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引玉走动时,裙摆拂动,但没有太大弧度。师父从小将她言行仪态教得极好,丝毫不逊于高门大户的小姐。

    她走到秦复身前,眸子下垂,头发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脖颈弧度流畅,鬓间几缕碎发轻柔撩动。

    秦复想起他初见柳引玉的时候,明镜湖畔,她的模样和现在并不差多少。可是自己却完完全全地变了。

    院中树上,树叶沙沙作响,不住摇晃。

    他不再看她,重新捧起那一册书卷,对着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却怎么也集不中注意力。

    柳引玉就那样站着,也不问也不言,俨如顺从听凭秦复发落的模样。

    她甚至没有再抬眼看秦复,屋里安静的可拍,秦复翻书的手似乎有些灼急,不知那股烦躁从何而起。

    最终他一把扔下书卷,瞟了和木头一般的柳引玉一眼,漠然问,“你的同伙把你一个人扔在京都城,就没想着来救你吗?”

    ......

    又是一阵渊默,秦复以为柳引玉不会答了时,却听她轻笑一声。他看过去,柳引玉依旧笔直站着,目光盯着身前地面,像是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

    秦复皱眉:“笑什么?”

    柳引玉嘴角噙着浅笑,温柔答:“我笑你啊。你为什么总是把人想这么好。”

    “他们把我丢在京都城,那我就是弃子,怎还会有人救我?”

    她说这话时很坦然,仿佛从心底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没有怨怼,只有安心。

    秦复刚待反唇相讥,思绪却从脑中迸发而出,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支在唇旁,眼中划过胜利的光,“不见得吧?你若是弃子,那晚怎么会有人在你的食盒里塞东西?”

    柳引玉诧住,她下意识抬头,对上秦复三分狡黠的目光。

    秦复:“不过,我大概知道,给你送信的也不是你师父或者他那帮子人,他们还没这个胆子。柳引玉,你在京中究竟有多少故交?”

    柳引玉默不作声,秦复更得意了,他双手在脑后交叠,扬起下巴眼尾上挑,拖长尾调问:“你师父他老人家近来如何,他当年的教导,我可是铭记在心。”

    对于他言中的暗讽,柳引玉不是听不明白,她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往旁边移,身体轻靠在柱子上。

    “我师父已经过世很久了。”

    她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件事。秦复神色倒是一动,有些刻意地坐直身子,咳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柳引玉:“你们攻打樊城,我师父抵抗无果,便殉了城。”

    她不可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明白,墨氏那样薄待他,为何还要为他们卖命?可能,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秦复轻哼一声,拿起茶盏,“愚忠。”

    柳引玉突然问:“秦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在攻破一座城池后杀光城内所有军士?”

    秦复毫不在意:“因为如果换成他们,也会这样做。两军交战,现实永比你想的残酷。”

    柳引玉很不解,她没有指责秦复,而是顺着柱子蹲下来,头靠在在膝上,白玉耳坠柔柔发亮。她温静想了一会儿,方开口,“这天下,再也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了。”

    秦复不置可否,饮了口茶。

    屋外风铃被行走带起来的风吹的晃动不止,声音传进宽敞内堂,打破沉默。

    “将军!”

    一侍卫走进来,抱拳行礼。他似有什么要紧事,但看到柳引玉后,有些迟疑该不该说。

    秦复抬手,“无妨,说就是。”

    柳引玉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聋子蹲在旁边。

    侍卫:“将军,探子来报,今晨有一伙头戴面具的人潜入饮马巷,带走了相行中。”

    柳引玉身子一僵,侧头看过来。相行中住在饮马巷,的确不假。他向来只会读书,从不招惹是非,怎么会被谁带走?

    她的反应尽落在秦复眼中,秦复轻哼一声,转而问军士:“你们可曾追上去,他们把哪个书呆子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侍卫:“他们是乘马车走的,我们的人追了一截也就被甩开了。”

    秦复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侍卫下去。然后对着柳引玉,幽然问:“你的情郎被抓走了,打算怎么办啊?”

    柳引玉看他一眼,木然道:“你又不放我出去,我能怎么办?只看你秦将军怎么想了。”

    她盘弄着手指,问秦复,“那日他闯进来,和你提出用什么交换我啊?”

    秦复也不遮掩:“墨成谦的下落。”

    院中传来鸟飞上枝头的鸣叫,柳引玉眼神如水,清澈没有丝毫杂染。她点点头,“你也想换,但是舍不下这口气吧。”

    秦复轻蔑道:“爷是那种人?我告诉你,没有他相行中,人我一样找。”

    柳引玉视线扫了他一眼,没接话,看不出来信没信他的自夸。

    秦复手中把玩茶盏,忽问:“你能猜出是谁劫走了他吗?他一个书呆子,劫他走有什么用?”

