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春风料峭,枝头嫩绿晃荡。

    白胡子老汉竹竿破布支起小茶摊,炉火生起青烟,红帜飘扬,上头“好茶”二字笔锋如刀,盛气凌人。

    见铺开张,慕名而来的“江湖客”聚拢前来,讨茶水喝。

    不鸣山下茶摊十余家,唯此一家客人络绎不绝,火爆时队伍能排出十里地。

    无他,仅因这茶摊旗帜上有明濯雪亲笔题的字。

    五年前,不鸣山办小武道会,恰逢明濯雪的出师礼。

    彼时,剑气激荡,山石亦为止震撼,众人皆去山巅寻剑气来源,小武道会也就短暂中止。

    山高处两位天人之姿的姑娘相对而立。

    人群中有惊叹声出,道那年长些的姑娘乃是天下第一剑李攻玉。而后老观主又出面解释,那个年幼些的是血甲将军的女儿,李攻玉的徒弟,明濯雪。李攻玉言,只要明濯雪能解她全力而出的三招便算出师。

    此时此刻,明濯雪化了两招,可手中木剑折断,已无兵刃可作应对。

    李攻玉立于山巅,手执枯枝一如执利剑,身后云卷如浪涌。

    风起时,第三招出,恰如巨浪袭岸,向明濯雪奔涌而去。

    众人皆以为明濯雪必然落败出师无望,却见她折下树上冰棱迎向李攻玉,似要直面惊涛骇浪。

    然锋刃相接之际,明濯雪一转身形,冰棱擦过枝杈,正如蜻蜓点水,翩然而过。

    她脚步微动,避过浪潮后,调转手中冰棱,棱尖于空中划出一个漂亮弧度,直直攻向李攻玉。

    李攻玉提枝运气欲作格挡,却见凌冽剑气卷着漫天雪早早断了她手中枯枝。

    连着枯枝一同被斩下的还有不鸣山怪石嶙峋的峰。

    明濯雪在化解李攻玉三剑后,还了她一招。

    一时间,四野寂静。

    遭人取笑乃是不出鸣世之材的不鸣,一夕间成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不鸣。

    不鸣山凭此一战,成功挤上以风掣城为首江湖十大必去朝圣地榜单,位列第十一。

    小武道会亦借此风光成了江湖新秀争锋的秀场。

    不鸣山观的老观主捶胸顿足,喟然而叹:“原是我不鸣山那山巅不好,阻了山体气运。是我糊涂,竟没早早发现,叫我山观平白寂寥无名数十载。”

    全然没了此前吹鼻子瞪眼,诉师徒二人练剑学刀毁他山石的哀怨。

    隔年,不鸣山观封锁登峰路,修观景台,售门票一百纹一张,每日限量,先到先得。

    观景台正对山巅,登台可一览为剑气所开光秃平整的山顶,既保障了游客安全,又保证了山主赚钱,小武道会期间还可作为观武台供贵客观览,正可谓一举三得。

    老汉捧起茶碗,递去执金剑佩玉刀、侃侃而谈的江湖儿女手边,便听隔壁说书先生开了张,抚尺一拍,折扇一展,在倒春寒的冷风里,不要温度地扇了两下。

    “今日我们要说的啊,是这红衣逃婚记。”

    他嘴一张,还未说几句话,先被风冻了个一激灵,悻悻收起折扇。

    但凡江湖人物,都有些个别称,譬如李攻玉,在说书人口中是不世剑;譬如璩阳黄老二,旁人都道他收刀客。

    而红衣,正是明濯雪的别称。

    此称呼并非是因她总一身红,而是出自她父亲,大将军明盖野。

    尽管无人知晓,但明盖野确实是从不鸣观中出来的。

    同样的,李攻玉也是,甚至明盖野还是李攻玉的师兄。

    不过李攻玉一身武学来自李家剑,属家传;明盖野则是在沙场上历练得来,是自己悟的。

    因此不鸣山观的“不鸣”实不冤枉。

    明盖野离观参军,于戾哭谷携百来精兵吓退敌军十万而闻名于世,又因归营时一身铁甲变血甲,得名血甲将军。

    不妄学宫的老山羊胡子曾给他批语“君由此始,必以此终”。本意是想告诫大将军少造不必要的杀孽,不想一语成谶,明将军日后就是死于戾哭谷中。

    当然那都是后话。

    明濯雪刚出名那会儿,众人思虑着想叫她剑仙,意在彰其剑术出众,又貌若天仙。

    可不多久,他们便发现明濯雪虽入剑道,用的却是刀。

    那总不能叫人刀仙吧,听着就怪。

    吵吵嚷嚷争到最后,一青衣书生出面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她即为血甲将军的女儿,不如就从血中取红,改甲为衣,称之以红衣。

