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公主面带寒霜,心有余悸。

    自从上回马球赛起,这三个月来李明览对她近乎穷追不舍,送出的精金美玉、犀角象牙像流水一般。

    大雍民风开放,适龄男女之间看对了眼,婚前来往不是什么稀奇事,若是思慕对方,在守礼的范畴内大胆追求亦是一桩美谈。

    但她谢止忧看不上这没皮没脸的胡儿,明明她已拒绝了李明览的求爱,将他送来的礼物通通退回,他却好不知趣,竟然深夜闯进她寝殿!

    谢止忧和表姐郭沛宁并几个交好的闺秀打了一晚上叶子牌,浑身疲累,半梦半醒之间见到有一黑漆漆的身影立在塌边,她以为是刺客,旋即欲大声呼救,却被贼人捂住了嘴。

    她恶狠狠地咬住贼人的手掌,贼人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有这样的蛮力,一时失力。

    谢止忧一把推开贼人,从枕下抽出匕首,当机立断直刺贼人咽喉——却被他拧住手腕,匕首的寒光映出了他的面目,是李明览!

    匕首“哐啷”落在地毯上,她左手的金簪在李明览脸上深深地扎下一条血迹。

    谢止忧大喊:“来人,有刺客闯入!”

    可是无一人进来解公主之急难——李明览潜入时打晕了外殿的宫人。

    谢止忧咬咬牙,她宁死也不会让这匪寇得逞!

    她听说西北异族有抢婚的风俗,男子将心仪的女子抢到家里,这女子便只能嫁他为妻,难道这胡儿妄想以此逼她就范?

    简直异想天开,待禁军将他拿下,她要禀告阿耶,将这无耻之徒车裂!

    李明览阴戾地凝视公主,她明眸善睐、貌如秋菊,眉宇间的桀骜不驯之气让他想起了草原上的烈马,他的堂兄弟们喜欢柔弱如菟丝子的黄鹂,他却独独乐于征服性烈如火的雌鹰。

    谢止忧不甘地回瞪,二人剑拔弩张之际,寝殿门口传来一声尖叫,来人踉踉跄跄跑出殿外,边跑边喊:“有刺客,快护卫公主!”

    谢止忧趁李明览分神,用尽全力踹向他小腹,禁军随即冲进九华馆,将跌倒在地的李明览团团围住。

    来人是郭淑妃的使女春露,淑妃担忧女儿打了一晚上牌,夜里腹饿,便遣人给女儿送她爱吃的帖乳花面夹。

    春露赶到九华馆,发现宫人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便觉不妙,担心公主安危,走进内寝,看见刺客挟持公主,立时去唤值守的禁军。

    ......

    谢止忧不发一言,手中的金簪染着血迹,郭淑妃怒火中烧,恨不能生啖这匪徒,看到女儿静默不语,心疼至极,她的女儿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这当娘的,心都拧起来了。

    李明览的脸上,一道血痕从右眼下划到下颌,李度辽赶来,一脚踹进他心窝:“你这大逆不道的登徒浪子!”

    李明览闷闷地吐出来一口血,又被羽林郎死死按住。

    皇帝面沉如寒潭:“李卿教出的好儿子,当行宫是市井吗,竟然连公主都敢强掳?”

    李度辽年愈不惑,仅得这一子,一向如珠似宝。

    他跪倒在皇帝面前,老泪纵横:“圣上,臣这逆子胆敢冒犯公主,本该以命向公主赎罪。可他是臣唯一的儿子,臣愿以全部军功相抵,换他一命,求圣上开恩。”

    皇帝不在意李明览的死活,换作旁人敢冒犯女儿,早就让禁军砍下了他的头颅。

    但李度辽的独子,确实不可轻易斩杀,李度辽对他尚且大有用处,处死他唯一的子嗣,难保李氏不会心生怨愤、再难为他所用。

    李明览趁两班禁军交接之时潜入九华馆,今夜巡逻的禁军也难辞其咎,居然等到淑妃的使女呼救才发现公主寝殿进了贼人,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

