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转来的新学生?我叫张佳佳,我爸妈希望我好的不行,所以我叫佳佳。”这是又娇又尖的声音。

    过了好几节课,她的同桌说出了第一句话。

    张佳佳长着一张娇嫩的圆脸,弯月眉,唇珠粉润,眼尾拉着条短促的黑色眼线,眼下是橘红调的晕染腮红,手指和脖子上都带着闪亮的银色首饰,一举一动甜腻的玫瑰香水味源源不断飘出来。

    她穿着粉色褶边裙和白色小皮靴,白色干净的领子在脖边直直立着,头顶别着浅黄色夸张的蝴蝶结。

    “你好,我叫周萤。”

    “我知道,我刚刚也听了,就是在做指甲没顾得抬头。”她一直专心致志涂指甲油,即使上课了好长时间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重要。

    周萤才发现张佳佳的眼皮上铺满亮闪闪质地的眼影,脸蛋上是可以看见的白色小绒毛,头发烫成棕黄色的小波浪卷,这是一个极爱美的女孩。

    神奇的是,张佳佳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都有的歧视,尤其是看清了她那张又黄又干的脸,以及过于瘦弱的胳膊脖子。她的眼睛里是一种探究又怪异的模样,试探着,嘴里囔囔吐出两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又来一个,也不知道这次能在这里坐多久,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周萤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她想追问。

    但张佳佳已经转过身去了,她面朝属于自己的小书桌,把上面那些宝贝“排队”,分高低个、颜色、瓶身胖瘦进行排列,当啷当啷响。

    原来她的宝贝不只有指甲油,还有各种品牌的香水罐,各种色号的口红,各种花色的眼影盘,琳琅满目。

    张佳佳把这些家伙排列一会儿,再数几下,确认宝贝没有丢失。

    周萤满脸微笑地看着同桌这个小女孩,突然间好羡慕,不是羡慕她有钱、漂亮,而是可以活的这么鲜活肆意,爱什么摆在明面上,可以把自己的喜欢如此光明正大、大张旗鼓。

    她后背卷起的头发如海边澎湃飞跃的浪花,一簇搭在另一簇上面,让人有想触摸的冲动。

    周萤收拾好心情,专心地继续看向教室的黑板。

    几堂课下来,窗外明媚的阳光骤然被阴云遮挡,浓黑的聚成一团团从天边滚到眼前,压迫性的在头顶笼罩,闷雷轰隆隆响起,啪嗒啪嗒雨水就开始打在窗户上。

    坐窗边的同学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熟练关窗,窗沿磕着墙皮继而发出一声声咔嚓咔嚓的撞击声,十分有节奏感。

    下雨了,周萤没有带伞,窗户上挂着一幅幅流动的雨帘。

    老师嘴里流利标准的英文好陌生,黑板上的公式解析看起来好吃力,但她还是想,下课能否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回那个还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之为的“家”。

    可是时间不会如她愿,她数着数着试图掰慢走动的时针,但下课放学依然按时到来。

    雨天放学后的教室外面是拥挤的,潮湿的,混乱的,烦躁的,迫切的。卷开的、淋过雨的伞不停往下滴落雨水,地板是被鞋印踩过无数次的混浊泥泞,那些喧闹推攘在雨天加倍放大。

    第一天已经结束了,过得太快太不真实,她收拾好自己单薄的书包,几乎是被急切回家的同学拥了出来。周萤恍惚地靠在教学楼一层的石柱上,呆呆地望着被裸露在大雨中的校园。

    赶路的人群中,周萤捕捉到了温素雅的背影,她恰好转过身,这个刚开学就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的女生,当下又以目下无尘的眼神瞥了她一眼,被周萤收入眼底。

    周萤蜷起手指,皮肤就像蚂蚁叮了一下又痒又痛。

    大雨中,温素雅继续在校园里赶路,雾蒙蒙,慢慢消失在她视线里。

    一小堆又是一小堆,三两个同学躲在一把伞下暴走于小路上,急不可耐地往门外赶,这校园太大,绕了一圈还有一圈,离校门口还有很远的路。

    没有伞的人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一楼的檐下躲雨。

    周萤倾听着他们交谈的声音,好让这等待的时间不显得寂寞难忍。

    “我要回去了,你怎么回家?”一个女生欢快地问自己同伴。

    “等我爸来接我啊。”她的朋友眨眨眼。

    “你们不是吵架了嘛?”

