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虽然没有瞒过刘敏有对象的事，但也从没让两人见过面。只挑好的地方跟母亲说，把她哄得开心又自豪的，祈祷着能瞒一时是一时。
张越年过二十五，刘敏一直催着结婚，想着对方这么好的条件，家要赶紧成了才好，自己孤家寡人这么多年，她只希望儿子的婚姻要美满幸福。
但不管怎么催怎么问，张越一直说不急不急，丝毫没有思考这件事的打算，加上对方从来没露过面，刘敏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去了一趟北京，找到儿子的住处，发现她一直苦苦盼望的儿媳妇，居然是个男人。
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
刘敏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天都塌了，觉得日子再没一点指望了，当场气得撞墙寻死，最后是打了120到医院住了几天院，昨天才回到海城的。
张越被刘敏逼着把她天天挂在嘴上引以为傲的工作给辞了，硬逼着把人带回来了，和那位远在北京的顾先生就这样暂时分离了。
赵其迟迟难以入睡，想跟易安说这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又顾忌到易安这种直男听了这种事会不会不能理解得了，索性就没说了。
她在手机列表里翻到张越的名字，点进他的主页，光秃秃的没有内容。背景是个普通的风景照，镜面的湖映出两侧连绵山脉，草地绿莹莹的，湖边有两个骑马的牛仔。
赵其扫了一眼，突然僵住，再次点开背景图放大去看，一下就懂了：骑马的是两个男人。
是的，很隐晦，没什么引起人怀疑的地方，可知道这件事后，这些就成为他心之所向的证据之一了。
除了觉得意外，赵其只觉得满心遗憾。在妈妈恨不得拿一把尺子逼着长大下的张越，本应该是在循规蹈矩的模具里过活，活出刘敏早已规划好的完美人生剧本里的。就算肉身离家很远，灵魂也应该始终困在这里的。
可在没有试错成本的条件下，他敢于迈出这不被世俗认可的这一步，而他的背后是封建保守的小县城，是望子成龙心切的母亲。
他依旧这么勇敢地做了。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张越完美人生走向毁灭的预兆，可赵其却觉得，或许从他迈出这一步开始，张越的人生真正地开始。
赵其睡不着，起身上厕所。刚开房门，突然听见进户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声。很轻，可夜太安静，这声顿时变得诡异起来，她是彻底没了睡意了。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打开了客厅和餐厅的灯给自己壮胆，轻脚走到家门前，打开猫眼看。
这一看，赵其意外地瞪大眼睛。
张越在他们两户之间，正直愣愣地站着，给自己点了根烟，随后人影消失，台阶上传来两步声响。
赵其开了门，本坐在门口的张越瞬间抬头，望见她后才放松下来。
几个月没见，却已经没了打招呼寒暄的力气，只是扯了下嘴角，苦笑了一下。
门口被何温英扔过的大袋子正被张越攥在手里。
赵其拿了桌上的家钥匙和手机又出来，把门关上，悄悄在张越旁边坐下来。
张越略意外地瞥了旁边瘦小的少女一眼，自觉地向旁边腾出了点位置，笑道：“不怕我有艾滋？”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听着像山涧流水，好干净，虽然说得是这样心酸自嘲的话。
赵其摇了摇头，只静静地盯着被感应灯照得暗黄的理石地面，旁边的人正把塑料袋里包装精致的补品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台阶上，把塑料袋折了两下伸到赵其身下：“只能委屈你了，女孩子不要直接坐在地上。”
赵其抬身任他把袋子铺好，一点也不觉意外，张越哥哥一直都是这样，对谁都温柔至极。
张越也不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只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脚边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他甚至没有直接弹到楼道里，反正有清洁工要收拾。
深夜使然，赵其的心酸软起来，深深的无力感跟这浓稠的夜晚一起笼罩住她：张越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得好，从今以后，就要受到数不清的白眼过活，脊梁骨要被戳烂了。
