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怏怏不乐,他和郭淑妃共进夕食,本来只是闲话家常,淑妃突然谈起礼佛进香之事,言及长安西郊的法源寺香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香火旺盛压过东郊的灵鹤观。

    郭淑妃信奉释教,喜好敬奉佛陀。

    而皇帝崇道抑佛,听见这样的话,顿时没了和淑妃温情脉脉的念头,用过夕食便摆驾温贤妃殿中,顺便召来范修容一同作乐。

    飘然若仙后又觉怅然若失,皇帝遣人取来宫中太华观素济真人炼制的清心丹,却被温贤妃劝说少食丹药,丹毒伤身。

    皇帝弗悦,想起了好几日未召幸的陆婕妤,干脆乘御辇至玉烛殿。

    值夜的宫人昏昏欲睡,见圣驾忽至,慌手慌脚问安,皇帝抬手令其退至左右,一人步入内寝。

    青玉烛台未灭,柔软的幔帐上仙鹤欲乘祥云而去,皇帝撩开锦帐,见纱帐之内,美人侧卧而眠,长发散落,影影绰绰间如披霞似春雨。

    皇帝松开纱帐,转身欲离去,美人忽而起身,如乳燕投林,扑进他怀中。

    濯缨抓住皇帝腰间玉佩,语带嗔怨:“圣上怎么刚来就要走,是妾仪容不整、蓬头散发,令圣上不快了?”

    “你这促狭鬼,朕就知道你尚未入睡。”濯缨的抱怨在皇帝耳中和撒娇一样,他慈和地笑笑,“夜深不眠,又在读那些神仙志怪的话本?”

    鸳鸯纹枕边放着一本《仙缘录异》。

    “妾正看到上界帝君斩妖蛇、救百姓于水火,圣上就来了。”濯缨倚在皇帝怀中,“话本里的神仙再好,都不及妾的玄元帝君。”

    淑妃跋扈,贤妃迂腐,在濯缨这里,皇帝感受到了难得的满足感。

    他兴致勃勃:“缨缨何不随朕一同修道?缨缨容似琼花、芳兰竟体,朕给你起个道号,就叫琼华真人如何?”

    皇帝今日戴莲花冠,着青色道袍,近些年来,他越发沉迷修仙问道。

    大雍上至名门望族、下至贩夫走卒,几乎无人不知当今圣上快成了道君——一个即使对登仙心驰神往却乾纲独断、不肯放权的道君。

    皇帝名谢弘和,生父乃先帝之兄赵王,先帝英宗诸子皆幼年早夭,不得以从宗室过继嗣子。

    皇帝生性聪颖、博闻强识,被朝中大臣称赞有太祖之风,二十年前从众多堂兄弟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大雍储君,登临帝位后更是兢兢业业治国理政,早年也被称作明君,只是近几年来……

    濯缨喜笑颜开:“妾一介寻常女子,自从做了圣上的嫔御,常常聆听仙音,若能同圣上一起修习仙道,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

    “得卿如此,亦是朕之所幸。”皇帝忽又有些不虞,“若后宫诸人都能如缨缨这般善解人意就好了。”

    濯缨:“圣上日理万机,何必将后宫女子的言辞放在心上。”

    阴晴不定的老男人,还得人处处顺着!

    皇帝冷哼了一声:“还不是那淑妃,朕与她谈及六娘的婚事,文臣嫌迂执,武将嫌粗鲁,满朝青年才俊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

    濯缨倒是有些理解郭淑妃:“为人父母总免不了为子女操心,郭娘子身为公主之母,自然想让公主一辈子平安喜乐,再说了,公主是天家贵女,寻常男子哪里配得上,万里挑一又如何。”

    皇帝宠爱寿光公主,同样希望女儿能得一个合心意的驸马,那几个人淑妃看不上便看不上吧,左右长安城中的俊逸之才大有人在,皇家公主不愁没驸马。

    他轻抚濯缨织锦般的发丝:“朕择选了众多年轻男儿,还是觉得襄王最为矫矫不群,堪配朕的女儿。”

    “可惜那褚光霁不识抬举。”

    濯缨暗暗瞥了眼榻边不远处的赤漆纹榉木柜,那不识圣上抬举之人此刻正蜷缩于此。

    “襄王是国之功臣,一心为国是社稷之幸。”濯缨顿了顿,“有襄王这等忠臣良将,何愁北狄诸部不降,戎狄之地早晚尽归我大雍疆土。”

    是啊,灭了兀林部和羽弗部,还有素和部、乞伏云部等多部,北狄各部犹如百足之虫,势弱则北迁,势强则南侵,多年来让大雍历代帝王颇为头疼。

    而那襄王褚羲,虽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但身为异姓王,总是免不了被长安这边的君主猜忌。

    皇帝多疑多思,想到褚家兵权在手、为北地民心所向,笑容微收,捏了捏濯缨的手心。

    伴君如伴虎,濯缨侍君三载,对如何给老虎顺毛倒有几分觉悟。

    “襄王少年出英雄,让妾想起了汉之冠军侯”,濯缨字斟句酌,“冠军侯虽天纵奇才,但若无孝武帝慧眼识珠,他如何能蛟龙出海,一飞冲天?”

