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台未修炼成人的时候,曾与一朵山茶花关系甚好。

    那朵山茶不过只年长她十几岁,却因为见过私奔约会的恋人,靠在她的身边相依说着情话,所以动了凡心。

    在英台整日只想着如何与那些讨厌的鸟儿斗智斗勇的时候,她便已经有了暗恋的情郎。

    那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虽然未脱稚气却又已生出男人的英气,时常扬鞭策马路过她们,玉树临风,意气风发。

    没有一丝交集,可山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爱上了他。

    她常常会拉着英台不厌其烦地说着自己的宏图大志,说有朝一日若是修炼成人了,便要穿着一整套凤冠霞帔去找他,逼着他娶自己过门。说得信誓旦旦,连凤冠霞帔的款式都想好了。

    英台总是笑话她:“等你修成人形,那都几百年之后了,他早就变成老老爷爷了。你那时候那么美,怎么可能还喜欢他呢?”

    山茶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一点都不懂人间的爱情,人间讲究矢志不渝,我爱他,就算他变成了老老爷爷我也爱他!怎么能变心呢?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英台那时候便记住了,原来人是不能随便变心的。她当时觉得,那可真是太困难了。她的一辈子那么长,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呢?

    山茶为了表明自己的专情,决定在他下一次路过自己的时候,就与他表白。她为此练习了很久,表白的时候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手该放在哪里,眼睛该看什么方向,她都考虑仔细了。

    为了防止出错,她还拿英台当做那位小公子练习了许久。

    英台最后都听腻了,觉得男女之情好麻烦,就连最初表白这种事情都要练习,那以后一起过日子了,岂不是要累死了?

    但当山茶花终于等到那位小公子的时候,她却没能开口。

    因为小公子驻足在她身边,是为了将她摘下,送给娇羞地挽着他的手的女孩子。他将花插在女孩发间,并给了女孩一个轻柔的吻。

    山茶花没有看见这一幕,因为她在被摘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

    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英台却忽然想起了。

    她恍惚听见那朵山茶花对着自己练习表白的声音,那么天真,那么激动。

    就像如今的自己一样。

    净莲怀抱着梁山伯,英台跟在身边。他们不能停留在那座满地血肉的屋子里,必须寻一处安静之所。但不知为何,城中到处都是手执武器的兵,穿着官服,却干着烧杀抢夺的事情。

    路过英台见她貌美,几个眼馋的兵欲要伸手拦她。她此刻满心记挂梁山伯,本就没好脾气,他们贸然惹了她,彻底激怒了她。

    她一瞬间想显出妖像,吓他们个三魂七魄散,却被净莲一个眼神止住了。

    “不要胡闹。”净莲沉声说。

    英台觉得委屈,嘟囔道:“是他们先来招惹我的!我露个妖像吓吓他们也不行吗?”

    “不行。”净莲果断拒绝,神色淡漠,“不要管他们,跟紧我。如果再不找一处地方替梁山伯医治,他必死无疑。”

    “……”嚣张的兵仍对她不依不饶,但为了梁山伯,她只能忍着。

    她不懂,自己明明安分守己,不越雷池半步,偶尔淘气也只是天性使然,从未伤害过谁,为什么净莲要对她这样严格。

    再看这些人,做着天理难容的恶事,却能获得无限宽恕。

    仅仅因为自己是妖而他们是人吗?不是说好了众生平等的吗?

    终在荒郊野外找到一座废弃的古刹,古刹里落满了枯叶,蜘蛛网牵丝拉扯,佛像破损斑驳。

    净莲将梁山伯放在佛像前的草蒲团上,又在落满了灰的柜子里找到一把褪了色的檀香,捻草生火,焚香敬佛。

    做完这一切,他淡淡地说:“你跟我来拜佛。”

    英台曲腿跪在地上,握着梁山伯的手,听他所言咬了咬唇,低声说:“我不拜,我是妖。你也知道,佛门容不下我,又何必让我做这种事情自讨没趣?”似是赌气一般。

    净莲没有强求,将香插进香炉里,才转身来查看梁山伯的情况。

    梁山伯眉心的伤已经结痂,混着碾碎的佛珠,如同一颗观音痣。净莲伸手触摸了一下他的脖颈,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他面色凝重,半晌没有行动,只捻着佛珠,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

    英台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敢打扰,但等了一会儿终没了耐心,怯生生问道:“师父,我相公他,能治好吗?”

    “能。”净莲不带犹豫地说。

    “啊!那真是太好了!”英台松了口气,起身作揖,“多谢大师父,等您救好了我家相公,下个月十五,我一定带着他去你们庙里捐香火钱!”