    皇帝冷冷开口:“今夜值守九华馆的羽林军,玩忽职守,全数降三阶,罚没半年禄米。”

    “至于你。”皇帝冷睇李明览,仿佛在瞧一滩腐烂的肉,“杖八十,革除官阶,遣回灵州,无召不得踏入长安半步。”

    羽林郎正要压李明览去行刑,谢止忧突然抬首:“阿耶,儿受此大辱,不能就这样放过这匪徒,即使不砍了他的脑袋,儿也要出一口气,就让他给儿磕三个响头如何?”

    不等皇帝出声,李度辽连忙说道:“逆子,没听见贵主的话吗,还不给贵主磕头!”

    李明览敛目低眉、面带愧色,羽林军放开束缚,他朝着公主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他起身一刹那的眼神如同阴鸷狠毒的豺狼,虽然那恶毒击电奔星般消逝,仍是让谢止忧浸出一身冷汗,仿佛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困住,难以逃脱。

    郭淑妃温柔地将爱女揽入怀中:“没事了青鸾,你阿耶已经惩处了恶人,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和为娘回去歇息罢。”

    郭淑妃恨不得将李明览凌迟,但皇帝已经饶他一命,她也只能后退一步,不过她可不会就这样略过此事,李家最好别落到郭家手里,那李氏胡儿要是再敢出现在女儿面前,就算圣上拦着,她也要砍了这胡寇的脑袋!

    青鸾,原来她的小字叫青鸾,是高高在上的凤凰呢——李明览阴暗地思索,总有一日,他要折断凤凰的羽翼,把神鸟囚于笼中,供他一人赏玩。

    ......

    皇帝果然下了封口令,直到他们回到永庆宫宫城,濯缨也未曾听闻有人谈论那晚寿光公主与李明览之事。

    濯缨回到珠镜殿,见堂妹陆蘅在殿门外静立,自陆家被贬,家中男儿被流放至妫州,女眷流落掖庭,陆蘅性情大变,从原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世家贵女变成了孤僻冷淡、整日贴在阿姐身边的宫官。

    不过这回翠华宫之行,陆蘅并未跟随濯缨前往,而是留在永庆宫照顾母亲姜氏。

    二人相携回到内室,濯缨道:“敏娘,阿姐在行宫结识了襄王。”

    陆蘅瞪大双眼:“是那个幽州的襄王吗?阿姐,幽州离妫州不远!”

    妫州冬日漫长寒冷,且常有北方异族侵扰,亲人被流放此地,一直让陆家姐妹耿耿于怀,但身处内廷,又是罪臣家眷,想照料远在河北郡的家人,即使濯缨位至四品婕妤,也难以如愿。

    濯缨低声道:“敏娘,阿姐已与襄王结盟,有他襄助,想必阿耶他们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襄王肯和阿姐结盟?”陆蘅愕然,虽然知堂姐聪颖,但襄王可不是普通人,“阿姐向襄王许诺了什么?”

    濯缨安慰妹妹:“不过是帮他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助他早日离京罢了,敏娘安心,阿姐会保护好自己。”

    陆蘅感觉阿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她张了张口,终究未再多说什么,算了,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会和阿姐站在一起。

    濯缨携陆蘅到厅堂处理宫务时,侍女云霄在一旁谈说近日宫中的逸闻趣事,颇有几分眉飞色舞:“你们可不晓得,那襄王长得可俊了,一点都不似传闻中那样五大三粗,就是脾性冷了些,舞娘几番暗送秋波,他都视若无睹。”