    柳引玉摇摇头,接下来说的话却像往如镜湖水里扔了一块石头。

    她道:“我不知道。但秦复,你不想要的东西,别人可能求之不得。如若被别的人知道了墨成谦的下落,会怎样?”

    秦复目光渐凝,但还是说:“没有兵力,手中有十个墨成谦也没用。”

    柳引玉:“万一他挟持墨成谦,煽动宁朝旧部呢?别忘了,你们现在还不是这些人真正的主子。”

    她说得对,宁朝那些遗留下来的统帅将士,大多都还不肯归顺南军。表面上镇住又有何用,只要有人打着光复大宁的旗号,这些人分分钟,都会成为南军隐于九渊之下的隐患。

    秦复站起身,柳引玉趁热打铁,“所以,摆在你面前最好的路,就是救出相行中。”

    秦复扭头,眉梢轻挑,“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柳引玉。”

    柳引玉:......

    合着说了这么多,都是白说了?

    看她无言模样,秦复手肘撑在桌案上,嘴角微微上扬,佯装正经问:“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去劫持墨成谦?”

    这话里有试探的意味,柳引玉心思不在上面,没听出来。

    她凝视着地面一处,思索一瞬,和秦复对视,不约而同想出那个名字。

    柳引玉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只不过语气有些迟疑,睨着秦复神情。

    她道:“中书令,明慎。”

    远处飞鸟哑声扑腾着翅膀腾上天空,屋檐纹丝不动已百年,秦复手指明显一顿,眉间迁思回虑,再不复言。

    *

    小巧布鞋迈过门槛,背影挺直,柳引玉提裙走入长廊。廊下仆役婢女们放慢手中动作,纷纷将视线投到她身上。

    柳引玉视若无睹,步子不紧不慢,从众多复杂视线中穿过,身影渐渐模糊在了长廊尽头。

    “诶,这不是前些天被关起来的那个女人吗?”有杂役疑惑问道。

    “是啊,怎么还被放出来了?”

    一个正在洒扫的婢女哼一声:

    “主子心软了呗。也不知道这样心若蛇蝎的女子有什么好,我看就是狐狸精,迷人心智的!”

    众人兴趣被勾起,围着那个婢女问她知道些什么。

    婢女不卖关子,滔滔不绝添油加醋地说起她知道的内情。什么背叛,什么构陷,爱呀恨呀一大堆,听得旁人对柳引玉皆是无不厌恶。

    “果然,漂亮的女人都心狠......”

    婢女得意的鼻孔仰到天上去,不屑冷笑,“不知又使出什么法子让主子不杀她,真不要脸。”

    一群人热火朝天正议论得起劲,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从廊下传来,充斥着怒火:“不好好干活,倒是在这里说主家的闲话?小心我告诉许伯,通通将你们撵出去!”

    众人焉了,钳口不言。只那婢女不服,阴阳怪气:“小苒姑娘,你倒是个好苗子,没爹没娘还能生出这一身正气来,不容易啧。”

    小苒不屑一顾,“我怎么样,有你这个贱人说话的份?”

    婢女没想到她出口这样狂,瞪大眼,手指着她低喝:“你敢骂我?我——”

    小苒不怕,她走近婢女几步,推开她的手指,挑衅道:“我没爹没娘又怎样?脸皮总是有的。不像你个贱人,整日就想着怎样得主子另眼相看。哦,想着主子看上了你,就能光明正大差使我们享福了?你做梦吧。”

    她从小市井长大,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那婢女根本插不上缝还嘴,只能干瞪眼。

    周围仆役皆笑起来,婢女脸涨得通红,气不过,一挥袖哽咽着跑了。

    小苒看着离去,昂头顺着长廊离去。

    廊外石窗前,柳引玉站在那儿,刚刚小苒骂人的话一字不落传到她耳朵里,她笑得弯了腰。

    小苒绕过来,看着她,半晌扑哧一声也笑了。

    柳引玉笑道:“你小小年纪,嘴怎得这样伶俐?真是羡煞我了。”

    小苒蹲下身,轻蔑道:“我嘛,从小骂惯了。刚刚那样的,再来十个我也不怕。对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诚恳问,柳引玉笑容变淡,这淡笑却让她模样化为温柔春水,“我姓柳,名引玉。”

    小苒托腮重复了一遍,“柳引玉?抛砖引玉?”

    柳引玉静默片刻,再抬起头,眼中换了一种神情,但依旧温婉,“是啊,抛砖引玉。”

    抛砖引玉。

    她从没见过父母,也不知是谁给她取得名字。但取名之人,究竟希望她引出哪块玉?

    或许,她不会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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