    净莲对此无动于衷,沉默许久,才说:“但唯有一种办法可以救他,不知女施主是否愿意。”他的声音沙哑沉闷,如古刹里那口能罩天地的大钟。

    英台不以为然道:“我怎会不愿意呢?是什么办法,大师父请说!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心尽力地去做!”

    净莲点了点头,问:“老衲先问你,你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英台笑道:“何须问这种话,我自然是要他活了!若是死了,哪还叫救呢?”

    净莲又问:“你是要他做个人,还是叫他做个妖?”

    “自然是做人了,哪里有谁愿意做妖精呢!我作为妖这些年,太知道其间心酸了。我尚且时常自怨自艾,他一个做了十多年的人,突然成了妖,怎能接受呢?”

    净莲又点了点头,轻声说:“好,既然如此,那女施主要受点苦了。”

    “我受什么苦都行,只要我的夫君醒来!”英台端坐,像学堂里的孩子,乖巧等着老师的训诫。

    净莲抬目看了他一眼,沉吟半晌,淡淡道:“我将做法,把他体内的妖气逼出,这妖气不得放出,必须由你承担。如此,你将变成十恶不赦的女妖。最后,老衲会用符纸将你镇住,带回青山寺交予十方世界佛菩萨处置。或许会被投进地狱烈火,也或许会被销魂蚀骨。”

    英台的心沉了一下,她以为自己要受的苦,不过是短暂的分别,浅浅的疼痛,心酸的委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想过所有,偏偏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揪着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梁公子呢?”

    “他会恢复从前,继续做他的书生,也能赶上今年的秋考,一举夺魁。”

    英台苦笑了一声。

    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不就是他能考上状元吗?如果真如大师父所说的,他能一举夺魁,倒也……算是一种安慰。

    只是……

    “那我还能与他在一起吗?”

    “不能。”简短两字,痛彻人心。

    “那……他会记得我吗?”

    净莲摇了摇头:“老衲无法回答你。”

    英台终于有些崩溃了,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露出妖像,怒道:“你怎么不能回答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净莲轻轻拿开她的手,淡淡地说:“人心不同,人心难测。”

    “什么意思?”

    “他若是愿意,可几生几世记得你,他若是不愿意,大抵明日便将你忘了。”

    “我与他拜过堂喝过酒,他一定会记得我的。”

    净莲不语,因他确实什么都知道。

    他并非能预知未来,只是实在看透了红尘。

    梁山伯生性凉薄,心已被功名利禄侵蚀。但凡他考上状元,便会有数不尽的大家闺秀排着队要嫁给他。

    他那时身边聚满了千娇百媚花容月貌的少女,群芳争艳,秀色可餐,怎还会有一丝空闲留给一个已经消失的女子?

    其实不止是他,世间读过书的男子大多如此,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因此何须将她们放在心上?

    娶妻纳妾,不过为了生儿育女,只在新婚之夜,说些好听的誓言将她们骗住,再制定些规矩将她们牢牢框住,一生便能安稳享福了。

    “老师父,你回答我呀。”英台凄凄追问道。

    “嗯,或许吧。”净莲模棱两可地回道。

    “什么叫或许……”英台低头苦笑了一声,“如果他不能记住我,那我所做的这一切……”

    话音未落,梁山伯忽然睁开了眼——谈话间,他眉心的佛珠粉竟已全部消散,体内的妖性又一次觉醒。

    净莲眼疾手快,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他的心口,暂时镇压住他。

    “女施主,来不及了。老衲要开始做法,抓紧他的手,无论怎样痛苦,你都不能松开,否则前功尽弃。”

    “我知道了,我不会逃走的。”恍恍惚惚间,她应下了这句话。

    她这样说,只是并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疼痛。

    净莲念咒的声音响起,天空骤然暗淡,凶神恶煞的骷髅人手持大刀,裹挟着黑色烟雾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躲闪不能,只能用抬手遮面。

    一瞬间,那些骷髅人全部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撕扯着她的内脏,掰折着她的骨头。

    她痛得惨叫不止,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扣进肌肤里,血流如注。

    *

    其实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却觉得渡过了千年。

    她喘息的间隙,忽然狠狠羡慕起那朵痴情的山茶花,在还是花的时候就已情窦初开,但也没有遭受求不得爱别离的痛苦,懵懵懂懂地死在了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里。

    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后悔,她后悔自己不该稀里糊涂跟着凰羽修行。

    如果没有选择修行,而是老老实实做一枝蔷薇花,风吹一夏,花开一季,简简单单度过短暂的一生,是否就不必这样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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