    濯缨想起了关于襄王的传言。

    襄王褚羲并非家中长子,他是前代襄王褚迁和王妃裴氏的次子,十四岁时北狄拔延部南下侵扰,包围了蓟城。

    当时襄王恰好在蓟城军中,他率三千骑兵于清晨杀出城门,一举击溃数万北狄军,拔延部可汗携残军溃逃,襄王率部一路追击,斩首可汗及三万余北狄军。

    少年英雄,名副其实。

    襄王抵京前,长安百姓提起他,一面是钦佩,一面是惧怕——襄王把兀林、羽弗部联军的头颅垒成了小山一样的京观,据说如今在北狄,襄王的名头可止小儿夜啼。

    襄王抵京后,长安风向立马变了,毕竟既能上马保家卫国,又颜如渥丹、美如冠玉的男儿谁能不爱呢?

    长安女郎的香囊、绣帕、花环都快把襄王淹没了。

    见素取笑云霄:“快矜持一些,你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

    碧空如洗,绿意盎然,濯缨起了游览太液池的兴致。

    水波粼粼,沿太液池边漫步,心绪却无法放松,陆家的境遇在这三年里的每一刻都令濯缨的心肝拧在一起,愁肠百结。

    忽而,清脆的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传至耳边。

    “乐知!”身着绯红罗裙的女郎微微喘气,显然是一路疾走过来,“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你,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濯缨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一宫装女子携女官、侍女,正缓缓向她走近,心道今日也是稀奇,素来缠绵病榻、轻易不出仙居殿的曹贵妃,竟然也在太液池边漫步,不怕池边冷风吹着?

    就算不待见曹家,但对贵妃这种在宫中资历深厚又位分高的老人儿总要给足颜面。

    濯缨绕过在一旁殷切盯着她的女郎,快步走到曹贵妃处,客客气气行礼,诚恳笑道:“多日不见贵妃夫人,前日圣上还与妾提起夫人,甚是忧心夫人身体。如今见夫人玉体安泰,想必圣上也能放心。”

    曹贵妃眉眼温柔,说话也柔缓:“有劳圣上和陆婕妤为我操心,我的身子一贯羸弱,我习以为常。七娘进宫看我,劝我出来透透气,可巧碰见陆婕妤。”

    濯缨仿佛才看见曹七娘:“我可许久未见到七娘了,之前圣上有意为蜀王与七娘赐婚,若此事成真,那就要恭喜七娘了!”

    曹七娘曹殷梦见濯缨不理会自己,有些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听到圣上想将她和蜀王凑成一对儿,猛地抬起头:“乐知你听我解释!圣上不过是随口一言,绝无可能让我嫁给蜀王!我对蜀王从无男女之情!”

    启程往翠华行宫前,众多贵族郎君和女郎在马球场击鞠,蜀王风姿矫健、意态风流,颇令在场的女公子们倾倒。

    将马球会推入高潮的是一场英雄救美——曹殷梦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她差点就被抛至马蹄下,千钧一发之际,蜀王将殷梦从惊马上救下,并与门下省给事中薛兰逸一同制服了惊马。

    彼时皇帝正在清晖阁宴请诸位重臣,听闻此事,笑言道莫不是天赐良缘,有意命中书舍人为二人拟旨赐婚。

    曹宰相和郭尚书当然不乐意,蜀王是郭家外孙,曹殷梦是曹家女郎,曹郭两家向来不睦,都不想和对方做亲戚。

    见二位重臣连连反对这桩婚事,皇帝也不勉强,将此事揭过,未再提及。

    不过蜀王英姿救美人的逸闻不久便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闺秀们谈起蜀王,神情、话语间的倾慕之意让少年郎君们颇为嫉妒。

    帝王爱子与当朝中书令的孙女若能玉成美事,的确是令人艳羡,但一个是濯缨昔日的闺中密友,另一个是旧日竹马,假使他俩成了夫妻,岂不是要双双称自己为庶母?

    濯缨一想到这儿,不免感到有些滑稽。

    曹殷梦欲上前揪住濯缨袖口,被濯缨轻轻拂开,她的手凝在半空中,眼眶微微发红:“乐知,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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