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易安和赵其收拾完书包,易安的手机连着响了很久,静着音,他人在外面收拾柜子没听见。

    赵其把一摞卷子全部塞进书包,终于被振动扰得看向了他的桌面。

    号码没备注,可看着非常熟悉,在脑中回忆片刻,赵其捏着书包的手哆嗦了一下。

    小柜里没剩什么东西,易安简单整理后彻底清空,浅蓝色的金属柜门再次合上,下次打开它的将是另一个主人。

    拿着东西,他站了一会儿,抬眼看一眼门口高二三班的牌子,怔愣着像是陷入某段回忆中。

    对这个班级,对这个学校,他其实没有半分留恋。

    他生在瑞川,长在瑞川,生命的大多数都留于那。海城对他来说,只是逢年过节会回来的外婆家,他甚至不够熟悉这里的城建。

    半年多的时间,尚明没有留给他什么好的回忆,此刻他走,一点都不留恋。

    如果没有遇到赵其。

    在这座城市的所见所感中,唯有赵其是灰白视线中的一抹彩色。

    海城有赵其,从此海城就是赵其。

    但他还有背负的债没有还,还有使命没有完成,这件事由不得舍得愿意与否。

    所以他要看到赵其真正地成长了,才能放心地离开。

    屋内传来东西落到瓷砖地的清脆响声,易安从思绪中脱离,转身从后门迈进,顿住脚步。

    地上躺着的,是他屏幕朝下的手机。

    站着的,是面色惨白的赵其。

    于是他们一同来到南城宠物医院。

    医院的医生打来电话,语气焦急,以至于没听清接电话的是谁,就把事情全吐了出来。

    车上,赵其一言不发,一直看向窗外,没有问易安任何事情。但她的嘴唇抖得厉害,脸也不像话,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个口罩,手哆嗦得也戴不上,还是易安帮着挂到耳朵上。

    双目对视的瞬间,赵其的眼睛仿佛要沁出血来,易安的心脏徒然被揪紧。

    那眼神没有埋怨,只有满满的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小豆豆会在医院,为什么会病危?

    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候才知道?

    为什么老天爷要如此这般地对待她?

    赵其紧盯着窗外,盯着车轮碾过的每一寸马路,汽车喇叭的轰鸣好像一声声嚎叫,在她的神经处一下下地弹跳,浑身痉挛着好像要吐出来。

    大脑却是半边麻木的状态,感觉不到猛烈的悲伤,被迷茫笼罩,她不敢去想自己一会儿可能会面临着什么。

    尚明到医院的路程不算远,但正值晚高峰,南城本来车就多,每到四五点钟一定得堵个半小时,几分钟过去,出租车只挪动了一点。

    易安牵着赵其的满是冷汗的掌心,渐渐地已经压不住愈来愈抖得趋势,他看一眼前方望不到头的车辆,从兜里掏出钱,扔到副驾驶上。

    打开车门的瞬间,赵其比他要急得多,下车便狂奔起来。

    书包打在后背上闷重地响,心跳声掩盖了汽车急刹车的刺耳声和司机的叫骂声,湿热的风尽数涌进呼吸道中,喉咙处生出浓烈的血腥味来。

    直到跑得浑身绵软视线重影,他们才终于到了宠物医院门口。

    易安还好些,刚上台阶,余光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赵其一条腿踩在台阶上,整个人僵在原地。

    脸因为不自觉地憋气变得通红,喉头刀割般得疼,她在原地干呕,手指在石阶上抹了一层灰。

    视线内,易安向它伸出手。

    一瞬间,她再次无言颤抖,恐惧如一张巨网笼罩住她,生命里的第一次如此狂暴的恐惧。

    盯着即将牵引她到事实的手,赵其头都不敢抬。

    凌迟的过程如此漫长。

    “过来。”易安说。

    赵其泄了力,险些迎面跌倒,被对方一把捞住,拽到玻璃大门面前。她满是汗的掌心撞上冰冷的玻璃,在掌印的雾气中,她看见工作人员急忙来开门的身影。

    病床小小的一个,小豆豆在蓝白的尿垫中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平时黄亮的毛变得发灰发暗,它无力地做蜷缩状,突出的脊骨狠狠刺痛赵其的眼睛。

