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酒馆里给自己斟酒,手臂忽然发作,咯吱作响,“啪”,酒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酒香四溢。此时,她的右臂呈现出常人难以做出的扭曲动作。她叹了口气,干脆俯下身,叼起酒杯,一口咬住,迅速仰起头,酒液淌入口中,香得她眯起眼睛。

    残余的酒液浸湿她两鬓发丝,弯弯绕绕,蛇一般附着耳畔,蜿蜒爬上脖颈。

    她含了一口美酒,静静等待右臂恢复如初。

    过了许久,倔强的右臂终于疲惫不堪,恢复正常。她正松了口气,左手又开始发作,她干脆“啪”地躺倒在地,继续等待。

    “没一个省心的。”孟太微骂骂咧咧。难耐的万蚁噬心之痛挥之不去。她强忍痛楚,却不慎咬住舌尖。鲜血与剧痛同时迸发而来,也总算转移了一丝注意力。过了一会儿,她算是缓了过来,啐出一口血沫,骂道:“好痛,痛死我了。”

    她蓦地一把掀翻酒桌,佳肴美酒洒落满地,她心中大为光火。她纵有千军万马,黄金满地,但并不真正属于她,只有绑来的徒弟是她的。如今连徒弟也跟人跑了。那个公主有什么好的,他这样都不肯放手。

    她痛骂一声,伸手捋了捋头发,也不知发带落哪儿了,只好随手扒拉两下,身上尽是酒液汤汁。她拧眉,干脆跑到酒馆的地底温泉木室洗澡。浴室里几个男人正在喝酒泡澡。

    她将法袍一脱,仅剩身上的布条,整个人浸泡在水雾中,那张苍白的面容才有几分血色。几个男人瞠目结舌,你看我,我看你,连忙披上衣服离开了。有个额头有疤的男人,欲言又止,好心提醒她,“这是男浴。”

    “嗯。”孟太微点头,指着他手中的酒壶,“还有酒吗?”

    男人点头,将酒壶放在岸上,算是留给她了。

    “谢了。”孟太微对准酒壶一口闷。“我略通相术,观你面相,你应该能活过今夜。”她露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吓得男人头皮发麻。

    泡好澡,浸泡在温泉里的法袍亦焕然一新。淌水的衣物刚披上身,即刻干燥轻盈。不过,孟太微捋捋散乱的长发,心中烦躁得要命,没了发带,只好随手扯下酒壶上的红绳缠住头发。

    今日公主大婚,女方仪仗队伍排开十里之外,高灯上书写“婉仪”二字,珠花红绸龙凤吹,胡琴唢呐小堂名。红床开路,金棺压阵,下婿拜阁,画眉催妆。真是好一派繁华如梦、鸾凤和鸣的大场面。

    公主府门前,一对穿红戴绿栓马桩下,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孟太微刚靠近一些,一名青衣侍卫立即将她拦下,“有喜帖吗?”

    “没有。”孟太微道。

    青衣侍卫打量她一眼,衣裳陈旧,赤脚缠布,两手空空,不像个正常人,“没喜帖没贺礼。这里是公主府,不是脚店。”他将孟太微往外一推,孟太微一时站不稳,摔在地上,刚洗干净的衣袍沾上大片黄泥,脸颊上脏污不堪。非富即贵的宾客嫌恶绕开,几个侍卫指着她哈哈大笑。孟太微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她笑了,那几个侍卫的笑容立即僵在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贺礼,我有啊。”孟太微大喇喇躺在地上,也不打算起来。

    “在哪?”

    孟太微翻看自己的指甲,“现杀。”

    青衣侍卫觉得她疯疯癫癫,唯恐扰乱吉日,受公主责罚,于是亮出棍仗,怒斥道:“快滚!别找死。”棍仗抽了下去,旁边一个小乞丐拉住孟太微的手,及时将她扯开,棍仗只抽中手臂,孟太微眼也没眨,小乞丐大骂道:“赶走她就算了,凭什么又打又骂。”听声音,是个女孩。

    青衣侍卫怒吼,“你也想找死是吧?”他气不打一处来,抻起棍仗劈头盖脸朝二人打去,小乞丐身形灵活,闪了过去,孟太微没那么走运,一棍劈中她的天灵盖,乌压压的头发下,瞬时涌流乌黑的血液,从她高耸的眉骨,渗进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呆呆地望着头顶,喃喃道:“好痛。好痛。”

