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雁舟对她面上的反应了然于心,留下这话茬子笑眼盯着沈知念看,须臾后这才慢悠悠松了扣她腰的指节。

    沈知念也不傻,在谢雁舟松手时,她瞥见倏尔颤抖的火光,说明曾有人在那处伫立观望。

    “大人眼皮下还有鼠么?”

    “何人眼下能清明?”谢雁舟欲将沈知念扶起来,刚碰到她左臂,便见沈知念睫毛轻颤眉头一蹙,“……有伤?”

    沈知念不语,神色中仍流露一丝疏离。

    她与谢雁舟可没好到能疗慰伤势的地步,撑破了天,也只是她欠谢雁舟一笔,无端令他受累被绑了一晚上。

    “我向来不爱说这种话,但若你心中觉得欠我的,当让我知晓你受了什么伤?”

    沈知念闻言道:“手断罢了。”

    “手断难道是什么小伤么?”谢雁舟去掀沈知念的左袖,还未撩到一半那只手离他远去,“躲什么?”

    “这便不用谢大人劳心了。”

    “倘若我答应将萧旗放出来,只断他一只手,留他生路……”谢雁舟见沈知念眼中微闪明光,稍纵即逝,“可愿给我瞧瞧你的伤?”

    “我与那位……萧公子,毫无干系,大人若执意这般说我自当无以为辩。”

    谢雁舟见她这副决绝模样,明了自己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他又不可能真给沈知念上刑审问。

    眼下沈知念未换衣裳本就冷的紧,他干脆将垫着的斗篷擦了又擦,披在沈知念身上。人笼在玄色斗篷中衬得更白,有些病态。

    “我不再提,你且将手给我看看。”

    沈知念怯生生伸出手,凡被指尖碰过的地方都一阵阵发麻。

    她不会给旁人看伤,再疼再难都是自己处理的,哪怕曾经她如此信任萧旗,也未曾让萧旗知晓她伤势。

    伤势几何,与她而言会致命。

    若仇家知道了趁她病要她命,那可就实在是被鹰啄了眼,得不偿失。

    “如何能撞成这般?”

    沈知念第二次从旁人眼里瞧出那样的目光,以前她腹中剑,萧旗也是眼中含着氤氲,嘴唇微微发颤,像见了阎罗王一般的模样。

    “马腿受伤,撞到了树上。”

    若是一般骑马摔伤,大有将手摔断的机会,但是也绝对伤不成这样。谢雁舟不用多想,余光看了眼沈知念发肿的手心,便已经心下了然。

    他雨中追逐的那人,当是沈知念。

    可他不恼这个,只恼自己挂在嘴边念叨的同谋成了真。

    他不明白沈知念为何要刺杀太子,也不明白沈知念分明回了沈家,可为何还要和以前那般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分明过往沈知念只做江湖客,却离了青灯古佛,弃他于苍狼山林,成了沈家三小姐。

    如今重逢又对自己疏离万分,好似真将古寺那段日子忘到九霄云外,可分明金盆洗手的她,又踏入了这生死漩涡,还卷入朝堂内斗。

    “明日你回沈家我派个大夫跟着你。”

    “我与大人非友非亲,此举不妥。”

    谢雁舟抬眸,施了些威压,“莫要再推开我。若你无罪从皇城司出去,却拖着只断手,叫圣上如何看我皇城司。”

    “那便劳谢大人费心,送我清白名声便好。”沈知念难得笑笑,眉梢处微上扬,瞧着像只得了蜜糖的狸奴。

    翌日,裴泽来报。

    萧旗死了,昨夜审到一半没来得及止住他的口,咬舌自尽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如今太子是中刺,圣上之怒无处发泄,若萧旗活着还能以命承受震怒,可他死了,这怒火就要四处溢走牵连无辜。

    “挑几个受伤的看守皇城司,其余的军卒,同我一并进宫请罪。”

    谢雁舟又朝一旁站着的沈知念道:“门外马夫送你回府。”

    “这斗篷?”沈知念指着。

    “你带着。”谢雁舟顿了顿,“拜那位公子就义的福,我要进宫请罪。若你欲要还我,待我能活着从圣上那儿回来再说。”

