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九点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带着眼镜边框的中年男人,江媛华带着周萤和他一起在客厅里坐下,那男人对江媛华毕恭毕敬,时不时点点头,鼻腔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嗯嗯,他的年龄明明看起来比江媛华要大,但称她为江夫人。

    安静、阔气又明亮的客厅里都是虚与委蛇。

    在攀谈中,周萤得知他是一所国际私立中学的校长助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可以去那里入学的事情就被敲定下来,周萤十分安静,她还在因为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而在心里默默感叹钱权的办事效率。

    “以前学习怎么样啊?”校长助理向往常一样客气的询问,他也是这么问每一个转来他们学校的学生。

    “还可以。”

    这个答案最中庸、也最恰当。

    果然校长助理的脸上没有惊讶、失望、赞赏这些显露于外的鲜明表情,只是挤出嘴角的褶子勉强一笑,露出因吸了很多年烟的泛黄牙齿。

    周萤的成绩一向不错,每次都是属于可以排在班里前三的位置,可她也知道在这个她即将要就读的学校里,这成绩肯定算不了什么,或许还是最差的那个。她要努力追赶上才好,学习是最重要的,除了这个事情,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地下每一块金光闪闪、价值不菲的瓷砖都不属于她。

    当然,她也不会属于这里,周萤的头脑清醒得厉害。

    还有三天周萤就可以去上学了,这是一个令人雀跃的好消息,而在这之前,江媛华问她要不要选择住校,住校住校,逃离这里在她的心里疯狂的叫嚣。这个舒适华贵的房子在她的眼里无比冰冷压抑,她随时随地都要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

    内心已经慷慨激昂了,但她没有第一秒立刻说出来,眼里是纠结犹豫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她在等江媛华的决定。

    “先在家里住试试,如果赶时间,就选择住校,行不行?”

    “好的。”她敛起眼眸,把刚刚心里那团期待的火焰压下去,既然江媛华都这样讲了,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萤萤逛逛这个家,希望你快点适应。”江媛华的手指摸摸周萤的下巴,脸上泛着柔波一般的笑。不过转身就变成了,拎着奢华皮包,身边跟着佣人,烦躁地安排指点下午茶餐厅地点的富家太太。

    她要去的昌明中学是本市扬名于外的国际私立学校,初中部和高中部一体,有一半的班级采用全英文授课,最后直接升学国外,即使是普通班也全部就读名校,学习顶好的可以考进去,家里很有钱的可以塞进去,除此别无其他入校的途径。

    无论如何,无论江媛华和林成则出于什么目的收养她,他们在她升学成长的路上都真实地给予了很多实际的帮助,她该怀有基本的感恩和尊敬,也知晓什么是恰当的距离。

    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不该跨越的楚河边界长什么样子。

    陈姨是这个家里第一个和周萤交付真情的人,她带着从一而终、耗不完的热情靠近,无时无刻只有温暖的笑,没有瞧不起她是乡下来的,没有林家人的傲慢和自视清高。

    周萤总是主动帮陈姨干活,流放在湖泊里突然抓到了一块浮萍,偷得轻松畅快呼吸。她给陈姨分享自己原来的家乡,神采奕奕地讲那是一个山城,田园小村,遍地瓦舍砖房,那些她小时候爬树摘果、趟河捉鱼的糗事逗得陈姨笑个不停。

    陈姨也告诉她,自己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还在读大学,一个儿子在私企上班,提到他们的时候脸上总是容光焕发,满满自豪。

    橘黄的阳光洋洋洒洒的随着香甜柔美的清风吹进来,胸腔塞满了好闻的独属于阳光自己的味道,嘴角弯成月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预示着未来皆可憧憬的符号。

    可晚上的周萤就没有那么快乐了,明明是要睡觉的时间,她却满脸忧忡,急的额间往外不断嗞嗞冒出细密的汗珠,脚步不停地在自己的房间打转、翻找。

    窗外是深蓝色的天空,黄澄的圆月挂在斜对角,柔和的皎白月光穿过来,浮在卧室暖色调的地板上,已经不早了。

    只是她第一天穿来的那身旧得不能再旧的衣服不见了,最重要的是口袋里夹着写有赵叔电话的便签纸。她明明和陈姨说好的,不要扔,虽然破破烂烂的,还编了一个留作纪念的理由,才两三天,陈姨答应了便不会擅作主张把它们扔掉。

    周萤找遍了自己的房间,寻找无果,最后冒然去敲陈阿姨的房间,“陈姨。”

    “怎么了?”她对周萤的出现感到非常惊讶,怎么这么晚了,还急急忙忙地来找她。

    周萤叫的有些大声,以往她很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当下并没有。

    “你有没有看见我前两天穿的那件衣服啊。”她忐忑着,通过面前女人每秒变幻的表情来推测可能发生的结局,心悬在半空中。

    “啊,你说那套衣服啊,江夫人上午进你房间的时候看见了,我告诉她你是要留作保存的,就特意嘱咐我把这身衣服洗一洗收藏好,现在应该在二楼的阳台挂着呢。”

    陈姨摸了摸她的脑袋,“小萤,早点睡觉,已经很晚了……”

    周萤已经听不清后面她讲的什么话,她只知道衣服洗了,洗了……耳边传来她微弱的声音,不知道那张纸条还在不在,脸色发白,“好的,那我去找找。”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这话里到底有没有逻辑,转头就跑,脚步声落在洁白的瓷砖上异常清晰。

