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宫殿,朱楼翠阁,别有洞天。

    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不过,落入温曦照眼中,这玉宇琼楼,尽是无穷无尽的空寂和晦暗。他将整个身体浸泡在浴池之中,很久以后才脱离窒息的通感,冒出水面,长长吐出一口气。

    蓦地,不知打哪吹来一道暗香,温曦照只觉头晕目眩,扶住额头,良久,倚靠在浴池沿边,沉沉睡去。

    宫殿之外,十几个侍女侍从被人用麻绳紧紧捆作粽子,脱下各自的净袜塞进他们口中,免得大喊大叫。

    捆人者悬于地面,脚不沾地,正抱胸观察这些“粽子”。她身穿浆洗得发白的法袍,外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很是没个正形。侍女侍从们瑟瑟发抖,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实在邪门得很,不但忽然诡秘出现,更是长臂一挥,便将她们瞬息捆了个结结实实。

    此人周身邪气萦绕,法袍里未着衣物,身躯缠满禁术布条,连手臂腿脚亦不放过。她似鬼,浑身没骨头般懒洋洋,走路靠飘,霎时飘到侍女侍从跟前,从宽袖中掏出一只白药瓶,一人强塞一颗药丸。

    却不知是何药,吓得人人脸色苍白,痛苦下咽。

    “吃不死人。”孟太微弯起唇角,“只会让你们整夜清醒。”

    她像是想到什么,又掏出一个瓷瓶。她用食指沾了,抹在每个人的眼皮上,不消片刻,人人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此人竟然在每个人的眼皮抹上浆糊,使得一干人等再也无法闭眼。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孟太微满意抱胸,邪邪一笑。

    她一甩头发,鬼气森森地说道:“我只要你们今夜睁大眼睛,看好戏。”说罢,转身往绮昀殿飘去。

    众人骇然。绮昀殿,暂住着金枝玉叶的未来驸马爷。

    绮昀殿殿门大敞,不多时,只听得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原来是那人一脚踹翻门厅的屏风,将一张贵妃榻移至人人可见的门口。一名侍女眼尖,见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人,头靠在她肩颈处,看不清脸,只瞧见一头半湿长发。

    孟太微将人放置在贵妃榻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那侍女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眉如翠羽,脸似琉璃,若远山重叠,若月中聚雪,藏着几分冷清。侍女陡然惊恐万状,女子竟然掳来了未来驸马爷温曦照,她想做什么。

    孟太微抚弄着沉睡之人的脸颊,温曦照半梦半醒,被人轻抚,下意识微微蹙眉。他从来不喜欢别人碰他。

    孟太微目光如炬,低低一笑,将人扶起,依在她臂弯。他睡着的时候最好看,最乖巧。清醒的时候,最惹人烦。

    他倚着她,一呼一吸,半睡半醒。她忍不住拨弄他的长发,沐浴过,微微潮湿,很香。香得叫她发颤。拨开头发,是光洁的脊背,流畅的腰线。琉璃灯的光照是烟霞色,素纱般落下来,落在没穿的身躯,像鸡骨白的玉器,少有磨痕。手指禁不住触碰,也不知是谁出了汗,略有些黏,但触感很好,很好。她心底微微发热。

    她从不承认自己有罪,而今来看,她唯一的罪责,是沉陷贪欲。她俯身抚弄整块玉璋,器身打磨光滑,难以释手。

    众人怔怔不敢言语,无法闭眼,眼睁睁望着令人心神激荡的一幕。

    次日,温曦照醒来,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过了许久,也只是半睁开眼。他只觉得浑身酸痛,低下头,瞥见怀中蜷缩着一人。他陡然清醒过来,然而浑身无力,以至于无法推开。

    身前的人打了个哈欠,没了骨头似的,趴在他胸膛上。温曦照迅速感觉到不对劲,他看清了胸前之人的模样,登时脸色难看到极点,心脏里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你……怎么是你?”温曦照极力克制浑身发颤,那种战栗不知是来自惊惧,还是其他的情绪。他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他竟然衣冠不整睡在门口。门外,一干人大眼瞪小眼,想看又不敢看。

    “你做了什么?”他哑声说话,这才发觉自己嗓子喑哑,嘴唇生疼,像是被人咬破了。

    孟太微这时也醒过来,笑了笑。

    “嗯,”她附身,啃吸昨夜留下的唇伤,“做了。”