    沈知念出了皇城司,外头亮堂许多。

    昨夜谢雁舟给沈府传过信,说她今日一早会回沈府,可道上冷冷清清,除了温长安安排的大夫马夫,再无活物。

    马车上垫了软垫,坐着舒心。沈知念听见身后马蹄声渐远,想来谢雁舟已经带人进宫问责了。

    她撩起车帷,探眼一望,晨曦微启,长长的巷道上残余昨夜的雨气。青石板照旧泛光湿漉漉的,四角檐上水也还未滴尽,滴落声夹着轱辘声落入耳中。

    瞧着这寂寥,沈知念不免想起萧旗来。

    她想替萧旗收尸,哪怕能让他葬在任意山野间都好,至少魂归故里。

    可事与愿违,萧旗偏信一侍郎的话,贪恋那一百两黄金,打着围猎场里有江湖客的名头,骗沈知念一同行刺。

    他们都只杀江湖人,独萧旗破例,终究落得如今这般的下场,于沈知念而言既是心痛而又无可奈何。

    车上大夫替沈知念看了断手,需下马车后找个僻静处医治。

    待到了沈府,门扉禁闭了无生气,沈知念总觉得这般门可罗雀的样子,应当常出现在被灭九族的府前。

    她拾阶而上叩门,食顷才有仆役顶着睡眼拉开大门来。

    “三小姐怎么回来的如此早?”

    “沈家下人通常是这般模样么?”鲁大夫捋了捋胡子,瞪着仆役,“若沈三小姐在此处是这般过的,我可得和主君好好说说了。”

    沈知念不愿与谢雁舟交往过深,朝为她出言的鲁大夫欠身,只朝那两个仆役问:“母亲父亲可起了身?”

    “家主已上朝,夫人刚睡下。”仆役痴愣愣地打量鲁大夫,不知这老头从哪儿来的,护沈知念的紧。

    “劳烦了。”

    踏过曲折游廊,阶下花白石子聚成甬路,瞧过那三两间偏房,扶上汉白玉拱桥,听过清泉潺潺绕阶回环至院内,见其末流自屋角下而出,便到了。

    “先生,请上座。”

    沈知念用帕擦净圆凳,欠身作揖。

    鲁大夫移步坐下,亦向沈知念行礼,“若要全然治好左臂,沈三小姐需忍着些苦。”

    “我既信先生医术便不怕疼,先生请。”

    这方治着,那方又嚷起来。

    莲心挑灯,见两仆役论着沈知念,说她披着斗篷回来身边还带了个大夫有些奇怪。得了信,莲心急忙将事情告知了赵氏。

    赵氏一向不喜沈知念,沈家儿女不少,这一个在山里古寺待了十六载的野孩子,自然当难登大雅之堂。

    可当初沈知念回府,腰间绸带随风勾起半抹月色,睫羽轻抬凝着些许水珠,蛾眉敛黛,肩胛伶仃,还如白梅藏了丝芳馥。

    只凭这一面,赵氏就厌恶起她。

    沈知念和她那江湖戏子的娘生的太像,如今不过及笄稍过,就已然透出些勾人的眼波。

    沈老爷原本格外疼爱她生母幻绫,风头正盛时,还险些让幻绫抢了她赵氏的主母位置。

    可她赵氏既然当的了沈家主母,自然也有法子设计幻绫,叫沈老爷厌弃她。

    只怪幻绫太天真,自以为后宅之间若能相互敬爱,便可相安无事。

    她中了赵氏的计谋,被沈老爷看到不雅之事,百口莫辩,赶出府去郁郁而终。

    那时沈知念乃孩童之年,还不明事理便被送到偏远的了化山上去,削发为尼,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

    若不是古寺前些年遭山匪劫掠,死伤颇重,赵氏是断不想让沈知念回来的。

    她没料到沈知念能活下来没被劫到山上去,毁掉名声,也没料到她在寺里做尼姑,结果是一头青丝回来的。

    “三小姐眼下在哪儿?”赵氏倚在月牙凳上,两个婢女给她锤腿揉肩。

    “回院儿里了。”莲心伏在一旁,添油加醋道,“我瞧见还有男客进了院儿……这三小姐,果真是在山里野惯了,男女有别也不大清楚。”

    赵氏反笑,“这倒是个好事,若能将她早早嫁出去,语帘便能少一个狐媚子碍她眼。”

    “大小姐是嫡长女,三小姐那……如何敢碍着大小姐的眼。”莲心又抓紧捧上两句,“这会儿男客还未出来,不知在里头做些什么,奴婢是让侍卫去看看?”

