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一队人马正押着囚车缓慢行进，车轮压过道上的石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囚车里的女子长发凌乱，形如枯槁，残破的囚衣下露出整齐恐怖的断肢，包扎的白布早已被血洇透，呈现出诡异的黑红。
她耸搭着头，身子随着囚车的颠簸轻轻摇摆，既看不清脸，也不知是死是活。
四肢的疼痛穿心彻骨，青鸾逐渐恢复意识，日光灼目，她勉强将双眼强撑开一条缝隙，青灰的眼珠微微转动，她看到前方不远处，上京城的城门静默屹立着，上面还吊着一具腐烂破败的尸身。
那曾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南梁第一权臣，成王败寇，如今也落得这般下场。
“噫！阿鸾回来了！”刚行至城下，一个甜柔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这一路奔波可还辛苦？”
这声音……
甜美的脂粉香气传来，城门中走出一位华服美人，身旁两侧还整齐站列着成排的御林军。
青鸾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良久，在唇角勾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长公主，别来无恙。”
“有凌哥哥的悉心爱护，自然无恙，倒是阿鸾你——”
长公主啧声连连，用帕子轻掩在口鼻处，哧笑了一声，“多年未见，阿鸾变化大得却是叫人认不出了，北魏到底是蛮荒之地，哪比得了我大梁养人。你说是吧，凌哥哥。”
“陛下到——”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众人闻声纷纷跪拜。
一个身着龙纹玄袍的男人，在山呼的万岁声中走下六驾龙辇，“如儿，朕说过多次，在外面要称朕为‘陛下’，莫要坏了规矩。”
长公主回眸娇媚一笑，腰肢轻盈地迎了上去，娇嗔道：“诺，陛下——”
日光毒辣刺眼，恍惚间，青鸾眼前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渐渐与王府时的自己，和曾经心念的淮南王世子重叠起来。
她微微眯眼才重新看清，少年世子已经变成了南梁的帝王，而身边的佳人也换作旁人。
哦，对了，应该说，这场浓情蜜意，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可笑的是，就在他登基的那天，她还在遥远的北魏，做着他会兑现承诺，将她接回南梁，同享江山的美梦。
直到打开那封他亲笔写给北魏的密信，直到魏帝大怒将她手脚斩断送回南梁……直到此时此刻。
她方知，支撑自己多年的一切，竟都是镜花水月。
“李慕凌。”青鸾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俊朗面孔，一字一句叫出他的名字。
“放肆！”长公主秀眉一拧，尖声呵道：“你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年轻的皇帝倒不甚在意，不怒反笑道：“不妨事。”
“可是她——”长公主仍不依不饶，却见皇帝眼底划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她心底一惊，硬是接下来的话憋了回去。
李慕凌漫不经心地抚了抚怀中美人乌黑的发髻，随后将视线落到青鸾身上，“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经朕当年一手培养，朕岂是不念旧情之人。”
言罢，李慕凌挥手让两旁随侍的宫人退下，独自走近，轻声唤了一声：“阿鸾。”
就像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久别重逢。
青鸾讽刺一笑，“李慕凌，事到如今，你还何须与我做戏？”
李慕凌闻言，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惋惜似的叹了口气道：“阿鸾，你可知，你若是不那么聪明，不那么能干，凭你的姿色，朕当年是真的想留你在身边做侍妾的。只可惜——”
李慕凌顿了顿，眼底生出一丝狠戾。
“只可惜，你现在却是朕最想抹杀的污点。”
“污点？”青鸾轻笑一声，艰难道：“当年，为助你争取魏人的帮助，我替那女人远嫁北魏，在朝堂上做你的棋，在沙场里做你的刃。如今，如今宁晏礼不在了，先帝的旧臣不在了，你终于走上今天的位置，而我为你穷竭一生，机关算尽，却到最后逃不过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李慕凌，只怪我不识人心，没能早些看清你的虚伪面孔。”
大约是被戳中痛处，李慕凌的脸色有些发青。