    小乞丐吓得大叫“杀人啦”,赶紧用脏兮兮的衣袖替她止血,可是乌血越流越多,小乞丐背起她就往药房跑去,好说歹说用最便宜的药贴止住可怖的浓血。

    小乞丐道:“你真走运,今天我刚好讨到一些铜钱,不然都没钱买药贴。”她以为孟太微也是乞丐,不过看来看去,她脸上空洞洞的,可没有半点讨好的笑容。

    孟太微将身体蜷缩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抽搐,自顾自嘟哝道:“好痛。好痛。”

    “那么一大道口子,当然痛了!”小乞丐没好气地说道:“那些人,仗着是公主府的人,没把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当命。好几回把我往死里揍,好在我命大,活下来了。等我有钱有势了,我要把他们全杀了!”她口气很大,满嘴胡话地发泄着心中不满。

    孟太微的眼珠子转向她,双手忽然停止抽搐,“你想让他们都死掉吗?”

    “当然了!”小乞丐咬牙切齿,她握紧双拳,想起她往日被殴打得有如丧家之犬的可怜模样,她就抑制不住心头的恨意,“他们全部,全部死掉才好呢。”

    孟太微摸了摸脑袋,撕掉染红的药贴,药贴上浸满血液,小乞丐像见了鬼似的,指着她完好无损的头颅,话也说不清,“你!你!你头上的伤口怎么不见了?”

    “好了啊。”孟太微笑眯眯道,她好像忽然之间恢复如初,神态也好转许多,不再一幅懵痴的模样。仿佛全身的痛苦都顷刻间离体而去,一下子松快许多。

    “阿秋!公主府布施喜粥了!快出来!”外面有人叫小乞丐的名字,小乞丐“嗳”了一声,回过头急急忙忙对孟太微说:“我要走了。”孟太微蓦然扶住心口,微蹙眉头,小乞丐以为她心口绞痛,正要上前,谁知孟太微蓦然从心口用力拔出一把箜篌。那箜篌龙身凤形,缀以金彩璎珞、星轸翠藻。孟太微爱怜地拨弄凤首箜篌,似拨弄情人突起的美丽颈骨,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眼中流露几分惘然。

    小乞丐大吃一惊,僵在原地不敢动。孟太微笑了笑,“阿秋,我们走吧。”她拎起阿秋的衣领,阿秋叫得惨过杀猪,“我衣服会扯烂的。你要去哪?放开我!”

    孟太微的双腿悬浮在地面上,单手持琴,道:“备礼。”

    孟太微把阿秋丢在公主府后门,自己翻墙进去,阿秋左思右想,不如趁现在赶紧跑,又害怕这个疯子回来看不到她会一路追杀。胡思乱想了没半刻钟,孟太微已然拎着什么东西,翻墙出来。

    阿秋仔细观察孟太微手中的如意纹剔犀漆盒,看起来异常华贵,应该够她吃几年。阿秋搓搓手,忍不住说道:“这盒子你偷来的?卖了值不少钱吧。你看,刚刚我又带你疗伤,又帮你望风,你多少也分我点,我好久没吃过烧鸡了。”她话音刚落,只见盒子缝隙忽然溢出什么液体,滴落在地上,她好奇地趴在地面,用手指沾沾那黑皴皴的液体,放在手心匀开,液体颜色越变越浅,红得发黑。她凑近嗅了嗅,忍不住皱起眉头,是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声说道:“你进去杀人了?”

    孟太微偏过头,眯起眼睛,她原本以为阿秋会受惊大叫,若阿秋大喊大叫,坏了她的兴致,她一定会送她下阿鼻地狱。“你怎么倒像是一点都不意外。”

    阿秋道:“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杀过不少人。你能不能教教我,让我也学会杀人。那一招,好帅气!”她比划着方才孟太微从心口拔琴的姿势,兴奋得几乎快跳起来了。

    阿秋手舞足蹈的样子,是孟太微很久没有见过的朝气。她忽然单手拨弄凤首箜篌,粗哑难听的琴声脉脉流动,每每拨弄一下,都似拨拧阿秋浑身筋脉一般,阿秋痛极了,半跪在地上,发出不可抑制的哀号。孟太微冷冰冰道:“我只有一个徒弟。”

    “啊?然后呢?”阿秋哀嚎着,无比恐惧道:“能不能别弹你那个琴了。我没有要说拜你为师的意思,我只是想学两招傍身。”

    孟太微嘴角翘起,逗弄得差不多了,便收回箜篌,悬于身侧。她仰首望了望天色,天色渐暗,时候不早了。她对阿秋说道:“你全名叫什么。”

    “沉避秋。”

