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之前,赵其想过高馨会报复,所以她早有心理准备。

    可她没想到高馨回来是要收拾东西提前走的,也没想到她临走前对自己的最后一场“告别”,会这么简单,赤裸,甚至是顺利。

    去宿舍楼的路上,赵其有忐忑,有挣扎,有期待,有解脱。万般思虑,她最终拨通了易安的电话。

    所幸,她的易安,在来的路上。

    高馨对她的怨恨会到什么地步?自己会以什么方式从这个楼里出来?

    她想,她怕,怕再见不到易安。

    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内心的争吵终于有了答案:她要一个人去迎接风暴,无论她会遭受什么,只要想到易安还在等着她,她就都能扛过去。

    黎明前的曙光已经到来,安,我们即将迎来新的开始,光明正大的开始。

    越来越多的人朝宿舍楼走去,或许此刻全校都能感受到那一栋楼的喧闹,这份鸣响来自过去两年无数个瞬间,来自无数人屈辱的泪水。

    只有易安和赵其逆着人流,向医务室走去。一路上,肾上腺素飙升后的副作用让赵其困意上涌,沉默不语,走路也轻轻靠着易安,到最后被拉起来,背着进去。

    人靠在后背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对方泄力瞬间的重量,这份沉重让他方才忍受的痛苦倾倒而出,视线瞬间模糊起来。

    赵其的呼吸喷洒在易安的脖颈处,炎热的正午,他竟冒出冷汗,喉咙酸涩,浑身似乎也跟着疼了起来。

    医务室的人显然也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翘首望着,但没想到人这么快送来,还是一个变成花猫的女孩。

    好在都是些皮外伤,淤青暗紫混着黄,遍布全身。下嘴唇撞伤肿胀,脖颈处的伤口细而浅。

    易安要来热毛巾,反复轻柔地给赵其擦了几遍脸,她就这么安稳地睡去,紧握着他的手指。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几乎瞬间就调转方向朝宿舍楼奔去,可是赵其不让他上去,通话的全过程,易安都录了音。挑了一些言辞清晰,有信息量的片段,他发到了班里同学自己建的群里。

    高馨两年来结仇太多,这是人尽皆知。但她在校内还没人敢正面挑衅她惹麻烦,上次处分的事情闹得挺大,全校都知道,自然被她欺负过的人也知道。

    这次她回来收拾东西,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这些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有了些想法却不敢付诸行动,没有由头,也都胆怯。

    直到录音的出现。

    竟然有个人,单枪匹马去冲锋陷阵。

    她们还犹豫什么?

    于是人越来越多,大家都不宣而至,向加害者讨伐她们被踩碎在名牌鞋下的自尊,这一场审判,都是她罪有应得。

    很快,有人来找他们了,事情闹得太大,楼门口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警车和救护车。

    易安冲来人点头,回身给赵其掖了下凉被的角,嘱咐校医照顾好她,便一个人出去了。

    警不知是谁在混乱中报的,被送上救护车的人是高馨,但她除了挨了点巴掌和一点擦伤以外没什么事,晕倒了仅仅因为情绪过激。

    闹事的人太多,而且都是学生,未成年,事关前途,警局不能轻易地去,况且也带不走这么多人。只叫了几个闹得最凶的去做调查,还有她们的家长。

    易安跟着去了,领导们几次要求把赵其叫醒过来谈话,都被他拦下了。

    他只说,所有的事他都知道,问他就等于问赵其。

    高馨在医院躺了没多久就醒了,孙敏没让任何人探望,悄悄地把人接走回了家。后来据说当天下午,人就被送到瑞川去了。

    孙敏预判得很准确,警察和救护车同时出动之后,尚明这场“百人”聚众闹事很快在小小的海城传开了。

    事件的主人高馨,平时不能拿在明面上说的霸凌行为,在学校被热议起来,而她鲜有人知的过去,更是成为舆论的焦点。

    抛弃原配的爸,小三上位的妈,私生女的出身,人尽皆知。

    这个人在尚明,彻底臭了。

    而赵其,这个引爆暗雷的导火索,和高馨一样,也是被热议的对象。但她的过去太空白,大家编排几句她和易安的八卦,便就消失在别人口中了。

    当然,她再一次被处分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处分了。这些人都曾是霸凌下的受害者,这时候的遣返回家,没有人觉得羞愧,都当作是大仇得报后的庆祝。

    校门口进进出出很多私家车,都是来接孩子的,收拾着书包,有数落一顿的,有关心的,甚至有跟着开心的。

    医务室是必经之路,门敞着,赵其下午醒来,看到了很多人的笑脸,她却始终看不到自己父母的影子。

    不会有人来接她,这件事她早有心理准备。为了能让她回来上学,何温英天天琢磨,咬牙找人使钱,刚回来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大的事。

    郝月凤怒气冲冲闯进医务室,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时,电话里正好传来冰冷的一句:“让她随便找个地方死了吧。”

    用不着辱骂,更犯不着动手,郝月凤一直都知道怎么嘴伤人,她也一直对赵其使着这样的招数。

    也次次都有效果。

    但说起来,这次的事,还得感谢郝月凤给了她这样一个解脱的契机。她再气,也该气自己为了利益的一次次纵容,最后给自己的职业生涯攒了个大雷。

    赵其坐在惨白的病床上,一脸青紫,眼神澄澈,望着五官近乎扭曲的郝月凤,望她额角爆起的青筋,面无表情。

    郝月凤有很多话想说,能说出来的却没几句,她肺都快气炸了,脑子也乱,越看对面这张脸越觉得可恨。

    几分钟前,高知海给她打电话,兴师问罪般的客套,就是质问她是怎么照顾他家高馨的。

    她能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这个作天作地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听过她的话?