    全身血液当即猛冲进脑子里,温曦照倏时暴怒,若非动弹不得,只怕立时暴起当场将她诛杀,一幅痛恨到极点的模样。

    “孟太微。”他声嘶力竭,很是失态。“你禽兽不如。”

    “好孩子。”孟太微的牙尖用力,他疼得低吟。“你做事从来都很沉静,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怎么还这般失仪,是我没教好你么。”

    孟太微微微一动,像是触发隐秘的机关般,惹得他的头颅情不自禁朝后一仰,脖颈细白,似濒死的白鹅,中间突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不知是痛,还是什么。

    周遭无数双眼睛,围剿着他的忘形,他的失神。一切不啻于烈火烹油,将他置于火上煎烤。“我要杀了你……”他仰着头,躯体颤亦抖,失了色的嘴唇阖动,似是痛吟,似是发抖。眼睛布满红血丝,声线哽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孟太微不理解他哭什么,不过他眼角泛红,嘴唇绯红,惹得人移不开眼。不喜欢他平素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现在这般碎了满地,好看。她的指尖把玩那对抖动的眼睫,不知为何,心底的滚烫热意似要喷涌而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背叛我的人,不是拆了骨头做法杖,便是剐了人皮做椅子。你呢,你还活着。”

    早已有人通风报信,公主闻讯赶来,披头散发踉踉跄跄,见此场面,登时身形摇摇欲坠。身旁的侍女喃喃道:“公主……”公主像被一剑刺中,蓦地失态大吼,“滚出去!你们都滚出!不许看。”众人连滚带爬,逃散而去。

    孟太微打量公主,轻哼一声,转过头,捏紧温曦照的下颌,问道:“你喜欢她什么?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手中的权势。”温曦照紧闭双唇,不肯出声,也不肯看她。孟太微按住他,激得他额角青筋突起,强忍折磨,发出一丝急促的鼻音。

    “我看来看去,姿色平平无奇,又是个小国公主,若我领兵攻打引月国,不出三日,便可将此处夷为平地。你背叛我,就为了这。”孟太微尤为平静。温曦照清楚眼前这个人,表面越平静,心中越疯狂。他试图冷静,想说些什么,却全然无法冷静下去。

    公主声音发颤,高声道:“你放开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什么?”孟太微笑了笑,“我要他。”她揽住温曦照的腰肢,扶他起来,下巴懒懒搁在他肩膀上,让公主看清一切。公主拍打无形的阻隔,无法进入,不由得眼泪簌簌落下。公主滑落在地,她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你究竟是谁?”她抽泣道。

    “嗯?我是谁?”孟太微偏过头,懒散地啃咬他发烫的左耳,“你没告诉她?”温曦照双目迷离,浑身抗拒道:“……我不想说。”孟太微一口含住,怀中的人蓦然绷直如弓,鼻音拉得很长。

    “为什么不说?真是白白将你养大了,我的好徒弟。”

    十几年前,她从战场上下来,第一次见到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温曦照,他浑身是血,一把似能敲出铜声的瘦骨,弯着腰在地上不知拾掇什么。

    她仔细一瞧,小孩手里捡了几块碎肉。

    她笑眯眯问他,“准备捡回去吃吗?”

    他面无表情低着头。

    “这是我妹妹。”

    孟太微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不过她弯下腰,掏出手帕擦干净他的脸,仔细端详,感叹道:“真像啊。”

    她也帮忙捡了几块碎肉,不过嫌弄脏了手,干脆一把火将周遭烧为齑粉。小孩瞪着她,她笑道:“瞪我做什么。焚为灰烬,让你妹妹与山河融为一体,不是更好么。”

    后来,她把他强绑回去,收作徒弟,神宵活像见了鬼一般,“你发什么神经。”还以为她那副蛇蝎心肠已经烂到流脓,生不出一丝善念。

    神宵又仔细瞧了瞧小孩,“唔,长得好看。”甫又瞪着她,“你不会是想养大以后吃了吧。”

    她笑了笑,“怎么会。”

    啧,话是说早了些。

    她想吃。

    爱吃。

    要吃个够。

    温曦照禁不住冷笑,微愠道:“你养大我?笑话,我是死是活,你从没管过一天。现在,你也管不了我。”

    逆徒。孟太微掏掏耳朵,“啧”了一声。将他捡回来,已经是她最大的善举了。真是不知好歹的臭小孩。她整理头发,金边发带滑落在地,也没注意,只兴致缺缺地披上洗白的法袍,从贵妃榻上站起来。

