牙人争执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周围住的贱户都围了过来,将事情越闹越大···”

    “混账!即便是可通买卖的贱户,人家亦是血亲骨肉,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正说着,滕筝瞥见一个捕手打扮的人在门边一晃,便高声喝问:“什么人!鬼鬼祟祟在官房外做什么?”

    那捕手见露了身形,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禀报县令,新塘庄···有贱户聚众闹事。”

    滕筝重重地瞪了县尉一眼,对捕手道:“带路,去新塘庄。”

    黑夜中远远地便见一片火把连延成片,亮如白昼,目测聚集了上百人之多,其中还有很多人犹操着锄头耙叉等物。早有差役驱赶人群让出条路来。

    滕筝从愤怒且畏惧的目光中穿过,径直走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前。见柴门旁躺着一个青年男子,穿着破旧的土色竖褐,小腿以下俱露在裤外,还赤着一双肮脏的脚。尽管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却能看出眉目间有几分清秀。

    滕筝命人查看他的伤势,转而问那庄正:“谁打的?”

    庄正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片,方落在躲在角落的几人身上:“是牙人孙七。”

    孙七见说出她来,三两步从藏身地蹿出来跪在滕筝面前:“老父母明察!早三日前小人便与这家谈妥了价钱,今日来接人。不想这贱户坐地起价,非要多加一倍的价钱。小人不肯,这贱户就呼邻唤友地来围攻小人哪···”

    “你说谎!”旁边一人怒道:“明明是你强抢不成,还打死了人!”

    “你这贱坯贼骨···”

    “住口!”滕筝怒不可遏:“将殴打伤人命者拿下!”

    孙七没想到县令一来就拿了自己,惊慌之下脱口而出:“老父母,小人是奉了雍州薛氏家主之命···”

    还未说完,县尉越众而出一巴掌掴在孙七脸上,只将她掴得耳中轰鸣、两眼发黑:“管你是谁,老父母面前还敢胡嚼!”

    滕筝冷冷地看她一眼,命人将孙七及同伙押回县廨。贱户们眼见半个时辰前还气焰嚣张的孙七等人被差役押走,瞬间跪倒一片:“求老父母做主啊!”

    “伤者气息尚存,本官自会遣医生来医治。你们起来吧。”

    领头一人却连连叩头:“好叫老父母得知,此间新塘、瓜山、槐桩等村庄外共有安戎、南狄、赫利三族二百七十余户,一年来被牙人强掳、失踪的男子已有四五十人。贱户人家男人乃是壮劳力,骤然失去,无异于逼上绝路啊!”

    此言一出,哭泣声、喊冤声、诉苦声不绝于耳,令滕筝大为震惊:“本官到任不久,听说县中曾遭旱灾,连良户亦多有折卖田产甚至抛儿弃女之事,难道···”

    “天灾是一回事,可更多的···是人祸啊!”

    一名贱户妇人哭着扑上来:“老父母,小人的丈夫便是被牙人强买不成掳走的,连小人十四岁的儿子亦被抢去。如今只剩小人与弱女在家,生计无着,求老父母做主为小人寻回丈夫儿子!”

    眼看人越围越多,俱是家中或亲友处不见了男人的,滕筝只得先行安抚了众人情绪,命书吏并差役清点失踪人口情况,一并带入县廨查办。

    第二日一早,滕筝提审牙人孙七。刚在公案后坐定,那孙七便叫嚷起来:“禀老父母,那贱户子本有痨病,小人见了便不想出价,是他爷娘非拖着小人强卖,小人挣扎不脱,带去的人上前解围才起了冲突。贱户子倒在地上乃是病发,不是小人等打的呀!”

    “一派胡言!你真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仍由你欺哄?!信口雌黄、藐视公堂,来人,拖出去敲十棍再来说话!”

    一旁县尉早巴不得一声,忙命左右将孙七拖下去受刑。滕筝却叫住她:“此时无有她人,你可有话与本官说?”

    县尉犹豫了片刻,方斟酌道:“县中人口失踪之事每年都有,下官也去查访过。只是年年遭灾,多有生活艰难人家卖儿鬻女,实难分辨究竟是不是自愿的···”

    “昨夜那些贱户的话你可听见了?”

    “明公,那些贱户穷则生奸,不可理喻,说这话多为讹诈钱财,可信不得!”

