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的“梅”,梨花的“花”,悄窃的“窃”,更染的“更”,以此的“此”,人间的“间”,春风的“风”,银尘的“尘”八字,连起来分明是一句“梅花窃染此间风尘”。

    “在下不才,见四周早春梅花近雪先发,一树树寒梅拥成簇状,雪衬红梅,白中一红,甚是可爱,故藏一梅句于‘雪’诗中,聊表心意。”

    全场哗地一下开始沸腾。

    “不愧是夕山居士,原来所作雪诗还暗藏玄机!”

    “从前见人藏头藏尾,这番见人藏第四个字,还是头一次见……”

    寻梦藤怔怔地盯着那句话。

    也就是说,眼前少年不仅能毫不费力地接上她的话,还顺便藏了八个字进去?

    她终于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来自何处了,猫戏老鼠的真正意义,恐怕刚刚才揭晓。

    一阵寒意从头战栗到脚。莫非……其实眼前少年并非活物,而是是鬼山的鬼化了人形?

    “虽有此句,但因诗会主题是‘咏雪’,这句本是跑题之作,论咏雪,还当是姑娘的‘写尽春意白沙洲’好些。”少年向台下众人拱手正色道。

    “好,好句,好诗!想不到夕山居士不仅作诗了得,对藏字诗的造诣更是独具一格,今日,也算开了鄙人的眼界。”田海微微仰头,笑得更是畅快,“二位大作,鄙人定当好生珍藏……今日慕名而来,便不多加打扰,请诸君自便!”说罢,将那诗文卷了入袖,快意飘然而去。

    于是台下对着刺史恭敬静立的众人又如饧化一般,开始熙熙攘攘地流动起来。诗会会长是一满头白发的老者,粗糙的手上横竖着几道清晰可辨的青筋。他用那沧桑的手捧了一精致木笛来到寻梦藤面前,和蔼道,  “姑娘是位风雅之人,想来不要什么俗物,便将这梅花笛做奖品赠与姑娘吧。”他将笛子递到她手中,“这笛子,乃是上等沉香木制成,以梅花香薰染七七四十九天,后又以名匠雕刻十日而成,笛上树枝梅花历历可辨,又有暗香四溢,故名梅花笛。姑娘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愣着干什么,接着呀!”梨花急得扒在台边,对着还在发呆的寻梦藤叫道。

    哦,接着。

    寻梦藤终于如大梦初醒,颤巍巍地接过了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笛子,心里总不是滋味,沉声道,“谢会长。”

    “不必多谢,当是我谢姑娘才对。”老者笑呵呵地摸了摸胡子,“自我这年度诗会开办以来,这一次是最精彩的一次,双雄并驱……是了,在姑娘到来以前,每一次的第一名都是这位夕山居士,今年……倒是个例外。”

    诗会散场后,寻梦藤好不容易把围着她嘘寒问暖献殷勤的一众男子甩在身后,来不及理会凑上来问三长两短的梨花,便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对着少年的背影微愠道,“这位公子,若是想要让我难堪,大可以用真实水平与我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场,又何必用这种方法?”

    少年似是站在远处有意等她,闻言转过身来,嘴边勾起一弯新月的弧度。

    “姑娘何出此言。”少年挂着浅浅的微笑道,“在下不曾想,也没有能力让姑娘难堪。实不相瞒,在下听闻姑娘接的诗句,便知自己诗才不如姑娘,方出此陋招,好以绣花功夫挽回在下的几分颜面罢了。”

    寻梦藤自是不信,但望着眼前恭恭敬敬满脸诚恳的少年,她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梅花笛,还给你。”她从将手心里的笛子递给他,“这场比赛,是我输了,笛子本当属于公子。她最终还是没问出那句“你是人吗”。

    “殿……小姐!”梨花不明所以地嚷起来,差点喊漏嘴,好在及时刹住,没露出太多马脚。

    她本来没想赢得什么东西,况且她孤身逃难在外,行李还是少些陋些为好。“切不可将这些贵重之物带于身上,你我二人,带了这些难免招人惦记。”寻梦藤俯身于梨花耳畔,正色低声道。

    梨花有点儿不情愿,不舍地望了望她手中的笛子,但还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哪里的话。”少年拂袖笑道,“既是给了姑娘,便是姑娘的。”

    “今日与夕山居士临场比试,实为小女之幸事,此笛赠与公子,就当对初识知音的一份薄礼,日后还望与公子多加切磋。”寻梦藤仍坚持将木笛奉上。

    “在下李长念,并非南姑娘口中的公子。”李长念眨了眨眼,又拱手柔声道,“与南姑娘成为知音,自是李某一大荣幸,只是这笛太过贵重,李某不敢妄受。”

    “诗会诗会,本当以诗为重,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再三推让后,李长念最终还是勉强收下了那笛,“那就多谢南姑娘了。”

    二人目光突然落在雪地上。

    那是半块小饰品一样的东西,斜斜地插在雪里,状态像极了寻梦藤来时碰上的墓碑。无怪乎没人发现,那物在月辉涂抹下更是与雪色相近,仿佛与雪融为一体。

    “什么东西?”寻梦藤弯腰把它捡起来,那符以玉雕成,状似残缺的老虎。

    莫非……真有神女在此落了玉符?不小心吟错的句子,莫非成了真?

