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濯缨对于马球赛没有多高的兴致,在闺中时她也曾陪伴家中姐妹观看,但比起烘热又疲累的蹴鞠、击鞠,她还是更喜欢双陆、樗蒲。

    她浅饮了几口石榴汁,正拿丝帕擦拭嘴角,倏然之间与校场上的襄王对视。

    濯缨收起丝帕,朝襄王温婉一笑,襄王目色沉沉,不言不语牵起马转身走向马厩。

    濯缨不禁感到有些奇怪,这人怎么总是阴沉着脸,像只敛着漆黑羽翼孤立寒松的凤黯。

    谢止忧兴高采烈回到重云台上,郭沛宁紧随其后,在公主表妹身边她一直甘当绿叶,从无太原郭氏贵女的傲气。

    世家权势再重也重不过皇家,更何况皇帝一向忌惮世家,陆二娘的父亲陆仆射不就因为世家与皇权之争而被流放了吗?

    俗话说,前车之覆轨,后车之明鉴。

    有陆氏的教训在前,他们这些尚在朝野的世家这几年都夹着尾巴做人。

    蜀王生母是郭氏族女,养母是郭尚书之妹郭淑妃,郭沛宁希望这位表兄能成为大雍下一任天子。

    父亲和姑母都有意让自己嫁给表兄做王妃,等表兄登基,自己就是皇后了,到那时,世家的声名必定能压过寒门,哪会是如今这样和寒门平分秋色,甚至有隐隐不敌寒门之态。

    正想着婚事,郭沛宁抬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节皓腕,其上戴着一只卷草纹镶金嵌宝珠手环,皓腕的主人倚在圣上身边说说笑笑。

    是陆二娘啊,郭沛宁眼底有些许复杂的情绪。

    陆家二娘陆萦和蜀王表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当年几乎人人都道陆仆射之女堪配蜀王。

    若是三年前陆家没有遭难,兴许陆萦已经是蜀王妃了。

    陆萦若仍是世家贵女,那她就是自己的拦路虎,但她如今已是帝妃,和蜀王再无可能。

    她当年有些可怜陆萦的遭遇,好好的名门闺秀跌落污泥,沦为掖庭奴婢,一辈子难翻身。

    不过谁曾想,没过多久陆萦就攀上了圣上,成了宫妃,三年来圣眷不衰,日渐有和姑母郭淑妃抗衡之势。

    姑母提起陆萦时,语气总有些不屑——圣上贬斥了陆家,她却爬上了龙榻,不晓得使出了什么手段。

    但郭沛宁却始终无法真的对陆萦萌生什么恶感,陆二娘自幼就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性子也温婉和善,她不信以陆二娘的为人会做出勾引圣上、攀龙附凤之事。

    郭淑妃慈爱地拿绢帕擦净女儿额上的汗珠,一把将女儿捞进怀里:“我儿真是英姿飒爽、神采英拔,为娘看得目不转睛!”

    谢止忧窝在母亲怀里品尝酥山,一脸矜傲自得。

    *

    永庆宫仙居殿,奉御刚刚离开。

    曹殷梦将煎好的药汁轻轻吹凉,小心翼翼喂给卧床不起的姑母曹贵妃。

    “姑母自己来就好,阿鹿去休息罢。”曹贵妃温言软语。

    曹殷梦坚持亲自照顾姑母:“姑母,阿鹿不累,阿鹿就想和姑母待在一起。”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固执!”话虽抱怨,但曹贵妃脸上全是欣慰,“阿鹿今年也十八了,该找个如意郎君了,你如今也该多看看长安城里的少年郎君,早日找个好人家,别整日里想着浪迹天涯了。”

    即便大大咧咧如曹殷梦,听到这样的话,也有些害羞。

    仿佛想起了什么人,她俊脸微烫,一副小女儿情态:“姑母,我还年少呢,才不想嫁人,要是成了亲,就不能常常来探望姑母了。”

    贵妃的使女们纷纷掩面而笑,称赞曹殷梦善良又孝顺,是不可多得的好女郎。

    曹贵妃眼神柔和似水,伸出双臂将侄女搂进怀里,慈爱地拍着她的背:“你这孩子,姑母用不着你日日陪伴,若是你能早日寻得如意郎君,姑母百病皆消......”

    魏王谢璟阔步走进内室,见母亲和小表妹正其乐融融,不由得笑道:“儿这段日子忙于公务,疏忽了阿娘,多亏了阿鹿妹妹陪伴阿娘。”

    曹贵妃见爱子前来,亦十分欣然,连忙让使女取来魏王喜欢的糕点。

    魏王尝了一块花折鹅糕,对母亲正色道:“阿娘,阿耶欲派儿和四弟一同出京巡查盐务,儿大约要有段日子不能来探望阿娘,阿娘务必保重身子,切莫劳烦。”

    曹贵妃叮嘱儿子:“盐务兹事体大,三郎在外要和你四弟好生相处,万事以公务为先。”

    魏王凤目含笑:“阿娘放心,儿子省得。”

    曹贵妃仍是一脸关切:“京外不比京中,三郎也要保重身子,冷热自知才是。”

    魏王心里暖融融的:“儿在外一定添衣加餐,绝不让阿娘担心,等儿回来给阿娘和阿鹿妹妹带京外的奇珍异宝赏玩。”