    “我打个电话就来——”女孩自信地甩自己的马尾。

    “喂,爸,下雨了,来接我吧。”

    挂断电话,那女生把手机收进包里,扬起眉毛颇有小女孩的骄傲,温馨生动。

    周萤搓了搓干涩发冷的手臂,嘴唇有些青白,她不自觉地下意识舔了一下。

    “我爸刚说了,半个小时以内就到,从小到大,他都得让着我,一万次吵架都这样。”

    女生自豪开心的嗓音飘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我妈也快来了,刚刚下雨堵在路上。”

    ……

    后来就听不清她们在讲什么了,因为越下越大,再后来她们就不和她躲雨了,因为她们的父母撑着伞赶到校园里接回家去了。

    就剩她自己一个人了,何况她等得真的很久。

    面前是瓢泼大雨,雨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愈来愈大,空洞的旋绕在耳畔。

    周萤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思绪飘到了自己的爸爸,又想到了赵叔,最后想到那个被自己弄湿的纸团,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有电话可以打。

    她失去了像这样,打电话就能被接回家的权利。

    偌大的校园,她低头看自己踩下湿湿的脚印,在这里她格格不入,就像一个任人观赏的怪物,没人在意,束手束脚。

    无力感像沸水中滚动着无数细小的水泡,猛烈激进般上涌,难以抑制。

    她也想问,爸,你能来接我嘛,可惜没有一通能打给远方天堂的电话。

    降雨都有个期限,本以为慢慢等,总能等到停雨的时间,可天色慢慢变暗,眼前仍旧倾盆大雨。

    她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冲到雨中,漫步目的离开,可谁也没告诉她该回哪,怎么回。

    周萤还是放松地把整个后背都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一只手搓着另一只胳膊发凉的肘腕,眼睛盯着地砖上的方格线,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不在意自己狼狈丢人的模样。

    晚上七点钟,天幕蒙上了一层浅蓝色的面纱,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下雨的时候天空没有星星,但是却蓝的干净透彻,让人瞬间一望到底,仿佛如氤氲着水汽的深邃湖泊。

    周萤不合时宜的想,又是蓝,如果此时挂上一轮月亮就再好不过。

    “我可听说你们家来了个领养女,真的假的,你们一家还真会搞这些表面东西,最后不会还跟你分财产吧,不过想想也不太可能……你妈怎么可能允许家产落到别人手里去。”许逢舟指头上绕着钥匙在空中一圈圈旋起,吊儿郎当打趣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一直沉默,侧脸上挂着几颗雨中,映出清冷的白光。

    风夹杂着雨,打在人身上异常凌厉。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不会是私生——”

    沉默的人终于开口了,直截了当打断,表情不善,冷冷道,眉毛上像淬了冰,“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林煜,你是不是生气了。”

    许逢舟看旁边这人脸色暗了几度,慌乱地连忙笨嘴拙舌解释,“只有我们家知道,你妈亲口说的,她们一起打牌的时候聊到的,我刚好在旁边听到,我保证这学校里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江媛华和许家交好,甚至认了许逢舟为干儿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林煜转过头看向他,许逢舟便不再说话只点点头,对于保守一个容易疯传成谣言的秘密,他们都聪明地彼此心照不宣。

    “你现在要回家吗?”

    林煜冷眼看着面前的大雨,校园空荡荡的,这个点也没什么人了,如果不是最近培训竞赛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去打桌球吧,或者去我家打游戏也成。”许逢舟撑开自己的伞,弹了弹头发上的水珠,“准备省里的竞赛到这个点了,天都黑了,还准备回去学习嘛?放松放松,到底行不行,你别停啊。”

    “林煜?”

    许逢舟撞了几下朋友的胳膊,他都没给回应,像是没听见什么似的。

    林煜没有说话,远远看向另一个方向。

    他一下就看到了一个人独自抱臂的背影,宛如一只被雨打湿羽翼的幼鸟,在远方靠着石柱舔舐翅膀。他淡淡地看着,注视,然后平静地移开目光,也撑开伞准备走入雨中。

    周萤也在这个学校,他差点忘记了,她没带伞,但他并不负责管。

    大雨涔涔,乱了人的视线。

    “走吧。”林煜偏过头对许逢舟说,迈开脚。

    只是踏入水中的那一下,他盯着苍茫铁灰色的雨帘,面前好像就突然出现,前几天晚上她颤巍巍捧着纸条的那双固执悲伤的眼睛。

    萤萤微光,绿染清河,容易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嚎啕大哭,她那天。

    哎。

    “门口等我。”他朝许逢舟扔下一句,合起刚刚撑开的伞,伞尖无力地垂直落下指向地面,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随身带走了一阵风。

    “唉,林煜,林煜,你干什么去!”

