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头稍向西移了半分。

    画屏将案几上的汤药端到青鸾面前,“你快将药喝了罢,再搁下去就要凉了,恐伤了药性。”

    浓郁的药苦迎面而来,青鸾连忙捂住鼻子对画屏道:“姐姐这药哪里来的?我闻着不像治病,倒像是杀人。”

    画屏扑哧一笑,将药搁下,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骇人,这可是我从小路子那求来的,太子殿下病着,淑妃娘娘又有身孕,御医哪有空理会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你昨日突然晕倒,我只能求小路子帮衬些,他虽比不得御医,但草药味熏多了,自然也懂不少。”

    太子病了?

    青鸾神情一滞,画屏后面说得许多,她都没听进去,只顾追问道:“如今是太子病后的第几日?”

    画屏想了想,道:“算起来这应是第三日了。”

    第三日?青鸾微微蹙起眉。

    前世,皇后就是在这一天遭了李淑妃算计而彻底失宠。

    皇帝年幼时,北魏大败梁国,魏军攻入旧都,数位老臣带着还是太子的皇帝仓皇出逃,南渡淮水时遭野猫群袭击丢了传国玉玺,至此,皇帝便将猫视作蠹政祸国的不祥之物。

    李淑妃借向太子赠药之名,将数十只野猫引入凤仪宫,野猫围绕在皇后周围形如疯癫,皇帝勃然大怒,认定此为皇后误国之兆。

    虽经宁晏礼和一众老臣力劝,皇帝终未动后位。但从此,皇后被禁足宫中,太子也为此失宠,后宫权力的天平彻底倾斜向了李淑妃和淮南王府,再到后来,画屏也因皇后薨逝被分到李淑妃处,才惨遭横祸。

    前一世,青鸾因爱慕被蒙蔽,这些因果轮回直到死前才终于醒悟。

    这一次,她倒要看看,他们这些诡计要如何得逞!

    正想着,房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声:“画屏姐姐可在?”

    青鸾循声看向房门,未等开口,画屏已起身应道:“我在,可是娘娘那边有什么差事?”

    画屏打开房门,门外一个宫婢与她互相见了礼,才回道:“方才宁总管前来通传,未时陛下会亲临凤仪宫探望太子殿下,兰心姑姑着我来唤你前去为娘娘梳妆。”

    “陛下竟是命宁总管亲自前来通传?”画屏惊讶道。

    “是呢。”那宫婢笑道:“如今宁总管在御前是什么样的地位宫中谁人不知,通传这样的事陛下竟要宁总管亲自前来,可见对我们皇后娘娘看重,各宫都很是眼红呢。”

    宁总管?一旁的青鸾暗忖道。

    这姓氏不算常见,阖宫上下除了那宁晏礼还能有谁。

    说来此时的宁晏礼虽还只是总管太监,但他深得皇帝宠幸,又秉笔掌印之职,他呈皇命所至之处,犹如圣恩亲临,在前朝后宫风光可谓一时无两。

    虽说如此,但此时较于后来的宁晏礼却也是微不足道。

    前世青鸾所熟知的那个宁晏礼,不仅是李慕凌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掌管监国寺与枢密院两大权力机构,手握南梁军、政大权的当朝首辅,在大事上,就连皇帝的朱批也要经由他的过目,前朝后宫无不尊其一声宁大人。

    外人只道他生了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皮囊,最初得势便是依仗与皇帝有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之后更是依仗盛宠秉笔掌印,渐渐走向前朝,才有了后来的地位和权势。

    但前朝争斗何其残忍,南梁士族重臣和各诸侯王哪个是吃素的,上一世,无论是淮南王府明里暗里与宁晏礼的较量,亦或是青鸾借北魏之势与其对阵博弈,都难占上风。若不是夷城之战,李慕凌献了淮南一十三座城池求北魏出兵夹击,又恰逢天时,恐怕前世结局仍未可知。

    从前,青鸾因一心辅佐李慕凌,只当这个城府极深,手段狠辣的玉面宦官是个极为难缠的死敌,每每提起不是恨之入骨,就是咬牙切齿。

    但如今想想前世二人相似的下场,她对宁晏礼倒是有了另外一番考量……

    思忖间,画屏与那宫婢已赶去皇后所在的凤仪宫主殿,出门前,画屏还千叮咛万嘱咐,盯着青鸾将那碗苦汤药喝下去,才安心离开。

    眼见未时将至,青鸾梳洗一番,将乌黑的长发绾成宫婢的样式,换上了一等侍婢的宫衣。

    她站在镜前打量一番,身上的衣饰虽不如在北魏为妃时那般雍容华丽,但胜在纯净清素,加上此时年纪尚轻,未经风霜,更有一种不经雕琢的天生丽质。

    青鸾对现在的自己很是满意,她抬起头,对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扬起唇角:“李慕凌,这一世且看你我谁会笑到最后。”

    而后,她便起身朝凤仪宫主殿走去。

    皇后和李淑妃在后宫早就水火不容,于前朝又各代表着士族老臣和诸侯王两股势力,如今李淑妃有孕,皇帝对太子的关怀便更为前朝后宫所瞩目,在南梁各方势力眼中,这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号。

    故而,皇后对今日皇帝探病太子极为看重,青鸾到时,宫中的婢子和太监已整齐地侯在殿前。

    众人见她纷纷揖道:“青鸾姐姐。”