    她对公主说道:“他已经失了清白,不值钱了。”她指着被捆成粽子的侍女侍从,“人证皆在,做不得假。”温曦照紧闭嘴唇,双颊滚烫。公主更是情绪激愤,难以自抑,站起身来,蓦然拔剑指向孟太微,却只能劈砍无形气墙来泄愤。

    见她伤不了自己半分,孟太微更觉得没劲极了,翻看自己青葱般的指甲,指尖沾了几缕血迹。“三日之后,我要看到你们的婚约被取消。否则我会做什么……”她“啧”了一声,舌头徐徐舔去指尖的血迹,血腥气涌上口腔,“不晓得。唉,到时候再说吧。”

    说罢,一甩袖子,大摇大摆跳上苍幽的庭院高墙,偏又返过头斜斜睨着温曦照,“早知捡来的果实熟了,就该早点吃掉。”她故意发出一声喟叹,“啧,浪费了好些光景。”清早的天宇稍微抹了些铅色,其余均是日轮的光亮,一概抵住她身后。一瞬间阳光普照,像是她背后生了万丈光芒,每根发丝都发着光。在金晃晃的空气里,她悠然歪着身子,抖着腿,显得很是自在坦荡。分明是个魔女,但,又像个圣女。

    温曦照双目赤红,怒瞪她一眼,她像是觉得很有趣,又笑了笑,恣意的身影方才自原地消散离去。风从繁茂的枝叶里穿过,他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仰起头,像是在追寻什么,目光浮起,又降下。雾笼过的清早,月光彻底消散了。

    公主弃剑,踉踉跄跄扑了过去,紧握温曦照的双手。他手心莫名发烫,一如他的内心。温曦照抽走双手,俯下头颅,声音一字低过一字,“我们取消婚约。”

    从他的肩头往后望去,光洁的后背不知何时生出几道鲜艳的挠伤。公主偏过脸颊,尽力不去看。她咬紧下唇,摇头恳切道,“怎么能听从那种疯子的话。”

    “那种疯子。”温曦照望向庭院里那几个被捆住的侍女侍从们,“她什么都做得出。”

    公主一派怒容,高声唤来近侍,锐利的指甲指向那群无辜的下人,“拖出去。一个活口都不留。”温曦照吃了一惊,立即按住她的手臂,“你不该。”公主深深凝视他,道:“杀了他们,昨日就是我与你共度一夜。不杀他们,昨夜就是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偷爬驸马的床,意欲攀龙附凤。”她随手指向其中一个侍女,那侍女惶然,瞪大眼睛,不断求饶,“驸马明鉴,我没有,我昨夜一直被绑在此处。”

    “你选择前者。”公主傲然环顾那一群人,又紧盯着那名侍女,“还是后者。”

    温曦照沉默不语。

    公主又逼问道:“选一个,还是选全部。”

    “我不选。”温曦照像是从未认清过眼前这个人,他极力冷静道:“婚典前夕,怎么能见血光。”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公主点头,“全都拖出去,赐毒酒。不见血腥,尸身完好。”她挥了挥手,几名高大的持刀近侍逼近,意欲全部拖走。

    离那名侍女最近的侍卫闻言,忽然疯了一般用脚将侍女踢了出去,那侍卫虽未得自由,脚下却力大无穷,将侍女踢得直吐鲜血。那侍卫大叫,“昨夜正是此女欲秽乱内帏,我愿替公主清除异心。”

    公主捡起长剑,一剑挑断侍卫身上的绳结,又将剑丢给他,“你叫什么。”她问。

    “回公主。”那侍卫面容冷峻,他紧紧握住剑柄,一剑捅穿侍女的心窝,侍女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血流如注。“我叫安山。”

    “好。”公主赞赏道:“今日起,赐你凤翎袍服,做我谢婉仪的亲卫。”

    温曦照沉默无声地望着一切,心中痛苦无力抑制。孟太微曾经与他大吵过一架,他骂她癫狂,骂她疯魔,她不以为然,她说世上疯子多得去了,有的疯子懒得演了,有的疯子还围困在人的躯壳里,扮演一个正常人,到了时机,自然也就脱壳而出了。她说你可以现在不信,早晚会不得不信。

    三日后,婉仪公主与驸马的婚典照常。

    听闻这个消息,孟太微怒极反笑,看来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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