    李长念倒没了那般雅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没什么,小饰品罢了。”李长念伸手将其接过,“今日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寻梦藤一边纳闷这少年怎么突然如此主动地接了那玉,一边和梨花转身往回走时,却听身后那人道,“在下就住在那夕山的梅花林里,姑娘若是想来找我饮酒对诗,在下随时恭候。”

    “小姐!!呸,公主殿下!”在溪边洗漱过后,两人刚踏入那间简陋小屋,梨花便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您真是被那诡人迷了心窍!您应该记得您身份千万不能暴露,也不能引人注意……”

    “哎,哎,我知道……你每天跟个老妈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逃难呢。”寻梦藤扶额,无奈地捂住耳朵,不去听另一边排山倒海的咆哮声。

    “要是殿下您被抓回南诏了,我一定当战场逃兵,脚底抹油直接溜掉!到时候,您就乖乖嫁给吐蕃王吧!”梨花气呼呼地关上了那扇几块木板拼成的“门”。她本想用力砸上门以表抗议,但看着摇摇欲坠的那几块木板,最终咽了咽口水,不轻不重地合上了那物。

    两人躲过重重南诏追兵,千辛万苦跨过边境,隐姓埋名来此不起眼的山间小村,在夕山山脚扎根。两人就这样混在陌生族群中,习俗相异,货币不同,她手中简陋粗糙的贝币,在一众开元通宝里既扎眼又孱弱。

    于是两人自己搭了一间简陋的屋子,还用草根、渔网绑了一扇门。从此风吹日晒雨淋,都仰仗这间仿佛一阵狂风便能掀飞的屋子。

    “睡吧。”寻梦藤苦笑一声,抬手将脸上面纱揭下,和衣躺下,枕在干草垛扎成的枕头上。

    小丫头赌气不理她,也一骨碌滚到屋子的角落睡了。

    也难为她。

    寻梦藤自作主张逃了吐蕃和亲,她的大丫鬟梨花冒着欺君之罪将她送出宫外,又不辞辛苦地陪她走南闯北。

    好吧,有时候,她也确实挺自私的。

    毕竟作为南诏长公主的她,从小娇生惯养,金贵随性惯了,如今落得这副田地,却终究高傲任性。当年,寻梦藤冒死救下那个赠她竹箫的少年,差点死于乱兵之手,梨花还急得在她床前哭了一夜呢。

    只是她身为长公主,南诏又是大唐宿敌,有些宿命,不得不面对。

    寻梦藤摇摇头,把回忆抛在脑后。

    今日诗会,本来说好梨花一个人去看,回来之后讲给她听,结果她却終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独自寻了路跟去。

    算啦……不想了。

    几点零星的炭火在屋子角落稀稀疏疏地燃着,在寒冷里烧出一个小小的避风所。

    “在下就住在那夕山的梅花林里,姑娘若是想来找我饮酒对诗,在下随时恭候。”

    不知怎地,自躺下起,这话便一直盘旋在她耳边,似呢喃呓语,如棉花在搔她的耳廓。

    那家伙……一个人住鬼山上,居然不怕?还是说,他有和尸体住在一起的爱好?

    什么东西啊……她甩甩头,结果一不小心甩出来那八个字——“梅花窃染此间风尘”。

    天杀的!!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那一阵血气又开始蹭蹭往上涌。

    从小被称为咏絮之才的她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鬼才信他的那套破说辞……

    于是翌日清晨,气不过的寻梦藤便趁梨花熟睡之时,随意拿银钗挽了个髻子,套了件素衣,将面纱重新蒙住半边脸,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了。她怕梨花醒来后不见了她闹出乱子来,便留下一芭蕉叶,上面用木炭写着“去会友人,晚些自回”。

    哎,回来估计又要被梨花骂了。

    天蒙蒙亮,山里还被薄雾的阴翳淡淡地笼着,雪地上敷着月亮一点烧尽了的余光。

    昨日的那块石碑又在路边出现了,这次是扎在一个草堆里,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支梅花。碑上仍旧是“大唐怀文太子之墓。”

    怎么又是这个啊?!寻梦藤猛地一个激灵,只感觉汗毛倒竖。

    夕山……不会是乱葬岗吧?!但是怎么这些墓碑,都是同一个人,还是……什么鬼太子?

    好奇心终究战胜了对鬼魂坟葬的恐惧,寻梦藤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细细打量上面刻着的字。

    “怀文太子,濯濯春柳,巍巍玉山,才高八斗,然不幸于天佑二十九年夭逝,年仅十三,大悲大恸,以此碑铭记。”

    十三岁啊……那还有点可怜呢。

    原来这坟头飘着的是个小孩子的孤魂,想想,倒也不怕了,反而生出几分怜悯。

    只是……莫非大唐皇族都喜欢埋在荒山野岭么?这儿怎么也不可能是大唐皇陵啊……好生奇怪。

    算了,她这个南蛮之地来的野丫头,不懂唐朝人高雅的爱好。毕竟人家都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死了也不例外不是吗。

    寻梦藤采下路边的一朵蓝色小野花,轻轻放在碑前,双手合十。

    大唐小太子的孤魂啊,请你安息吧!在另一个世界要开心哦。不过,请保佑在鬼山走夜路的我啦!

    “这么大清早的来上坟,也确实是非同常人的爱好呢。”

    幽幽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炸响,寻梦藤吓得一蹦三尺高,差点一头扎进雪堆里。

    “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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