    赵氏摇头,“家丑不可外扬,侍卫去瞧像什么样子。”

    “是奴婢没夫人心思巧妙。”

    “我去瞧瞧,若这三姑娘真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打发她嫁人为妾就是了。”

    鲁大夫正医到最后一层,期间沈知念疼得晕过去,又被疼得醒过来,不过多久手发麻疼少了一半,但就是控制不住的哆嗦。

    他本想给沈知念灌些酒,好赖能抵上一些疼,可谢雁舟特意向他嘱托,万万不可给沈知念碰到酒,连酒气都不行。

    只能见着沈知念忍痛一声不吭。

    将针将将缝好,门外脚步声便至。还未等到赵氏将门推开,她那嬉笑落井下石的声就已经传入了耳。

    “三姑娘,就算是心心念念的男客也不能在院子里留如此久。若你二人实在是天之比翼,难以分离,阿母今日便做个主。”

    赵氏底气足,她可是让人在窗阁听了弥久,里头既有女子的喘息声,更有衣物相叠难舍难分的摩挲声。

    这次还不能把她彻底赶走?

    门被推开,赵氏怔然。

    里头坐了个花甲之年的老头,穿着一身上好的蜀锦,端正坐在圆凳上饮茶。而她心心念念的沈知念则微微醒着,原本月白的袖子剪断了一截。

    这画面微末有些吓人,赵氏又闻到屋中浓腻的血气味,不只是流了多少血。她后撤一步瞥到不远处噼里啪啦的炉子,上头有烧黑的布段,正滋滋燃起黑烟。

    “你要烧了沈府吗?”赵氏怒呵。

    她见坐着的老头不为所动,仍一言不发喝茶,心里涌起胆子来,“三姑娘,阿母本以为你只是私通外男,怎料到,你竟然为了个外男要烧了整个沈府!”

    外头的丫鬟仆人也帮腔作势,哭哭闹闹抱成一团,也没见哪个敢上前洒上水,灭掉那红炭的炉子。

    赵氏以帕拭泪,轻蹙眉头。让莲心搀扶着她,略带哭意道:“三姑娘,阿母原想着留你在身边多疼疼,既你心意如此,阿母还是随你的意好。”

    “……知念不知,阿母眼中,我有何意?”沈知念颤巍巍抬起眼皮,她努力撑起身子却显然无果。

    鲁大夫止住她,“伤只是暂时止住了,三小姐莫要急于为这般主母行礼数。”

    “多谢先生……”沈知念话虽如此说,但仍旧托着左臂,提裙欠身。

    赵氏见他们一唱一和颇有奸情,扬眉理直气壮道:“你将外男带入府,待家主回来定然要打你二十板。”

    “此事我认。”

    “私通古稀之年的外男,三姑娘,我们沈家是有多对不起你,你才这么想要榜高枝!”赵氏故意说给外人听,言,“你幼时送你饱读经书,及笄之年又将你接回府教养规矩,吃穿用度全是阿母在操心。”

    赵氏擦了擦眼角,“你问阿母,阿母觉得你有何意?阿母确实是羞于启齿,若你执意要同着外男苟且,阿母今日成全你,待你爹爹回来,阿母替你提亲去。”

    “夫人怕是做不了主吧。”

    鲁大夫总算是放下茶杯。他自刚进府,又坐下听了半天,终于明白沈府里都是些什么货色,插科打诨的,颠弄是非嚼舌根的。

    还真该抓到皇城司去捋捋舌头。

    “我敬你一声前辈,你也得给我一个面子吧。”赵氏冷笑一声,两步摇到鲁大夫眼前,“老先生,我女儿对您痴心不改,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替她做主又有何妨!”

    鲁大夫嘲弄笑一声,将腰间木牌取下递到赵氏眼前。

    这本该认出来的三个大字,皇城司,落在赵氏眼里就是个破牌子。鲁大夫倒是真未曾想到,沈府四房夫人,一房通奸被休,余下三房里大字不识一个的竟然做了主母位。

    “若夫人真愿成全,劳烦夫人将此物交到沈家主手中。”鲁大夫见沈知念并未制止他,又正色,一字一句道,“夫人今夜定要前来提亲,不可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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