大家怎么忍心的呢，一个一直很完美的人出一点错，大家立马就给他盖棺定论了，好像忘了这二十几年来所有的笑脸。
赵其偏着头看他，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澄澈，尽管埋进许多无奈，却看不出有悔恨之意。
“他是个怎样的人？”
张越下意识弯了眼角：“一身的臭毛病，脾气也不咋滴。”
赵其跟着笑了起来。
“他是我爱人。”
火星跳跃在他指尖，消失在他漆黑的瞳孔中，他望向楼道窗外的深空，似乎已经看到了和顾远方畅想的未来。
赵其眼角微微湿润，跟着他一起感到希望满怀，或许一份相信对于走向光明也是不可缺失的。
“我们准备去加拿大结婚，那里的同性恋是合法的，他也想去看看落基山脉。”
烟灭了，张越眼中跳跃的光也消失，明明在讲这么值得期待的事，他的眼好像又变得灰蒙蒙的了。
赵其揉了下酸涩的眼，从心底里为张越感到骄傲，感到幸福，希望他和顾先生外世俗中能走得长久，人人都唾弃他，偏偏人人都缺这一份洒脱。
她站起身来，手覆上张越的肩膀，轻拍了两下。
“很酷，真的。”
张越笑得温润，回拍了下赵其的手。
……
回到床上准备重新睡时，赵其才惊恐地发现，她不知道怎么的又误触了和易安的聊天页面，而这通电话还被接通了，到现在已经持续半个多小时了。
赵其浑身紧绷起来，下意识地摁了挂断键，“嘟”地一声后，通话时长43分的消息出现在小绿框中。
她盯着这页面愣了几秒，突然又懊悔地把脸埋进被子里：这幅心虚的模样是干什么呢，人家半夜接你电话，好歹问一句呢。
赵其在聊天口编辑着，写了删，删了写，纠结得咬嘴唇，打出一个“不好意思摁错了”来。
还没等发送，易安很快发来消息。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你也是。
却一下冲散了赵其酝酿的全部困顿。
夜真的很长，长得能容得下少女所有的祈愿和为一人所动的心流，在世界都安静时，只有她和易安一起分享呼吸时，她才似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希望漫漫长夜能带着她眺望的勇敢，向往的未来一起奔向尽头，奔向曙光。
……
早晨起来，赵其胃反酸水得难受，大口喝了些温水才缓解了一些。而何温英昨晚跟那些姐妹唠家常太晚，没起床做早餐。
赵其正好也不想吃，翻冰箱里找了一圈，最后拿了袋牛奶走了。
一路上，和赵前明没有话，尽管平时也是这样沉默的氛围，但今天多了些尴尬，至少赵其是这么觉着的。
她在等，等赵前明一个坦诚的解释，含糊其词也好，为自己辩解也好，哪怕就是来复盘她昨天没礼貌也好……
她作为一个女儿，在爸爸为了情人打了自己的这个清晨，想捕捉到一点被在乎的痕迹。
像对待徐颖的感受那样，去在乎她的情绪。
可是没有。
赵其胸口发凉发痒，好似坐过一场过山车般恍惚，悲哀不经意间已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侵略。
下车时，她本想重重摔上车门以示自己的失望，可赵前明又很亲切地对她说：“在学校认真学习，好好吃饭。”
她还是轻轻地关上了。
……
一大早，早读到一半，广播通知全校下楼升旗。结束之后，又单独留下他们高二年级，说是请来了上一届考进清北的学长，来给即将步入高三的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
主任在主席台特意强调，本来是只给实验班的人听的内容，但学校还是考虑到这份经验分外珍贵，况且黑马年年都有，机会还是要平等的，所以便委屈这位毕业生在外面讲了。
升旗的位置没间操排的严，大家都是随便站着，赵其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易安本来也站在她旁边的，但郝月凤觉得他太高太扎眼，就强行命令他到前面站着了。
“叫你磨蹭，就只能站后面来，蹭一声晦气。”
身后响起这熟悉又惹嫌的声音，果不其然，赵其又闻到了浓烈的香水味，混着烟味。
董怡不屑地撇撇嘴，操场上不能抽，她只能往嘴里塞棒棒糖。
“净会整这些没用的事，教一群山鸡怎么变凤凰，天这么热，涂点粉都给我晒化了。”
赵其听见这两人又站在一起，下意识就想到董怡那天对她说的话，再正视这两个人难免有些古怪。
真心到底是瞬息万变，还是本就很稀有。
站得太远，赵其看不见那两个毕业生到底长什么样，只通过音响听着中气十足的发言，都是很励志的话，搭配着激昂的音乐和台下一阵阵的掌声，虽有一年之隔却好像已经要冲进名校大学门了。
虽然心里也知道不过是形式上的东西，但实在没那个实力，不光没跟着振奋起来，反而焦虑在原先基础上倒是更严重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脑门，一个人还没讲完，底下的人已经难以保持端正，歪着腿扶起腰，偷偷用手挡着脸的还会被老师骂。