    “名字不错,我会在所有人的尸体里找到你的,然后在墓碑上写下这三个字。”

    阿秋也不知道自己得罪她什么了,想也不想便下跪求饶,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姐姐,别杀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让我这条狗命赖活着吧。”

    孟太微睨她一眼,道:“只知道哭,不知道跑么。”

    “啊?”阿秋仰起头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神色如常,自己略微琢磨了一下孟太微方才的话,于是爬起来就往反方向跑,跑得比野狗还快,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阿秋一边跑一边想,事情很不对劲,那疯子说的是“在所有人的尸体里找到你”,她心头一悚,他娘的,这疯子绝对不只是杀一个两个,而是要杀掉全部人!

    耳边传来孟太微似有若无的笑声,“跑远一点,别被我追上了。”

    阿秋头皮一紧,她害怕得心跳声几欲跃出口腔,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天色已暗,晦暗的天际忽起诡秘浓雾,将整座都城牢牢笼罩。

    一只手臂的距离之外,既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路。

    惊慌失措的人们点燃烛火,试图在浓雾之中弄清情况。整条街道很快灯影憧憧,明明灭灭,无间鬼蜮洞开,顷刻间红粉花魔,生死无界。

    公主府内照旧歌舞升平,温曦照见去后院更换衣裳的公主正慢悠悠走回来,身边没跟着侍女,嫁衣红得瘆人。公主面无表情睨了温曦照一眼,二人没有说话。分明是大婚之日,一个无心,另一个也无心。

    公主府门口。

    四周寂静无声,浓雾四起,流火闪烁。有人揭开浓雾,二度来临,手中的如意纹剔犀漆盒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着,黏腻的液体沿着路径,一点一点滴落。

    门口的侍卫是一个额头带疤的男人,见到来人愣了一愣,认出她是温泉里的那个女人。他拦住她,“没有喜帖,不得入内。”

    她缓缓抬起头,带疤侍卫心头猛然一惊,他后怕地朝后一退。

    这个人与在温泉里的状态完全不一样,那双大得离奇的眼睛里,只有一点点阴冷的笑意。在温泉里,她像个人,然而现在那一丁点儿属于人的味道全部消失殆尽。好像恶鬼彻底撕开人的皮囊,妄图从胸口血淋淋的破洞里钻涌而出。

    她嘴角扯了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却像是生硬得将嘴角撕裂出一道口子,诡异得令带疤侍卫头皮发麻。她晃了晃手中的如意纹剔犀漆盒,“我来给驸马送贺礼。”

    一个青衣侍卫快步走来,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又他娘的是你,滚!”

    她趔趄了半步,很快站稳身体。恶鬼即将从人皮里整身爬出来。带疤侍卫心头惊悚之意挥之不去,他阻止青衣侍卫,“别弄得人仰马翻,赶走就是了。”

    青衣侍卫退到带疤侍卫的身后,翻了一个白眼,低声咒骂道:“仗着家里有点权势,在这里吆五喝六。指挥我,算什么东西。”

    “真的是贺礼。”孟太微见状,将如意纹剔犀漆盒伸到青衣侍卫的面前,“要打开检查一下吗?”

    青衣侍卫瞥了一眼带疤侍卫,拿走如意纹剔犀漆盒,试图打开盒子,谁知开了半晌,盒子盖仿佛完全与盒身黏紧,压根打不开。

    “废物。”孟太微笑了笑,压低的声音颇为意味深长,“难怪只能在别人手下当狗。”青衣侍卫大怒,抬脚欲将她一脚踹翻。谁知孟太微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手中的如意纹剔犀漆盒顺风而起,飘入公主府的大厅。

    二名侍卫骇然,面白如死人。若冲撞了性烈如火的公主,他们全家的脑袋都不够杀。二人急忙冲进大厅,孟太微尾随其后。带疤侍卫敏锐地察觉到,大厅之上,推杯换盏的宾客、烟霞袖手的舞姬、供人差遣的酒侍,人人面色如纸,两颊绯红,阴森似纸扎的人。

    唯有驸马双目清明,冷冷盯着他身后。带疤侍卫朝后一瞥,身后不知何时迷雾攒动,很快将公主府笼罩其中。一个细长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中,明灭的灯火只能隐约照见她藻状的蜷曲的长发。

    公主直勾勾盯着大厅中央搁置的如意纹剔犀漆盒。孟太微悬浮的半个身体钻出浓雾,身上的禁术布条血光乍起,藻发衣玦冲天,浑似飞天神女。她俯身朝公主一笑,“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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