青鸾道：“若要说污点，怕是只因我知你所有不堪的过往……我知你所有怕被世人知晓的罪状……所以你要我死！你怕来日往事败露，你怕史书工笔，你要我替你背负那些遗臭万年的罪名！”
身体濒死的痛楚，让青鸾早已感觉不到心里的痛，现在的她只觉得可笑，自己曾经倾尽全部去爱慕的，竟是这样虚伪狠毒的男人。
言明至此，李慕凌也再没什么可掩饰，他冷哼一声，露出一个极其讥嘲的笑容，“聪明如你，终是能将这棋局看得明白。”
他凑近青鸾耳边，保持着极其暧昧的姿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朕将淮南一十三城送给魏人，他们为此才肯替朕出兵，可城里的那些人骨头太硬，誓死不降。朕只能留城不留人，那满城的人啊，朕杀了三天三夜也杀不尽。”
“淮南一十三城的血债太深，朕必定要找人替罪，方能坐稳这江山。”
“你不是说过爱朕吗，这，便是你这条贱命能为朕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凝滞闷热的空气吹进耳畔，残忍的字句仿佛利刃一般插入青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对她曾经的那些痴迷与眷恋最大的嘲笑！
目光穿过城门，青鸾望着高远的天空，突然痴痴笑了起来，自呓般喃道：
“李慕凌，我撑到回来，就是为了再看你一眼，你可知为何？”
李慕凌微微一愣。
青鸾竭力挪动身体，四肢撕心裂肺的疼，她感觉自己随时可能要在下一秒死去，可还是咬牙道：“我怕忘了你的模样，来世，若有来世——”
下一刻，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青鸾突然朝李慕凌扑去，“嘭！”地一声头撞上囚车！
李慕凌吓得直退两步，几乎跌坐在地上！
变故突如其来，四周之人全部惊住，随即有人大呼：“护驾！快护驾！”
鲜血蜿蜒划过青鸾惨白的脸颊，显得尤为刺眼，她笑得愈发疯狂，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死死地盯着李慕凌。
“你！”李慕凌愕然地回看她，他从不知，这个从来都对他唯命是从的女子，竟会癫狂至此！
“快！快杀了她！”长公主惊呼道。
御林军顿时回过神，将士们“唰”地围了上来，可却不敢再向前靠近。他们看到青鸾疯狂地大笑着，然而笑着笑着，眼中却流出了泪水，泪水与鲜血相融，犹如泣血。
青鸾看着脸色青白的李慕凌，一字一句道：
“这一世，知我罪我，皆所不计，若有来世，你们给我的，我——定尽数奉还！”
言毕，青鸾缓缓倒下，诅咒般的余音在风中回荡，渐渐飘渺远去。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与此生的爱恨开始化作斑驳的色块，碎裂，消散，最后终究化为虚无……
“青鸾？青鸾！”头顶响起一个温柔关切的女声。
黑暗中弥漫出浓苦的药味，青鸾缓缓睁开眼，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眼前的女子梳着双环发髻，一张鹅蛋脸白皙清隽，见她醒来满眼欣喜，忙将刚端进来的汤药搁到了一边，柔声询问道：“你是何时醒来的？现在感觉可好？”
“画屏……”青鸾声音干涩，下意识唤出女子的名字，然而下一秒就发觉到了不对，她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不可置信地问道：“画屏？怎么，怎么会是你？你不是被……”
几乎就在同时，青鸾心头又是一紧，她猝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细的手指，整齐的指甲，虽有着常年舞刀弄枪磨出的茧子，但却是完完好好地连在臂上的！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自己的手脚已被……明明自己已经……
青鸾警觉地看向周围：四方的屋子，青灰的墙壁，简单的陈设……一切都如此熟悉，可她背上却渐渐涔出一层冷汗，虽然代替长公主和亲北魏后就再没回到过这里，但她绝不会记错，这里分明是自己在南梁做侍婢时的房间！
“不是我还会是谁？青鸾，你可是还有哪里不适？”女子在榻边坐下，攥住青鸾的手，担忧地问道。
女子的手温暖柔软，这真实的触感不禁让青鸾心生疑窦：难道自己还活着？可如果活着，为什么会见到死去的画屏，又为什么会回到凤仪宫？
青鸾目光遽然一凛，再次抓住面前的女子：“今年是哪一年？”
女子怔了怔，回道：“是兴和三年。”
“兴和三年，竟然是兴和三年……”青鸾喃喃重复道，然而此时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她不顾女子阻拦，摇晃地迈下床榻，赤足走到铜镜前。
铜镜中赫然映出一张精致秀美的面孔——
镜中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五官清艳，肤白似玉，长发如缎，瞪大的双眼眼尾泛红，娇嫩的薄唇还因震惊而微微颤动着。