    曹贵妃性子温婉谦和,魏王却张扬高傲。

    郭淑妃性子娇矜傲慢,蜀王却温润谦逊。

    有时曹殷梦觉得这两位皇子的性子真应该换换才好,但表兄魏王对她一向友善照顾,这话她从不说出口,免得伤了表兄的心。

    *

    濯缨等了几日,都不见襄王来找自己谈合作之事,大抵是彻底拒绝了吧。

    不过他信守承诺,没有将此事外传。

    在行宫的最后一夜,濯缨对着铜镜,用玉梳摆弄长发。

    静夜沉沉,烛影深深,知道婕妤娘子喜好独处,值夜的宫人都聚在外殿,内寝静谧,只余莲花漏的轻轻滴答声。

    窗棂被轻轻掀起,来人几近无声,绕过玉兰牡丹屏风。

    玉梳未停,濯缨看着铜镜映出的身影,幽幽取笑道:“大王先前还教训妾和蜀王私会,怎么自己深夜闯进妃嫔寝殿了?”

    襄王英英玉立,不卑不亢道:“不是婕妤邀臣前来吗,怎么反倒怪起臣来了?”

    “大王前来,是打算与妾合作了?”濯缨不再取笑襄王,脸色有了几分凝重。

    襄王缓缓向铜镜走近了几步,沉沉盯着濯缨双眼,濯缨感到颇为不适,冷哼道:“大王不妨有话直说。”

    襄王仿佛在斟酌什么,琢磨片刻对濯缨道:“婕妤和蜀王私下有何来往,也是为救家人才合作的吗?”

    怎么这人忘不了蜀王那茬啊?

    濯缨放下玉梳,以手支颐:“妾与蜀王如何,似乎和大王无甚干系罢,大王只要告知妾,愿不愿意与妾通力合作就好。”

    襄王凝视了濯缨一会儿,最终妥协:“臣答应和婕妤合作。”

    濯缨心中一喜,面上丝毫未变:“如此甚好,有劳大王帮妾照料家人,妾一定竭尽全力,助大王早日重返幽州,元德皇后之事妾也会细细查清,只要有线索就会告知大王。”

    襄王无疑是关心去世的姑母的,他语带疑惑:“婕妤说臣姑母死因有疑,不知婕妤如今有何线索?”

    濯缨的思绪飘回三年前——父亲陆煦牵涉谋逆,陆家男儿被流放至河北道妫州,女眷被没入掖庭为奴。

    从养尊处优的名门女公子到任人欺凌的奴婢,濯缨深受打击、满心凄切,每日浑浑噩噩。

    直到叔母姜氏染病,濯缨才活了过来,她已经失去祖母,不能再忍受任何一个亲人离去。

    可是她们人微言轻,寻不到什么灵丹妙药,叔母在患坊住了些日子,病势愈重。

    直到蜀王找来太医为叔母诊治,又送来上好的药材,叔母病情日益好转,蜀王顺势提出与濯缨合作——他会帮助濯缨见到圣上,待濯缨得宠,要做蜀王放在圣上身边的耳目......

    叔母居于患坊时,隔壁住着一位名叫茹惠的中年宫人,无人探望,甚是寂寥,有时会托濯缨帮她取药,自己再爬下病榻煎药。

    濯缨见她可怜,便在煎叔母的药时一并煎好茹惠的药,一来二去,茹惠对她越发亲切。

    有一回濯缨将药送至茹惠屋里时,茹惠尚在梦中,眼角含泪,梦呓着:“皇后,皇后殿下......”

    濯缨听茹惠提起过,她曾侍奉已故的元德皇后,也许是梦见了登仙的皇后,才激动落泪吧。

    “皇后殿下,是奴对不住您!”

    濯缨停住了拿着巾帕要给茹惠擦汗的手。

    茹惠蓦地睁眼,与濯缨对视,一道惊雷闪过,幽暗的内室刹那间亮如白昼。

    思绪回转,濯缨一脸思忖:“元德皇后或许不是病逝,而是死于人祸。真相具体为何,妾仍在探查。”

    昔年姑母病重,皇帝召自己一家进京,待他们踏进长安时,姑母已经薨逝,父亲只能泪洒灵堂。

    褚羲追问:“婕妤还知道什么,可通通告知于臣,臣会一一查明。”

    濯缨冷淡了起来:“大王思念元德皇后,妾也牵挂家人,不晓得大王可曾梦见故去的皇后,妾倒是常常梦见妾的阿耶,向妾诉说妫州的日子。”

    她手中当然有别的线索,但襄王还没有兑现照顾她亲人的诺言,自己怎么会轻易扔出底牌?

    褚羲颔首:“臣了然。臣这便派人照料婕妤亲眷,亦会让人送来陆仆射的手书。”

    “那就有劳大王了,妾一定将元德皇后之事放在心上。”濯缨情真意切。

    褚羲想起濯缨和蜀王的私会,沉声道:“婕妤既同臣合作,与蜀王那边最好断了来往。”

    这语气颇为干脆利落,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她和蜀王来往与否其实也不耽误和襄王的合作吧?

    濯缨有些无奈。

    她正想假意应允,外殿猝不及防传来宫人的惊呼:“奴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玉烛殿离皇帝所居的寝殿甚远,在行宫的三个多月里,皇帝要么召濯缨去他殿中,要么召幸其他妃嫔,从未亲自来过此处。

    怎么大半夜的,跑到她这里来了?

    眼看皇帝就要踏进内寝,这还有个大男人在呢!

章节目录

贵妃始乱终弃枭雄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秋奈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秋奈罗并收藏贵妃始乱终弃枭雄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