    她根本不知道阳台在哪里,这个富贵但空荡的房子里夜晚是清冷的,在黑不见五指中小心摸索着、焦急地四处查看,最后一眼看见了晾在长长的高杆上的那条青灰色的裤子,被挂在空中的裤腿在晚间的风里微微鼓动,就像她看过的圣经里耶稣被挂在十字架上的模样,高高悬着,让她畏于靠近。

    她还是踮起脚把它扯下来,抱在怀里,走到窗户能透出月光的地方蹲下来。

    这幢房子的灯全部灭了,所有的一切连带着她都被隐在安静的黑暗里,只有皎洁的月光穿透进来积洼在地板上,映出边框分明的窗影。

    周萤把手伸进裤边唯一的口袋里,指尖已经触摸到潮湿的纸片棱角,狠下心抽出来的时候,手心是破碎的濡湿一团。

    自责的情绪就像一个慢慢胀大的气球不由自主地逐渐占据她的心脏。

    她视若珍宝的纸条如今已成为破破烂烂的碎片。

    都怪她,为什么,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她不是没想过要将这张纸条从这身衣服里取出来,但她觉得它最属于那里,所以才没动。

    她和曾经唯一的联系也中断在这张已被洗旧的、无法拼凑的纸团里,那些贫穷的、不堪的、拮据的、灰暗的好像全然要被洗涤一遍,代价好像是她再也不能和以前有任何瓜葛。

    它就像上天对她的诫告,要享受一些东西,总要失去一些。

    赵叔的手机号晕开了,她不能去联系了,她难以回头了,周萤受挫的直接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难以压抑自己的悲伤,无助的开始低声抽噎。

    总是先让她快乐一点,再有一件事让她痛哭流涕。

    静谧的夜里,她以为此时只有自己,所以才敢这么大胆的宣泄情绪,这房子如此空旷,她来的前两天还曾迷路过。

    直到看见夜色静谧,灯光阑珊下,不远处站着此刻那个她最不想看见的人——林煜。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此时的脸。

    周萤最讨厌脆弱的自己被别人窥见,去了壳的刺猬最为胆小。

    而他此刻正单手握着玻璃杯,轻飘飘的略过一眼,旁若无人仰头吞下一口冰水。

    因为半夜口渴,林煜出房门倒杯冷水喝,没想到就见到了十几年从未见过的场面,一个女孩像只毫不顾忌的青蛙一样伏在地面嚎啕大哭。

    周萤正蹲在长廊的地板上,捧着一个小纸团,那可怜无助的神情似乎是要把手心里的东西重新拼凑起来,眼里还挂着颗粒分明的泪水,脆弱的肩胛骨颤抖着,就像一只隐在夜色里颤巍巍受伤的的断翅蝶。

    除了那个被收养的女孩,还能是谁。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她的名字,是叫周萤对吧。

    林煜的指骨摩擦着杯壁,本来是握在手里的,但他咚的一声把杯子磕在了瓷制桌面上,静立在夜里,倚着桌角,眼神琢磨,月色打在他的侧脸上光影斑驳。

    两个人远远的,互相都有默契地不发一声。

    一站一蹲,一高一下。

    此时像极了一张被缓缓定格住的灰蓝色慢照。

    他是不明白被收养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可哭泣,更何况还是对着一团纸片。她难道要蹲在这个长廊里哭整一个晚上嘛,她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被发现了要作何解释嘛,她不是最怕惹是生非嘛,如若她哭泣的声音传到江媛华林成则的耳朵里她该如何应对。

    他本来只是旁观,看着这个养女崩溃大哭的样子,后来是想提醒她能不能安静下来。

    还没等他有任何行动,等到她看见他的那一秒,哭声就迅速戛然而止,仿佛从未有过,中断的干脆利落。

    “哭够了?”

    “这么不愿意呆在这里啊,想走可以走。”

    周萤昨晚伪装的听话坚强模样在这一幕彻底支解粉碎。

    他是站着的,而周萤是坐在地板上的,从下往上看,在周萤的眼里,一直沉默的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嘲笑者,他的眼神也不负众望的一贯冷漠作风,好像在嘲笑蹲着流流泪的人有多么可笑。

    可实际上林煜只是静静地望着,似乎只是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有——欣赏一下她这副可怜得要死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窘迫的情形。

    黑夜里似有一声轻笑。

    居高临下,周萤讨厌他这副观赏取乐的姿态。

    她呆不下去了,理智告诉她不要暴露自己的怒气。可十几岁的年纪还没学会更好收敛自己的情绪,吸气、呼气,凭着一秒就猛然陡增的勇气和蛮劲站起来,迈着不小的步子,从他旁边,气宇轩昂扬着脑袋走过,那犟起鼻子、横眉的模样仿佛在炸毛着叫嚣。

    怎么偏偏被他看到自己丢脸的模样。

    林煜微微斜过身,眼睛刚好能捕捉到周萤死死咬住下嘴唇的样子。

    是又想哭又要故作坚强。

    事实上,周萤的确是这样的,气愤和悲伤在她的心里交杂着。

    他懂什么,他当然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总会因为那么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崩溃,他这样的人当然当然永远不会懂得。

    何况他不会懂得,只是一个手机号却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她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可林煜显然不是,绝对是一个无比冷漠的自私者。

    她几乎瞬间一锤定音他整个人的秉性。

    周萤的胸脯随着怒气一鼓再鼓,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留下长长的两条泪痕,还要逼着自己不发出一丝声音,她好要强。

    才几天,林煜就已经看了几次她无比仓皇窘迫的模样。

    也是仅仅两三天,林煜就可以称的上周萤“最”的形容词之修饰者,他就像一个始终俯瞰在外的旁观者,这种若有若无的观赏性质的一眼让周萤讨厌极了,她暂且把这种情绪归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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