    “本官只问你,那些贱户是不是本县治下百姓,是不是大梁天子子民?!”

    这样大帽子扣下来,县尉只得低头称是。

    “虽说良贱有分,但你穿着官服,领着公帑,却对治下之民鄙夷糟践,你到底配不配做这个官?!”

    见长官发怒,县尉只得叉手道:“明公批评得是,下官领教了。只是此事···实有缘由。”

    “你且说来。”

    “这孙七···还有县中一些牙人与宋氏来往甚密。而这宋氏是雍州薛氏之亲,替薛氏在本县做些生意···”

    看县尉挤眉弄眼的模样,滕筝假意领会:“薛氏乃内侍省备案挂号的皇商,你的意思,是内侍省还参与了买卖人口的生意?”

    “不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然,就是薛氏打着内侍省的幌子,在白里做这门生意?”

    县尉没见过这等不上道的,顿时傻了眼:“这···明公···”

    滕筝冷笑几声,不再理会。

    却见一名差役慌张进来禀报:“明公,不好了,那孙七熬不过棍棒,一口气提不上来,死了!”

    滕筝将县尉如释重负的微笑看在眼里,强按住怒气道:“人死了,此案竟没了头绪?”

    未等县尉说话,滕筝又带着笑意道:“听闻县丞告病在家已久,又无家眷在此。身为同僚,县尉若得闲便前去关照一二,待县丞病愈之后再回县廨视事吧。”

    说罢,滕筝怒目圆睁,一拍案几:“孙七死了,她的同伙呢?!统统押来,本官亲自提审!”

    入夜,本应下值回家的差役、捕手等人俱被通知到正堂庭内集合。待一看,庭中摆满了箱笼,里面俱是用红绳穿好,黄澄澄的铜钱,还有摆得整整齐齐的银铤。

    就在众人诧异时,滕筝缓步走到庭中朗声道:“本县频发人口失踪,百姓惊吓忧惧,苦不堪言。有拿住牙人提供重要线索的,本官重赏!”

    说罢,她自取了胡床坐在钱箱中间,目光灼灼看向众人。

    “这···”众差役犹豫了一会儿,有人咬牙道:“娘的,这一票够吃喝一辈子了,怕个鸟,干了!”

    带了头,众人纷纷向滕筝叉手行礼,领命而去。

    有了主官支持和金钱鼓励,县廨的差役捕手们倾巢而出,将县中有名有姓的牙人一锅端,到天亮时分已捉了近百人,县牢关不下的全赶到公廨杂房、马厩等处暂押。

    过了一天一夜,这些牙人没吃没喝又挤在一处,屎尿都只能就地解决。饥饿交加更兼臭气熏天,真真是苦不堪言。

    滕筝等差不多了,才不急不忙现身。她捂着鼻子站在阶上,不由冷笑:“本官竟不知这人口买卖还是白里的大事业,养活了这许多人!”

    县丞“休假”,县尉“被休假”,主簿只得出来应付:“这些人里有许多是后来才参与,算不得为头的。”

    “为不为头,只做了这样丧良心的生意,便算不得什么好人。”滕筝冷笑:“劳主簿带人一一审了。有提供失踪人口消息或指证关键人的,轻罚,并加赏捉拿、审讯人员。”

    有个离得近的牙人听见了,忙站起来喊道:“老父母!老父母!小人有话说!”

    捉她来的捕手大喜,立刻提了她往西厅去。滕筝笑着对主簿道:“既如此,主簿也随本官去听听吧。”

    抓了这么多牙人来,县牢里人满为患。宋训堂巴在门边看了半晌,见不少熟面孔都在其中,不由慌了神,先前还想与县令分庭抗礼的心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滕筝命狱卒将各个监房的门打开,互相看得到动静。被抓来的牙人俱是走着出去,拖着回来,几乎个个皮开肉绽、哀嚎连天。有胆小怕死的已经叫嚷开了,口口声声咒骂怪罪那些死鸭子嘴硬的人牵连了无辜。

    在这样日夜无休的高压形势下,宋训堂几近崩溃,找准机会巴了狱卒的腿道:“求官人给老父母带个信,就说···就说小人有要事禀告!”

    饶是如此,滕筝依然晾了她一两天,方在第三日午夜突审宋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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