    皇帝乐了,随手从塌边的几案上拿起一只玉露团递给濯缨:“褚卿若是真能如冠军侯一般,朕得此贤臣良将,垂拱而治之日指日可待矣。”

    濯缨捧着玉露团,一边轻轻咀嚼,一边腹诽,就皇帝这浓厚的权欲心,真舍得垂衣拱手、无为而治?

    若是襄王能像霍去病一般,立下封狼居胥的功绩,为大雍荡平外敌后便英年早逝,最好连子嗣都来不及留下,让朝廷接手褚家军,皇帝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当然,这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濯缨吃完玉露团,拿绢帕轻拭唇角,将脸颊贴在皇帝肩上,仿佛鸟儿依恋巢穴:“圣上是天下万民的君父,亦是妾的夫君,妾不能与襄王相较,但妾一颗心全然系在圣上身上,圣上若有命,妾莫敢不从。”

    美人倾吐恋慕的心意总能让男人感到慰藉,皇帝也不能免俗:“缨缨吃了玉露团,说话像抹了蜜。”

    濯缨有些忧愁:得想个法子让皇帝离开玉烛殿,总不能让襄王在立柜里待一夜。

    她正思索该找个什么借口赶走皇帝,御前近侍高泰突然求见。

    御前的人一向知进退,自然懂得轻重,晓得什么事可以深夜惊扰圣上。

    皇帝于是起身往外殿去,濯缨也站了起来,披上外袍,简单挽了个发髻。

    离开内寝时,她对着赤漆纹榉木柜咳嗽了两声,示意襄王趁此快走。

    濯缨来到外殿时,皇帝面色阴沉。

    高泰正说到末尾:“公主当即召来羽林军,将那狂徒拿下,现下那狂徒被押解在九华馆。”

    皇帝怒气冲冲,对濯缨道:“缨缨先安歇罢,朕今夜怕是回不来了!”

    不等濯缨说些什么,皇帝转头大步而去。

    此事正合濯缨意,她也有些好奇发生了何事,询问一旁值夜的使女:“这是怎么了,是哪位公主有急?”

    使女解释道:“回禀娘子,是寿光公主。那狂徒是朔方兵马使之子李明览,他竟深夜潜入公主寝居,意欲对公主不轨,公主让羽林军绑了他,又遣人来请圣上做主。”

    真是胆大妄为,当行宫是李家宅院吗,想在皇帝的地盘轻薄公主,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

    寿光公主也是背运,遇见这样的糟心事。

    难怪皇帝怒发冲冠,不过走了也好,省得她想借口了。

    濯缨一脸肃容,对殿中众人叮嘱:“此事绝不可外传,你们晓得轻重。”

    事关公主清誉,宫人们连连称是。

    濯缨回到内寝,打开榉木柜,见里面无人,心下安定。

    正欲吹灭烛火入眠,窗棂复被掀起,襄王又翻了进来。

    濯缨惊讶:“你竟然还未离去。”

    褚羲为躲避皇帝,暂时潜进立柜中,他身形高大,蜷缩在柜中颇有不适,为防皇帝发现室内有第三人,他几乎屏息。

    他沉声道:“婕妤与圣上真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濯缨仿佛听出了一丝阴阳,大概是错觉吧。

    她摹地想到,李明览是狂徒,襄王又何尝不是呢,深夜潜入宫妃寝殿,怎么也谈不上是正人君子。

    濯缨的嘴角忍不住漾出了一抹笑。

    褚羲不解,压低声线:“臣的话这样好笑吗?”

    濯缨正色:“不论妾和圣上如何,都不会影响妾和大王的交易。”

    褚羲:“婕妤还未答应臣要和蜀王断绝来往。”

    这人怎么还忘不了蜀王那点事,不抓紧离开,万一圣驾折而复返,他们二人都要遭殃。

    濯缨应允:“等蜀王回京,妾会和他讲明此事。毕竟蜀王也快议亲,妾又为圣上妃嫔,我二人确然不宜私下来往。”

    “如此甚好。”褚羲凝视濯缨,“夜已深,臣不打搅婕妤休息,先行告辞。”

    “大王等等。”

    褚羲身形一顿,濯缨上前,柔荑抚上他的右肩。

    褚羲微微一震,俊脸浮现一丝绯色:“婕妤这是作何?”

    濯缨收回左手,盈盈而笑:“大王的肩上沾了一片柳叶。”

    褚羲静静地盯着濯缨手中的柳叶,那大概是他在窗外挂上的,上面还有露水。

    “宫中凶险,圣上也非心慈手软之人,更不会沉溺儿女情长。”褚羲双眸黑沉,“婕妤诚宜冷静,莫要陷于情网之中。”

    见濯缨不语,他又补充:“臣此言,绝非挑拨婕妤和圣上,婕妤既然与臣合作,还是谨慎为上,以保全自身为先。”

    濯缨:“妾晓得事理,大王之言宛如金石,妾定然放在心上。”

    褚羲颔首,转身离去。

    濯缨吹灭烛火,放下层层幔帐,一室寂静。

    ......

    寿光公主所居的九华馆灯火通明,郭淑妃怒不可遏:“圣上怎还不下旨处决这贼寇!”

    李明览被两名羽林军押解,五花大绑缚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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