    是以,明濯雪在江湖上的第一个称号便被人这么定了下来。

    然有趣的是,明濯雪自闻名以来从未穿过红衣。

    至于逃婚一事则发生于今年二月。

    明大将军亡故后,其子明溪深子承父业,征战沙场。

    圣人感明家劳苦,特许明溪深无需降爵,直接袭承其父的安定侯爵位,并欲将其妹明濯雪纳入皇室,择皇子为婿。

    这想法刚露出点风声,还未来得及实践,现今仅存的异姓王淮庆王当即给安定侯府下了聘礼,要聘娶明濯雪为王妃。

    说媒、换庚帖那都是之后才补上的。

    明家也是真怕明濯雪去做了皇子妃,情愿她去嫁个纨绔,配合着在三日内就完成了一切流程,一周后就把姑娘抬上了花轿。

    新受封的安定侯带着二十府卫一路送人出上京。

    天不怕地不怕,唯怕自家亲哥的明濯雪被迫规规矩矩在轿子里坐了几日,乖巧温顺得像上京城里生养长大的女娘。

    众人还当这姑娘是难得安分了一次。

    怎知,大红喜轿一出上京地界,安定侯还杵在后头看着,明濯雪就从轿子里飞了出去,一如嫦娥奔向青云端,中途还不忘给明溪深做个鬼脸。

    说书人话至此,亦不忘感叹一句:“红衣姑娘乃是真性情。”

    熙攘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附和声。

    故事终,话音落。

    围着摊位的人悉数离去,临了还不忘付一文茶水费,叫老汉再添一碗水,说是讨个喜庆。可真正喜庆的人都逃婚了,这碗水到底是“讨”个喜庆,还是“逃”个喜庆,就有待商榷了。

    老汉不在乎这些。

    他瞧着腰间渐丰的钱囊,与说书先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日西斜,人也稀。

    不鸣山观不留外客,山脚又无客栈。

    来此游览的江湖好儿女大多是富贵出生,不曾学过武,更没怎么吃过苦,前来也只为感受一把江湖瘾。

    他们玩闹似地佩刀剑,花钱雇人行侠仗义,皮肉金贵,自然不肯露宿荒郊野岭,掐着时间就要准备回程。

    老汉与说书人见人散去,也一道收了摊,敛起红帜,正要熄炉火,忽闻一阵金铃声响。

    循声望去,见一灰衣老仆牵一匹健硕白马远远走来,马上坐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像个来踏青寻乐的名门贵女。

    白马停在那明濯雪提笔落字的茶摊前,一只素白的手撩开幂篱白纱,递出两枚铜板,白净腕子上的十二铃铛串子叮铃啷珰响。

    女贵柔声对老汉道:“老先生,来两碗茶。”

    老汉却没动作。

    他盯着铃铛看了半响,脸上一抽,猛地抄起扫帚就往那掌心上打。

    女子收手下马,躲得行云流水,轻车熟路,闪让间居然还不忘拿碗拎壶给自己倒水。

    “死丫头!叫你别去你偏去,惹事了倒想起来往山上跑了!”

    老汉把扫把舞得虎虎生威,竹木的扫帚柄划过空气带响一阵破风声。

    “哇!徐老头你好不讲理!我打小就住这了,那竹林小院还是我自个儿找人搭的,怎的不能回来!”

    女子把碗和壶塞给老仆,边跑边嚷。

    幂篱那长长白纱直往天上飘,露出一把配在腰间的白横刀。

    零星未归的游人驻足,正乐得看戏,却听那姑娘又道:“你这摊子还是拿我的字博的名声赚的钱,山上那台子也是靠我和师父收的票钱。你不给我分成就算了,这会儿怎么还打我呀!”

    老汉吹胡子瞪眼,抖着扫帚指向来人:“你个雪丫头,刀剑不好好学,尽会耍嘴皮子。那观景台还是我掏钱造的,这茶摊也是我在日夜打理。你跟你师父那间小屋占我的地不付租金,还有脸问我要分成!”

    谁能想到,在这低头哈腰给人端茶倒水的,是不鸣山观的老观主徐涉川。

    谁又能想到,那个被扫帚敲得抱头鼠窜的,是故事里一剑平山巅,威风凛凛的红衣女侠明濯雪——虽然她今天还是没穿红衣。

    明濯雪“啧啧”两声,还想反驳,却见旁侧说书先生气势汹汹冲了进来,揪住闹腾的两人,高举手中抚尺给二人各送了一个脑瓜响。

    明濯雪带着幂篱,摸不着头顶,只能可怜兮兮绞着白纱:“小道长,你好凶。”

    得,这位说书先生也是不鸣观的人。

    徐生清又一巴掌呼上幂篱,不重,就是拍了个响。

    他压低声,道:“叫叫嚷嚷什么,你没瞧见别人都看过来了?丢不丢人?快跟我上山去,啥事都给到观里再说。”

    外头老仆还捧碗哐哐着喝水,见此情状,乐呵呵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明濯雪恼羞成怒,瞪他一眼: “笑什么,再笑就让你牵一辈子马。”

    说罢,转头就消了气,抬手指向山观,对着老仆道:“我先上去了。你骑望逍遥慢慢上来,不着急。”

    老仆仍是憨笑,张嘴“啊啊”充作回应,却见那牙床后本应有着舌头的位置是空的。

    这是个无舌的哑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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