    远远看着,真像一颗微小的豆子。

    似是闻到熟悉的气味,小豆豆黯淡的眼珠四处找寻着,看到赵其后,尾巴无力拍打一下,干裂的小鼻子耸动着,眼里终于有了些光亮。

    那天易安临时起意,去了华晨美苑。风雨交加,在他和赵其曾找过的地方,小豆豆被拴在花园的栏杆上,铁链短又细,中间缠成一个铁球。旁边没有遮雨的地方,豆豆倒在软泥里,嘴边全是呕吐物,毛发粘着血,大小便失禁。

    旁边是食物残渣油腻发硬,霉菌都被打湿的塑料饭盒。

    送来时确诊是急性胰腺炎,暂时保住了性命,这两天在观察期,好转就没事了。

    他本来想治好了带到自己家养,再告诉赵其。

    尘埃未落,医生打来电话,小豆豆又并发肾炎和胃肠组织坏死,造成急速的肾衰竭和消化道出血。

    治疗已没有意义。

    仪器一声声滴响似乎使人平静,屋里沉默得一致,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赵其一步步走去,摘下口罩,挤出笑容,跟以前每一次带小豆豆走进这家医院一般的平静。

    蹲在窄小的病床面前,还未伸出手,豆豆的小爪子已经伸过来,平日里粉里透着小黑点的肉垫被泥土布满,干而涩,没了平时的细嫩。

    但还是热乎乎的。

    赵其握着它的小爪子贴着自己布满色彩的脸,笑道:“好多天没洗澡了,臭臭的。”

    小豆豆的尾巴又摇了几下,伸出舌头,极慢地舔了一下赵其另一只手。

    那手上有高馨踩出来的伤痕。

    易安远了些靠着墙,捏着屏幕布满裂纹的手机,闭上眼,眼睛发涩得生疼,生理的泪水瞬间从四周涌过来。

    那夜的雨声又在耳畔回响。

    “跟着我受苦了,小家伙。”

    赵其埋头轻蹭豆豆的鼻尖,柔声道:“去了天上也要乖乖的,不要再挑食了,吃粮不能把蔬菜干都挑出来,不要不爱喝水,洗澡时候倒是喝得起劲。”

    豆豆还在一下下舔着赵其的手背,不时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赵其吻了它的额头,硕大的泪从鼻尖掉落。

    细细的狗毛轻轻落在赵其的校服上,跟以前一样,豆豆的呼吸却渐渐在衰弱。

    屋外,残阳幕年,汽车鸣笛声偶起,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日落宣告一天的结束。

    “算了,你想吃啥就吃啥,能抢得过别的小狗就行。但是不能受伤哦,还有……还有那些可爱的衣服……下辈子一定有一衣柜的衣服好不好?,哪有女孩子不爱美呢?”

    易安低着头,眼睛闭几次都非常酸涩,整个胸腔闷重得很,每轻轻呼吸一次牵扯着心脏一阵刺痛。

    “你的小玩具哪里去了?真是的,怎么没一起带来,那里面的棉花被你咬出来好多次,都是我………”

    “……算了,我再给你买个小狮子,什么小鸭子,小老虎,都给你买,买一套,你随便咬。”

    赵其轻搂着豆豆温热的小身体,而后者已经做不出蜷缩的动作,自然伸展开的它,瘦得窄小一条。

    她不断地深呼吸,怕肿痛影响要说出来的话,怕崩溃瞬间击垮她的理智。

    “很痛是不是?”赵其摸着豆豆的耳朵,“乖宝,睡吧,这辈子把罪遭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去个好人家,没人再会把你丢掉了。”

    都说人死前最后失去的是听觉,想必毛毛怪也一样。

    她贴紧豆豆的额头,贴近它的耳边。

    “好豆豆,谢谢你陪我这些年,谢谢你……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

    “谢谢你选择了我。”

    豆豆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眼边水光晶莹,嘴巴不能自然闭合,小小的爪子渐渐失了温度。