教师领导们扎堆在主席台下的阴凉处说话。
“要死，我现在从后面跑回楼里行不行？再站一会儿我要低血糖了。”
高馨一下蹲在地上，用前面的人给自己挡住阳光，她从兜里掏出防晒霜，往脸上补。
这一低头，隔着一排人，她发现熟悉的小白鞋，那双已经氧化裂边到新奇的鞋。
抹着防晒的手停下，高馨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咧开嘴角，朝旁边的董怡瞧了一眼。
董怡古怪地看她，眼见着她突然起身扒开前面的人，硬拽到后面去了，自己上了前一排站着。
赵其额角已滴下汗来，胃反酸过了劲儿到已经没有感觉，喉间发堵，四肢软绵绵的。
什么时候说完呢，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鼻息间浓稠起来，她又闻到这股强烈的香气，没等反应过来，肩膀已被人拍住，她吓了一跳，额汗出得更多。
“怎么就和你站一起了呢小其，”高馨凑近她的颈间，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皮肤上，“你这鞋走路不会掉底吗？”
赵其被熏得胃部狂涌，不断地吞咽压下这份溢上来的恶心，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挪动肩膀躲开：“不关你事。”
这一说话，赵其才听出自己的声音已经虚成这样。
高馨不管，还是故作友好地倚过来，继续笑嘻嘻：“不要这么冷漠好吧，我给你买一双怎么样？放周假就去喜乐汇，毕竟老师教过要乐于助人，遇到乞丐我当然要伸出援手了。”
赵其一烦躁，脑袋也变得沉起来，视线内慢慢出现许多小黑点，越来越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感觉很陌生，丝丝缕缕恐慌爬上她的胸口，赵其不自觉急促地呼吸起来。
高馨没听到回应觉得无趣，刚想去拉她的胳膊，面前人就这么像断了线的木偶人在原地踉跄起来。
这一动，所见之物全部被扔进深不见底的黑洞，目光略及之处全部都模糊堙灭，被彻底吞噬。
赵其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浑身的力气也似打开的排水口般全部泄了出去。
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杂乱的慌叫声，和那一声声分外明显的急促的脚步声。
人突然晕倒在地，周围人都吓到了，马上围成一个圈来看，大都又怕又不敢上手，胆子大的伸手探了下赵其的鼻息，又放心地呼出口气来。
“易安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叫出这一声，大家都抬起头来，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扒开。
易安从排头处冲过来，穿过乱成一团的人群，来到赵其面前，草皮很滑，他曲腿跪在她的身旁，眼中尽是不安。
众目睽睽之下，他抱起地上瘦小苍白的人，略过几个班级长长的队伍，冲向医务室的方向。
全校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奔跑少年的背影，还有他怀中的女孩，那只在空中无力晃动的胳膊。
连毕业生也停止了讲话，看着易安的背影离去好远，才说了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再茫然地看向校领导。
高馨僵在原地就没有动过，身体想被钉在了地上，钉在这个易安刚才跪过的地方。
这几步路，他居然跑得那么急，乃至差点摔倒，这么久以来，出现在他身上的永远都是从容淡然，亦或是不屑，甚至是嫌恶。她也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也能在易安脸上看到这么恐慌的表情。
不就是晕倒了而已吗？
高馨眼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她的表情也没有恢复过来。
但在场的人谁不是这样呢。
李尹凯从排头过来找到乔丝语，自然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拉起她从队伍后面跑，绕过体育馆和教学楼同样往医务室走。
队伍中，一直捏着拳头犹豫的陈言靓，在回头望了一眼后，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可郝月凤，这个平静的女人，只是沉默地看着易安远去的方向，面色阴寒，唇角尖锐如刀。
困惑她很久的问题，或者说是一直没有证据的猜想，终于在刚才，被印证了。
张越年过二十五，刘敏一直催着结婚，想着对方这么好的条件，家要赶紧成了才好，自己孤家寡人这么多年，她只希望儿子的婚姻要美满幸福。