    青鸾颔首回礼,穿过众人站到主殿石阶下。

    不出一会儿,皇后从殿内缓步而出,后面还跟着随侍的兰心、画屏。

    “皇后娘娘。”众宫人躬身拜道。

    皇后云鬓高绾,戴着册封前皇帝赏的凤鸟金镶步摇,身着一袭沉稳持重的绛紫冕服,气度娴静端庄。到底是出身于高门士族的贤身贵体,纵使连日衣带不解地照顾病中的太子,此刻仍是鹄峙鸾停,仪态万方。

    她向众人轻抬了抬手,示意免礼,而后才看到立于阶下的青鸾。

    青鸾福身拜道:“娘娘,奴婢昨日晕倒,于殿前失仪,还请娘娘责罚。”

    皇后温和道:“你为太子之病尽心尽力,连日侍疾不眠不休,本宫怎会罚你,倒是你身子不适,大可再休息两日。”

    青鸾道:“谢娘娘挂怀,只是太子殿下仍在病中,奴婢心中挂念,纵是休息也不得心安。”

    一番话说得妥帖窝心,皇后颇为动容,叹了口气道:“难得你为太子如此尽心。”

    青鸾恭敬道:“为太子尽心便是为娘娘分忧,青鸾分内之事在所不辞。”

    皇后微微颔首,心中却生出一丝异样。虽然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今日自己身边这个婢子,总觉得与往日有些不同。

    皇后陆婉出身于显赫的金陵陆氏,又是本家嫡女,祖父是三朝老臣,其父官拜丞相,兄弟也于朝中担任要职。从幼时起,她往来见识的达官贵族便不可胜数,但如今她看青鸾,竟觉其周身萦绕着一缕贵不可言,又不入凡俗的独特气质。

    她虽有疑窦,但也觉自己这想法十分荒谬,一个宫婢,纵然貌美,但出身卑贱,又何来贵气可言。想到这里,陆皇后摇了摇头,抬手示意青鸾起身,便不再多言。

    又过半刻,随着太监一声传喝,一架八人抬龙纹步辇出现在凤仪宫门外,两名容貌秀丽的宫婢疾步上前,将金丝帷幔轻柔地拉开,轻声道:“陛下,到了。”

    帷幔中斜倚着一个身着龙袍的青年,他皮肤苍白,相貌清俊,原本像是睡着一般,在辇榻上闭目养神,闻声才缓缓睁开双眼,眼下却还泛着乌青。

    这青年正是南梁当今的皇帝,李洵。

    陆皇后携众宫人迎上前去,福身道:“妾身拜见陛下。”

    李洵微微皱眉,随便挥了挥手,道:“起吧。”

    陆皇后脸色微微一僵。这时,帷幔另一侧走出一个颀长挺秀的身影——

    一身窄袖墨锦宫袍,御赐的镶玉腰封紧束着劲瘦的窄腰,勾勒出修长的腰线,周身散发着难以接近的疏离矜贵。若不知他身份,看这气度风仪,还叫人以为是哪位王公大臣。

    众宫婢不由得纷纷瞄去。

    青鸾站在陆皇后身侧,刚一抬眼,就对上那人清冷如潭的凤眸。

    宁晏礼……

    与前世的“死敌”重逢,青鸾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然而那目光却未在她身上停留,宁晏礼走到陆皇后面前,微微一揖,道:“见过皇后娘娘。”

    陆皇后微笑颔首,明显看出即便贵为皇后,她对宁晏礼也是敬让三分。

    此时李洵已敛衣起身,但他却没有下辇的意思,漫不经心地哈欠道:“朕邀卿同乘,卿却偏偏不肯,这一路悠悠晃晃无人说话,叫朕好生困倦。”

    这话显然是同宁晏礼说的。

    宁晏礼与皇帝之间的传闻在场之人早有所闻,也知皇帝对宁晏礼的宠信超乎寻常,但如今居然邀其同乘,最重要的是,宁晏礼竟拒绝了皇帝。

    要知道,皇帝平日里性情反复无常,稍不顺意就会大发雷霆,御前伺候的宫人早就不知被杀了多少,而面对宁晏礼的拒绝,皇帝竟也不见恼火。

    如此一来,众人不禁更加相信那个传言,个个心中暗自诧异。

    宁晏却礼未作应答,回身转向步辇,微微揖道:“请陛下移步内殿,太子殿下还等着陛下。”

    之后,他凤眸稍稍一垂,两边宫人便将步辇轻轻落下,一旁两个宫婢屈身上前,李洵由二人虚扶着下了辇。

    陆皇后心存感激地看向宁晏礼,宁晏礼却视若未见,淡淡转过头,眸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李洵进了内殿去探望太子,只有陆皇后及几个随侍的宫人跟了进去,其他人皆侯在外殿。然而不知为何,本该入内的宁晏礼,却也同样侯在外殿。

    他长身玉立于众人之前,眉目清冷,鼻梁挺秀,姿容出尘绝世,犹如一块冰冷的玉雕。

    一个宫婢小声叹息道:“唉,如此谪仙般的君子,怎么偏偏成了残缺之身。”

    另一个道:“纵是残缺之身,也是轮不到我们这样的人,你看方才,就连陛下对他都……

    青鸾此时也站在远处看着他,看着看着,她恍然想起前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具吊在城门上,面目全非的尸身。

    她心中轻叹道:这样绝世的容颜,当真是可惜。

    就在她感慨之时,宁晏礼却突然睁开双眼,青鸾的目光再次毫无防备地对上那双绝美的凤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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