一时间，青鸾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倒流，她像是稍不用力就要支撑不住，将手死死撑在案上，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她回到从前了。
她竟然回到从前了！
前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欺骗痛楚，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老天眷顾，竟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两行热泪毫无防备地簌然而下。
“青鸾，你怎么了……”身后的女子像是被吓到，小心问道。
良久，青鸾用掌心抚过脸颊，将泪水缓缓拭去，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女子。
画屏……是了，她是画屏，这时的画屏还活着。
她瞬也不瞬地盯着画屏，眼圈再度泛红，此时她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与画屏从何说起。
前世，太子病中，皇后遭淑妃暗害险些被废，打击下忧思成疾，在青鸾和亲北魏后便不久人世，凤仪宫的宫人被分到各处，而画屏被分到淑妃宫中，却不想在三月后竟被杖毙。
上一世画屏的死因成谜，淑妃李氏是淮南王之女，李慕凌的长姐，彼时青鸾还为此与李慕凌大闹，可李慕凌却只含糊其辞说画屏犯了宫规。
想到此处，青鸾上前抱住画屏。
“青鸾……”画屏的身子微微一怔。
“姐姐，我做了好长的一个噩梦。”青鸾轻轻抱着画屏，将脸埋在画屏的肩头，像是孩童撒娇般低声囔道。
画屏闻言愣了愣，而后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你这丫头，原是梦魇，我还当你是真病糊涂了。”
说着，画屏抬起手，慢慢拂过青鸾的长发，柔声安慰道：“醒了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放心吧。”
青鸾倚在画屏的肩上，缓缓合上眼，感受着时隔一生，久违的温暖。
待她再睁眼时，眸中的光芒已变得锋利异常，她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轻声喃道：“姐姐，你也放心……”
这一世，我定不会再让前世重蹈覆辙！
囚车里的女子长发凌乱，形如枯槁，残破的囚衣下露出整齐恐怖的断肢，包扎的白布早已被血洇透，呈现出诡异的黑红。
她耸搭着头，身子随着囚车的颠簸轻轻摇摆，既看不清脸，也不知是死是活。
四肢的疼痛穿心彻骨，青鸾逐渐恢复意识，日光灼目，她勉强将双眼强撑开一条缝隙，青灰的眼珠微微转动，她看到前方不远处，上京城的城门静默屹立着，上面还吊着一具腐烂破败的尸身。
那曾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南梁第一权臣，成王败寇，如今也落得这般下场。
“噫！阿鸾回来了！”刚行至城下，一个甜柔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这一路奔波可还辛苦？”
这声音……
甜美的脂粉香气传来，城门中走出一位华服美人，身旁两侧还整齐站列着成排的御林军。
青鸾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良久，在唇角勾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长公主，别来无恙。”
“有凌哥哥的悉心爱护，自然无恙，倒是阿鸾你——”
长公主啧声连连，用帕子轻掩在口鼻处，哧笑了一声，“多年未见，阿鸾变化大得却是叫人认不出了，北魏到底是蛮荒之地，哪比得了我大梁养人。你说是吧，凌哥哥。”
“陛下到——”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众人闻声纷纷跪拜。
一个身着龙纹玄袍的男人，在山呼的万岁声中走下六驾龙辇，“如儿，朕说过多次，在外面要称朕为‘陛下’，莫要坏了规矩。”
长公主回眸娇媚一笑，腰肢轻盈地迎了上去，娇嗔道：“诺，陛下——”
日光毒辣刺眼，恍惚间，青鸾眼前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渐渐与王府时的自己，和曾经心念的淮南王世子重叠起来。
她微微眯眼才重新看清，少年世子已经变成了南梁的帝王，而身边的佳人也换作旁人。
哦，对了，应该说，这场浓情蜜意，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可笑的是，就在他登基的那天，她还在遥远的北魏，做着他会兑现承诺，将她接回南梁，同享江山的美梦。