但不管怎么催怎么问，张越一直说不急不急，丝毫没有思考这件事的打算，加上对方从来没露过面，刘敏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去了一趟北京，找到儿子的住处，发现她一直苦苦盼望的儿媳妇，居然是个男人。
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
刘敏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天都塌了，觉得日子再没一点指望了，当场气得撞墙寻死，最后是打了120到医院住了几天院，昨天才回到海城的。
张越被刘敏逼着把她天天挂在嘴上引以为傲的工作给辞了，硬逼着把人带回来了，和那位远在北京的顾先生就这样暂时分离了。
赵其迟迟难以入睡，想跟易安说这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又顾忌到易安这种直男听了这种事会不会不能理解得了，索性就没说了。
她在手机列表里翻到张越的名字，点进他的主页，光秃秃的没有内容。背景是个普通的风景照，镜面的湖映出两侧连绵山脉，草地绿莹莹的，湖边有两个骑马的牛仔。
赵其扫了一眼，突然僵住，再次点开背景图放大去看，一下就懂了：骑马的是两个男人。
是的，很隐晦，没什么引起人怀疑的地方，可知道这件事后，这些就成为他心之所向的证据之一了。
除了觉得意外，赵其只觉得满心遗憾。在妈妈恨不得拿一把尺子逼着长大下的张越，本应该是在循规蹈矩的模具里过活，活出刘敏早已规划好的完美人生剧本里的。就算肉身离家很远，灵魂也应该始终困在这里的。
可在没有试错成本的条件下，他敢于迈出这不被世俗认可的这一步，而他的背后是封建保守的小县城，是望子成龙心切的母亲。
他依旧这么勇敢地做了。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张越完美人生走向毁灭的预兆，可赵其却觉得，或许从他迈出这一步开始，张越的人生真正地开始。
赵其睡不着，起身上厕所。刚开房门，突然听见进户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声。很轻，可夜太安静，这声顿时变得诡异起来，她是彻底没了睡意了。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打开了客厅和餐厅的灯给自己壮胆，轻脚走到家门前，打开猫眼看。
这一看，赵其意外地瞪大眼睛。
张越在他们两户之间，正直愣愣地站着，给自己点了根烟，随后人影消失，台阶上传来两步声响。
赵其开了门，本坐在门口的张越瞬间抬头，望见她后才放松下来。
几个月没见，却已经没了打招呼寒暄的力气，只是扯了下嘴角，苦笑了一下。
门口被何温英扔过的大袋子正被张越攥在手里。
赵其拿了桌上的家钥匙和手机又出来，把门关上，悄悄在张越旁边坐下来。
张越略意外地瞥了旁边瘦小的少女一眼，自觉地向旁边腾出了点位置，笑道：“不怕我有艾滋？”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听着像山涧流水，好干净，虽然说得是这样心酸自嘲的话。
赵其摇了摇头，只静静地盯着被感应灯照得暗黄的理石地面，旁边的人正把塑料袋里包装精致的补品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台阶上，把塑料袋折了两下伸到赵其身下：“只能委屈你了，女孩子不要直接坐在地上。”
赵其抬身任他把袋子铺好，一点也不觉意外，张越哥哥一直都是这样，对谁都温柔至极。
张越也不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只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脚边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他甚至没有直接弹到楼道里，反正有清洁工要收拾。
深夜使然，赵其的心酸软起来，深深的无力感跟这浓稠的夜晚一起笼罩住她：张越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得好，从今以后，就要受到数不清的白眼过活，脊梁骨要被戳烂了。
大家怎么忍心的呢，一个一直很完美的人出一点错，大家立马就给他盖棺定论了，好像忘了这二十几年来所有的笑脸。
赵其偏着头看他，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澄澈，尽管埋进许多无奈，却看不出有悔恨之意。
“他是个怎样的人？”