    这个小爪子曾无数次在饭桌下因为馋扒拉过她赵其;因为天生就会握手讨过许多人的笑容;想吃零食时会扒拉她;在赵其掉眼泪时会去摸她的脸……

    胃痉挛般的缩动,她的肺在剧烈收缩,喉咙痛得每一次呼吸都如刀割。她紧紧握着这只小爪子,这个生命中的第一束光,就这么因为她的无能以如此痛苦的方式,熄灭了。

    赵其还抱着它,如此炎热的夏天,脖颈间的毛孩子凉得她浑身颤抖。

    日光彻底消散,余些残血留在靛蓝的深空中,外面刮起了风,地上被雨水打下的叶子随风飘散,遥遥追向远方。

    “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

    *

    易安走出店外,点起一根烟,缭绕薄雾中,夏日的夜晚又这样热闹起来,而路边穿着校服遛狗的小女生格外显眼。

    医院照常运转,人来人往,而屋内某处仍是一片死寂。

    宠物殡葬正在来的路上。

    狗狗住院室没有开灯,工作人员来看了一眼,见赵其抱着尸体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眨地坐着,便也离开了。

    生死别离太常见,每每落在人身上都是一次撕心裂肺。

    宠物医院小小的病床中,留下了太多主人最后的叮嘱和不舍的眼泪。

    毛孩子轻飘飘,爱却沉甸甸。

    小豆豆近十斤的体重,火化完加上小罐子,总共不到一斤。

    赵其抱着冰凉的陶瓷罐罐,表情木然,脸上一条条风干的泪渍,风一吹,火辣辣地疼。

    她已经平静了,或者说,已经疼得麻木了。

    所幸,所幸她还能见上豆豆最后一面,还能亲自送它离开。

    出了殡葬店,路上人车往往,赵其站在马路边,大脑空白,只有手中的触感是真实的。

    易安叫了她几声,没应,他单膝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想回家吗?”

    赵其还是没说话,易安已了然,拽着她的衣角离车驶过的地方远一些,给阿姨发了短信多准备碗筷。

    一辆厢货疾驰,掀起一阵风沙,鸣笛声让人心惊肉跳。易安抬头望了眼,继续编辑消息时,赵其的手机突然响了。

    旁边的人不为所动,手机消停了一会儿后又响起来。

    估计是何温英打过来催促她回家的,易安见她失神,掏出她的手机,果然没猜错。

    刚要替她接了,胳膊突然被碰了一下,两个刚买菜回家的妇女结伴从他俩身旁经过,表情丰富,眼看四方,说话的声音也很大。

    “哎呦,说是从英那捞出来的,不点岁数,二十出头呢,就尚明毕业的,本来在北京来着……可怜呐,不珍惜生命……”

    一直抱着罐子低头的赵其终于抬起头,怔怔望着前面两个人,一瞬间,所有的感官褪去,眼前只有某个深夜畅谈过的画面。

    和那双疲惫的眼睛。

    天旋地转,她要站不住,摸向易安拿回手机,何温英的电话正好再次打过来。

    接听,几声谩骂即刻钻出来,没有持续几秒便自己平静下来。赵其双手捏着手机,屏着呼吸,紧紧盯着屏幕。

    一口气只吊在心口。

    “你赶紧回来吧,别在外面晃了,出了点事……我说了你别害怕……”

    一阵阵凉意从胃部涌向肠道,呕吐感直逼嗓子,赵其捏着手机到发抖,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

    “说……快说!”

    何温英被一激,也不做那些铺垫了,直接说了事。

    易安瞬间抬眼盯着赵其,他不知道何温英口中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对于赵其的意义是什么。

    但在他的视线里,赵其的身体正以诡异的姿态佝偻起来。

    随后,头朝下软绵绵向地倒去。

    易安几乎在瞬间扑跪过去,淡红的砖地将他的校服磨出了个大口子。赵其摔进他怀里,手死死护着罐子。

    上半身被扶起来,易安摸向她冰凉的脸,赵其闭着眼,忽然因胃部收缩躬下身来,一声剧烈的咳嗽,眼前便尽是一片鲜红。

    易安只感手心滚烫,小心翼翼摊开掌心,刺眼的纹路一点点在蔓延,垂滴。

    落在洁白的校服上。

    张越于当日下午三点二十六分在英那河跳河轻生,下午六点四十分被打捞,人已经无生命体征,确认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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