直到打开那封他亲笔写给北魏的密信，直到魏帝大怒将她手脚斩断送回南梁……直到此时此刻。
她方知，支撑自己多年的一切，竟都是镜花水月。
“李慕凌。”青鸾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俊朗面孔，一字一句叫出他的名字。
“放肆！”长公主秀眉一拧，尖声呵道：“你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年轻的皇帝倒不甚在意，不怒反笑道：“不妨事。”
“可是她——”长公主仍不依不饶，却见皇帝眼底划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她心底一惊，硬是接下来的话憋了回去。
李慕凌漫不经心地抚了抚怀中美人乌黑的发髻，随后将视线落到青鸾身上，“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经朕当年一手培养，朕岂是不念旧情之人。”
言罢，李慕凌挥手让两旁随侍的宫人退下，独自走近，轻声唤了一声：“阿鸾。”
就像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久别重逢。
青鸾讽刺一笑，“李慕凌，事到如今，你还何须与我做戏？”
李慕凌闻言，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惋惜似的叹了口气道：“阿鸾，你可知，你若是不那么聪明，不那么能干，凭你的姿色，朕当年是真的想留你在身边做侍妾的。只可惜——”
李慕凌顿了顿，眼底生出一丝狠戾。
“只可惜，你现在却是朕最想抹杀的污点。”
“污点？”青鸾轻笑一声，艰难道：“当年，为助你争取魏人的帮助，我替那女人远嫁北魏，在朝堂上做你的棋，在沙场里做你的刃。如今，如今宁晏礼不在了，先帝的旧臣不在了，你终于走上今天的位置，而我为你穷竭一生，机关算尽，却到最后逃不过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李慕凌，只怪我不识人心，没能早些看清你的虚伪面孔。”
大约是被戳中痛处，李慕凌的脸色有些发青。
青鸾道：“若要说污点，怕是只因我知你所有不堪的过往……我知你所有怕被世人知晓的罪状……所以你要我死！你怕来日往事败露，你怕史书工笔，你要我替你背负那些遗臭万年的罪名！”
身体濒死的痛楚，让青鸾早已感觉不到心里的痛，现在的她只觉得可笑，自己曾经倾尽全部去爱慕的，竟是这样虚伪狠毒的男人。
言明至此，李慕凌也再没什么可掩饰，他冷哼一声，露出一个极其讥嘲的笑容，“聪明如你，终是能将这棋局看得明白。”
他凑近青鸾耳边，保持着极其暧昧的姿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朕将淮南一十三城送给魏人，他们为此才肯替朕出兵，可城里的那些人骨头太硬，誓死不降。朕只能留城不留人，那满城的人啊，朕杀了三天三夜也杀不尽。”
“淮南一十三城的血债太深，朕必定要找人替罪，方能坐稳这江山。”
“你不是说过爱朕吗，这，便是你这条贱命能为朕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凝滞闷热的空气吹进耳畔，残忍的字句仿佛利刃一般插入青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对她曾经的那些痴迷与眷恋最大的嘲笑！
目光穿过城门，青鸾望着高远的天空，突然痴痴笑了起来，自呓般喃道：
“李慕凌，我撑到回来，就是为了再看你一眼，你可知为何？”
李慕凌微微一愣。
青鸾竭力挪动身体，四肢撕心裂肺的疼，她感觉自己随时可能要在下一秒死去，可还是咬牙道：“我怕忘了你的模样，来世，若有来世——”
下一刻，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青鸾突然朝李慕凌扑去，“嘭！”地一声头撞上囚车！
李慕凌吓得直退两步，几乎跌坐在地上！
变故突如其来，四周之人全部惊住，随即有人大呼：“护驾！快护驾！”
鲜血蜿蜒划过青鸾惨白的脸颊，显得尤为刺眼，她笑得愈发疯狂，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死死地盯着李慕凌。
“你！”李慕凌愕然地回看她，他从不知，这个从来都对他唯命是从的女子，竟会癫狂至此！
“快！快杀了她！”长公主惊呼道。
御林军顿时回过神，将士们“唰”地围了上来，可却不敢再向前靠近。他们看到青鸾疯狂地大笑着，然而笑着笑着，眼中却流出了泪水，泪水与鲜血相融，犹如泣血。
青鸾看着脸色青白的李慕凌，一字一句道：
“这一世，知我罪我，皆所不计，若有来世，你们给我的，我——定尽数奉还！”
言毕，青鸾缓缓倒下，诅咒般的余音在风中回荡，渐渐飘渺远去。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与此生的爱恨开始化作斑驳的色块，碎裂，消散，最后终究化为虚无……