张越下意识弯了眼角：“一身的臭毛病，脾气也不咋滴。”
赵其跟着笑了起来。
“他是我爱人。”
火星跳跃在他指尖，消失在他漆黑的瞳孔中，他望向楼道窗外的深空，似乎已经看到了和顾远方畅想的未来。
赵其眼角微微湿润，跟着他一起感到希望满怀，或许一份相信对于走向光明也是不可缺失的。
“我们准备去加拿大结婚，那里的同性恋是合法的，他也想去看看落基山脉。”
烟灭了，张越眼中跳跃的光也消失，明明在讲这么值得期待的事，他的眼好像又变得灰蒙蒙的了。
赵其揉了下酸涩的眼，从心底里为张越感到骄傲，感到幸福，希望他和顾先生外世俗中能走得长久，人人都唾弃他，偏偏人人都缺这一份洒脱。
她站起身来，手覆上张越的肩膀，轻拍了两下。
“很酷，真的。”
张越笑得温润，回拍了下赵其的手。
……
回到床上准备重新睡时，赵其才惊恐地发现，她不知道怎么的又误触了和易安的聊天页面，而这通电话还被接通了，到现在已经持续半个多小时了。
赵其浑身紧绷起来，下意识地摁了挂断键，“嘟”地一声后，通话时长43分的消息出现在小绿框中。
她盯着这页面愣了几秒，突然又懊悔地把脸埋进被子里：这幅心虚的模样是干什么呢，人家半夜接你电话，好歹问一句呢。
赵其在聊天口编辑着，写了删，删了写，纠结得咬嘴唇，打出一个“不好意思摁错了”来。
还没等发送，易安很快发来消息。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你也是。
却一下冲散了赵其酝酿的全部困顿。
夜真的很长，长得能容得下少女所有的祈愿和为一人所动的心流，在世界都安静时，只有她和易安一起分享呼吸时，她才似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希望漫漫长夜能带着她眺望的勇敢，向往的未来一起奔向尽头，奔向曙光。
……
早晨起来，赵其胃反酸水得难受，大口喝了些温水才缓解了一些。而何温英昨晚跟那些姐妹唠家常太晚，没起床做早餐。
赵其正好也不想吃，翻冰箱里找了一圈，最后拿了袋牛奶走了。
一路上，和赵前明没有话，尽管平时也是这样沉默的氛围，但今天多了些尴尬，至少赵其是这么觉着的。
她在等，等赵前明一个坦诚的解释，含糊其词也好，为自己辩解也好，哪怕就是来复盘她昨天没礼貌也好……
她作为一个女儿，在爸爸为了情人打了自己的这个清晨，想捕捉到一点被在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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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有。
赵其胸口发凉发痒，好似坐过一场过山车般恍惚，悲哀不经意间已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侵略。
下车时，她本想重重摔上车门以示自己的失望，可赵前明又很亲切地对她说：“在学校认真学习，好好吃饭。”
她还是轻轻地关上了。
……
一大早，早读到一半，广播通知全校下楼升旗。结束之后，又单独留下他们高二年级，说是请来了上一届考进清北的学长，来给即将步入高三的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
主任在主席台特意强调，本来是只给实验班的人听的内容，但学校还是考虑到这份经验分外珍贵，况且黑马年年都有，机会还是要平等的，所以便委屈这位毕业生在外面讲了。
升旗的位置没间操排的严，大家都是随便站着，赵其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易安本来也站在她旁边的，但郝月凤觉得他太高太扎眼，就强行命令他到前面站着了。
“叫你磨蹭，就只能站后面来，蹭一声晦气。”
身后响起这熟悉又惹嫌的声音，果不其然，赵其又闻到了浓烈的香水味，混着烟味。
董怡不屑地撇撇嘴，操场上不能抽，她只能往嘴里塞棒棒糖。
“净会整这些没用的事，教一群山鸡怎么变凤凰，天这么热，涂点粉都给我晒化了。”
赵其听见这两人又站在一起，下意识就想到董怡那天对她说的话，再正视这两个人难免有些古怪。
真心到底是瞬息万变，还是本就很稀有。
站得太远，赵其看不见那两个毕业生到底长什么样，只通过音响听着中气十足的发言，都是很励志的话，搭配着激昂的音乐和台下一阵阵的掌声，虽有一年之隔却好像已经要冲进名校大学门了。
虽然心里也知道不过是形式上的东西，但实在没那个实力，不光没跟着振奋起来，反而焦虑在原先基础上倒是更严重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脑门，一个人还没讲完，底下的人已经难以保持端正，歪着腿扶起腰，偷偷用手挡着脸的还会被老师骂。
教师领导们扎堆在主席台下的阴凉处说话。