    他的背后是不停呼喊的声音,可通通都被抛在耳后了。

    她穿着黄色马夹其实很好认出来,扎着低马尾,侧脸执拗,挺直身体别扭古怪地等待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雨。林煜突然在想,如果这雨不停,她或许会一直站在那里等。

    才几天,她给的印象已经足够浓墨重彩。

    他刚听到周萤的时候就好奇是哪个萤,本以为是女孩子都常取的剔透光亮的莹字,不曾想却是只有萤火虫微光的萤。

    周萤听见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心里仿佛也开始响着有节奏的鼓点,震着脆弱的耳膜,一下又一下,她听到自己心脏跟着颤动,就如钢琴奏响乐符,慢慢走向曲子最高潮的段落。

    最后那脚步在她面前停下,曲目中断,鼓声就此湮灭,戛然而止。

    低着的头抬起来,先看见的是一双白色的板鞋,边缘蹭上不少水渍,然后再往上。

    黑色的牛仔裤,熟悉的宝蓝色卫衣,胸前印着的卡通人物举着枪,一抹黑色英文单词……直到那张一直冷峻着、孤傲的脸深深雕刻在她的眼前。

    不是很熟悉,但绝不陌生。

    她曾经听闻,乐队的鼓手会在演奏的结尾再猛烈的敲击一下圆筒鼓面,以一声拉长的巨响慷慨激昂收尾。

    她收紧手指,压住心跳落下的尾音,这听闻看来是真的。

    林煜把伞递给她,伞把孤零零地腾空,她的视线聚集在那一条微微被吹动的黑色伞绳上,雨天的风仍旧很大。

    “拿着伞。”清冽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周萤愣着,没有立刻去接。

    考虑的这几秒,已经让那把伞空落落的悬空了很久。

    “不认识了?你嘴里的哥?”

    可别装傻。

    认得,当然认得,他那种讥诮的样子她永远忘不掉。

    林煜睨她,“你慌什么?”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生气,眉毛都皱起来了。

    我明明没有慌,周萤在心里朝他喊过去,可表面还是风平浪静的一言不发。

    “到底接不接伞?”原来他是在问这个,周萤刚刚根本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你是想一直在这里等,还是淋着雨跑回去?”

    天已经苍黑,到了时间点,整个校园都会关灯锁门,再晚一会儿,她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周萤踌躇着是否应该接下这把伞,在傍晚七点钟的雨夜里。

    林煜还没收回手,把选择权交给她,两人僵持着,除了雨声,这世界仿佛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但好像接这把伞不太好,太显眼了,又扯出一些没必要的牵绊。

    他明明也不会希望有人发现他们之间有一丝关联,他也知道的,这会惹来很多麻烦,不一个年级,看起来就不像同一个世界,他在光荣榜的展栏里,他在好多同学的口中经常提起。

    这同样也会让周萤自己被遗忘的世界,卷入危险的台风眼。

    周萤缓缓抬起手臂,手指就要触碰那柄伞,头顶“嘭”的一声传入她的耳道,黑色的雨伞已经罩在了她的脑袋上。

    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走啊。”他甚至都没有给她说同意与否的机会。

    周萤一直沉默到结尾。

    这样还不如,她一早就接过那把伞,周萤在心里腹诽,但她还是朝林煜走了过去,两人同挤在一把伞里,在瓢泼大雨中。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不是嘛。

    雨滴打在伞衣上,水声如琉璃撞碗,清脆动人。

    雨下的太大,有时斜斜地飘进伞内,吹在周萤的外套上,林煜太高了,他调整了几次雨伞的角度。

    明明两人相隔了不近的距离,胳膊与胳膊离了几寸,撞不上也碰不着。但空气中总是粘着的、闷热的、密不透风的,后颈微微就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周萤感受到自己每一丝呼吸吞吐都不如以往自然顺畅,周边安静得仿佛能感知到当下的每一个动作,她甚至不知道下一秒应该怎么走,她突然想伸出手指触碰发痒的脸颊,还想调整手臂摆动的幅度,还有迈脚时机械的姿势。

    “司机每天晚上都会在校门口的后街等着,但他不会进学校,所以以后自己带伞,你应该还记得今天早上坐的那辆车吧?”

    目前不是能告知周萤是林家养女的时间,司机把车停在后街,以免接人时被发现。

    “记得。”

    从周萤的角度,她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林煜比她高了一个头,下颌角锋利,脖颈浅白,有一颗小小的棕色痣落在上面,周萤每次抬头看都能最先注意到那颗痣。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他的身上有海水一样宽阔又舒远的香气。

    “孙哥没跟你说过嘛?”林煜突然转过头看向周萤。

    孙哥是家里的司机,不过他心粗,什么都忘。

    周萤吓得一慌,连说了好几下,“没说啊。”

    “他没跟我讲这些。”

    他真的没跟我讲,车会每天停在校门口的后街,每天都等着我。

    她重复的样子就仿佛害怕林煜不相信她一样。

    林煜不再看她,周萤才自然地把视线落入雨里。

    这奇怪的感受,还有不受控制的慌张让周萤有些害怕,她不停告诫自己,离他远一点。

    她想起最初见到林煜的那几次,两人咬牙切齿、彼此皆不对付,可这些她都快忘一干二净了,就因为他今天晚上的突然出现。

    那份雨里等待的忧伤也不知不觉全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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