“青鸾？青鸾！”头顶响起一个温柔关切的女声。
黑暗中弥漫出浓苦的药味，青鸾缓缓睁开眼，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眼前的女子梳着双环发髻，一张鹅蛋脸白皙清隽，见她醒来满眼欣喜，忙将刚端进来的汤药搁到了一边，柔声询问道：“你是何时醒来的？现在感觉可好？”
“画屏……”青鸾声音干涩，下意识唤出女子的名字，然而下一秒就发觉到了不对，她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不可置信地问道：“画屏？怎么，怎么会是你？你不是被……”
几乎就在同时，青鸾心头又是一紧，她猝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细的手指，整齐的指甲，虽有着常年舞刀弄枪磨出的茧子，但却是完完好好地连在臂上的！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自己的手脚已被……明明自己已经……
青鸾警觉地看向周围：四方的屋子，青灰的墙壁，简单的陈设……一切都如此熟悉，可她背上却渐渐涔出一层冷汗，虽然代替长公主和亲北魏后就再没回到过这里，但她绝不会记错，这里分明是自己在南梁做侍婢时的房间！
“不是我还会是谁？青鸾，你可是还有哪里不适？”女子在榻边坐下，攥住青鸾的手，担忧地问道。
女子的手温暖柔软，这真实的触感不禁让青鸾心生疑窦：难道自己还活着？可如果活着，为什么会见到死去的画屏，又为什么会回到凤仪宫？
青鸾目光遽然一凛，再次抓住面前的女子：“今年是哪一年？”
女子怔了怔，回道：“是兴和三年。”
“兴和三年，竟然是兴和三年……”青鸾喃喃重复道，然而此时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她不顾女子阻拦，摇晃地迈下床榻，赤足走到铜镜前。
铜镜中赫然映出一张精致秀美的面孔——
镜中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五官清艳，肤白似玉，长发如缎，瞪大的双眼眼尾泛红，娇嫩的薄唇还因震惊而微微颤动着。
一时间，青鸾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倒流，她像是稍不用力就要支撑不住，将手死死撑在案上，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她回到从前了。
她竟然回到从前了！
前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欺骗痛楚，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老天眷顾，竟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两行热泪毫无防备地簌然而下。
“青鸾，你怎么了……”身后的女子像是被吓到，小心问道。
良久，青鸾用掌心抚过脸颊，将泪水缓缓拭去，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女子。
画屏……是了，她是画屏，这时的画屏还活着。
她瞬也不瞬地盯着画屏，眼圈再度泛红，此时她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与画屏从何说起。
前世，太子病中，皇后遭淑妃暗害险些被废，打击下忧思成疾，在青鸾和亲北魏后便不久人世，凤仪宫的宫人被分到各处，而画屏被分到淑妃宫中，却不想在三月后竟被杖毙。
上一世画屏的死因成谜，淑妃李氏是淮南王之女，李慕凌的长姐，彼时青鸾还为此与李慕凌大闹，可李慕凌却只含糊其辞说画屏犯了宫规。
想到此处，青鸾上前抱住画屏。
“青鸾……”画屏的身子微微一怔。
“姐姐，我做了好长的一个噩梦。”青鸾轻轻抱着画屏，将脸埋在画屏的肩头，像是孩童撒娇般低声囔道。
画屏闻言愣了愣，而后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你这丫头，原是梦魇，我还当你是真病糊涂了。”
说着，画屏抬起手，慢慢拂过青鸾的长发，柔声安慰道：“醒了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放心吧。”
青鸾倚在画屏的肩上，缓缓合上眼，感受着时隔一生，久违的温暖。
待她再睁眼时，眸中的光芒已变得锋利异常，她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轻声喃道：“姐姐，你也放心……”
这一世，我定不会再让前世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