    她又怎么会想到,平时闷声不语的赵其,居然给她来了个这么大惊喜。

    郝月凤抬起弯曲的手指,指着赵其,深喘口气:“我真是小看你了,易安能被你弄手里,现在全校人都快被你使唤了!你这么大能耐,在我这小王八庙里念什么书?趁早出去闯荡吧,别在这儿屈才!”

    然而,这一番阴阳怪气的发泄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说的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还是那副平静淡然的眼神,和以前比却是完全换了个人。

    她气愤转身,脚步顿住,易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

    校医都听傻了,不小心把瓜子壳吃进嘴里,一顿咳嗽。碰倒了玻璃柜上的消毒用品,又哎呀哎呀地去捡。

    空气诡异地安静,校医手忙脚乱的声音和郝月凤的中跟鞋的声音叠在一起。

    她眯着眼,缓慢走到易安面前,知道他不在尚明留后,第一次,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将其视为自己的兵的骄傲。

    这个孩子从来开始,她是真心把他当作一个难遇的好苗子来培养,惯着他,给他特殊待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前途好。他不对感谢自己就算了,怎么到头来还被他当了敌人?

    好心当驴肝肺,天底下哪个老师能受得了。

    易安微垂眸,对上郝月凤的视线,这份和赵其一模一样的从容,看得她牙根直痒痒。

    他手里还拎着两个包子,热腾腾的冒着热气。那眼神好像在催促:有什么话赶紧说,他着急给人送饭。

    郝月凤气得无语,竟也笑了出来,她盯着易安,完全换了副嘴脸:“给你点好脸色,还真把自己当宝了,你就欢着点作吧,念什么书,滚回瑞川要孩子得了。”

    说完她抬脚就走,易安却是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哦”了一声,不轻不重的。

    郝月凤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转而又在红砖地上“嗒嗒”踏起来,走远了。

    留两人在屋里,互相对视一眼,眼底带笑。

    易安来到赵其面前,拢了一下她被压乱的头发,包子举到她面前晃了两下:“闻到香味了吗?”

    他特意跑到校外买的现蒸好的。

    赵其伸手接过来,胃还真应景地咕咕叫两声,笑道:“在门口就闻到了。”

    易安故作惊讶:“哦,比狗鼻子还好使。”

    赵其轻拍一下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莫名让她鼻尖发酸一下,她不笑了,低头咬一口包子,沉默着。

    安静了几秒,两个人同时感受到气氛在慢慢沉郁起来。

    易安看她小口咬着包子,嚼得快又急,吞咽前总要停顿一下,几口下来速度才慢下来,显然也是饿坏了。

    他就这么盯着赵其淤青的脸,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慢慢俯下身,双手撑在她两侧的床上。

    感受到周身气温一点点升高,赵其咽下嘴里的包子,把剩下的装进袋子里,慢慢放到床上。盯着他的校服拉链,始终没抬头。

    “吃吧,吃完我帮你收拾书包。”

    他的声音沉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赵其的喉咙瞬间痛起来,眼眶发热,她忍不住搓眼睛,空咽几下,一股热流反而涌上鼻腔。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这双预示悲伤的眼睛。

    她怕验证了某个捕风捉影的猜想。

    明明她都想好了前方的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易安盯着女孩渐红的脸,胸口跟着闷痛起来,压着马上蔓延的哀伤,头微前倾,轻蹭了下赵其冰凉的鼻尖。

    “你是不是要走。”

    鼓起勇气问出来的瞬间,她的眼泪瞬间就掉出来,没有流经眼眶,被吸收在棉料的衣服里,隐没了痕迹。

    她还是那样低着头,声音已经在抖。

    易安还是这般望着赵其,窗外的碎阳落在满是伤痕的脸上,这张脸此刻终于流动着鲜活的情绪,她压抑着泪意的颤动,落入眼中,像一幅油画。

    温热手指抚上薄得透明的眼皮,烫得她眼泪直掉,但她没有出声,没有动作,只是沉默着,所有的委屈好像只在这一刻才反扑回来。

    “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其。”

    他说。

    才不是呢。

    不是的。

    没有你,我会死,易安。

    *

    赵前明急急忙忙开车赶到尚明门口,学校下午自习已经结束了,接闹事学生的家长早都走了,他站在伸缩门外,被保安拦着。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在楼下超市听人说闲话才知道的,没有人通知他,她闺女在学校被人打了,被许多人一起打了。

    赵其也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好像这件事只是别人的一个谣传,从未发生过。

    直到现在站在学校门外,亲口听到保安的证实。

    出发时,车里的一只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转着圈叫,他又急又烦,伸手赶几下,车胎撞到小区内的马路牙子上,他听到什么东西迅速泄漏的声音,整个车的高度明显下降了。

    后备箱没有备胎,他站在原地,等着人给他送来车胎,现换。

    他的车驶进尚明门口的一刻,一辆出租车刚从这里驶向马路。

    车内,赵其戴着白口罩,并没有抬头看一眼窗外。

    他们就这么擦肩而过,谁也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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