“要死，我现在从后面跑回楼里行不行？再站一会儿我要低血糖了。”
高馨一下蹲在地上，用前面的人给自己挡住阳光，她从兜里掏出防晒霜，往脸上补。
这一低头，隔着一排人，她发现熟悉的小白鞋，那双已经氧化裂边到新奇的鞋。
抹着防晒的手停下，高馨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咧开嘴角，朝旁边的董怡瞧了一眼。
董怡古怪地看她，眼见着她突然起身扒开前面的人，硬拽到后面去了，自己上了前一排站着。
赵其额角已滴下汗来，胃反酸过了劲儿到已经没有感觉，喉间发堵，四肢软绵绵的。
什么时候说完呢，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鼻息间浓稠起来，她又闻到这股强烈的香气，没等反应过来，肩膀已被人拍住，她吓了一跳，额汗出得更多。
“怎么就和你站一起了呢小其，”高馨凑近她的颈间，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皮肤上，“你这鞋走路不会掉底吗？”
赵其被熏得胃部狂涌，不断地吞咽压下这份溢上来的恶心，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挪动肩膀躲开：“不关你事。”
这一说话，赵其才听出自己的声音已经虚成这样。
高馨不管，还是故作友好地倚过来，继续笑嘻嘻：“不要这么冷漠好吧，我给你买一双怎么样？放周假就去喜乐汇，毕竟老师教过要乐于助人，遇到乞丐我当然要伸出援手了。”
赵其一烦躁，脑袋也变得沉起来，视线内慢慢出现许多小黑点，越来越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感觉很陌生，丝丝缕缕恐慌爬上她的胸口，赵其不自觉急促地呼吸起来。
高馨没听到回应觉得无趣，刚想去拉她的胳膊，面前人就这么像断了线的木偶人在原地踉跄起来。
这一动，所见之物全部被扔进深不见底的黑洞，目光略及之处全部都模糊堙灭，被彻底吞噬。
赵其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浑身的力气也似打开的排水口般全部泄了出去。
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杂乱的慌叫声，和那一声声分外明显的急促的脚步声。
人突然晕倒在地，周围人都吓到了，马上围成一个圈来看，大都又怕又不敢上手，胆子大的伸手探了下赵其的鼻息，又放心地呼出口气来。
“易安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叫出这一声，大家都抬起头来，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扒开。
易安从排头处冲过来，穿过乱成一团的人群，来到赵其面前，草皮很滑，他曲腿跪在她的身旁，眼中尽是不安。
众目睽睽之下，他抱起地上瘦小苍白的人，略过几个班级长长的队伍，冲向医务室的方向。
全校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奔跑少年的背影，还有他怀中的女孩，那只在空中无力晃动的胳膊。
连毕业生也停止了讲话，看着易安的背影离去好远，才说了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再茫然地看向校领导。
高馨僵在原地就没有动过，身体想被钉在了地上，钉在这个易安刚才跪过的地方。
这几步路，他居然跑得那么急，乃至差点摔倒，这么久以来，出现在他身上的永远都是从容淡然，亦或是不屑，甚至是嫌恶。她也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也能在易安脸上看到这么恐慌的表情。
不就是晕倒了而已吗？
高馨眼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她的表情也没有恢复过来。
但在场的人谁不是这样呢。
李尹凯从排头过来找到乔丝语，自然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拉起她从队伍后面跑，绕过体育馆和教学楼同样往医务室走。
队伍中，一直捏着拳头犹豫的陈言靓，在回头望了一眼后，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可郝月凤，这个平静的女人，只是沉默地看着易安远去的方向，面色阴寒，唇角尖锐如刀。
困惑她很久的问题，或者说是一直没有证据的猜想，终于在刚才，被印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