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燃起一股炙热的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好难受,想逃离这一片黑色浓雾,躲开那些穷凶极恶的骷髅人。

    但她无法动弹,如刀俎鱼肉一般被迫忍受着他们的摧残。

    她在痛苦万分之际,忽然对这个世界心生出憎恨。

    她毫无缘由地憎恨起世间万物,恨太阳东升西落,恨月亮圆缺不定,恨山高水长,恨云卷云舒,更恨那些生来就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她修行千年,才修得一副人身,谨小慎微,才习得半分人的姿态,殚精竭虑,才换来一个愿与她成亲的夫君。

    她那么努力,却仅仅因为一口救人的妖气,沦落至此。

    凭什么?她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

    英台这一刻终于认清了事实——不管她付出多少,她最终只是一只妖。

    想到此处,她多年的忍耐,终化作怒气,她在骷髅人的尖叫声里沉叹一声,仰头露出了真实的本相。

    她的本相,其实与那些可怖的妖别无二致,殷红的双眼,尖锐的獠牙,布满枝蔓的肌肤,枯燥蓬乱的头发,长如蛇信的舌头。

    文才之所以以为她是美的,不过是因为她有意伪装了自己。

    她现在,要做妖该做的事情,她要去勾引那些贪色的男人,去挑衅那些善妒的女人,去撕咬那些细皮嫩肉的孩子,去吓唬那些半截入土的老人。她要做尽恶事,将这个红尘扰得一团乱。

    她腻了,她已经不想再乞求任何人的爱怜。

    可,忽地一张符纸飘落,落在她的手上,她低头看着去。

    一刹那,所有的憎恨便消失了。

    *

    “祝姑娘,祝姑娘……”梁山伯的声音将她唤醒。

    英台缓缓睁开眼,看见的是当初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少年书生。

    她微微一笑,才刚的那些黯然神伤刹那消失。大脑一片空白,躺在他的怀中许久,才想起正在经历什么。

    按照净莲的说法,梁山伯体内的妖气已经全部转移到自己体内,所以他已然恢复到从前。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确认他已再无妖像,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可刚想抬手摸一摸他的脸,问一声他可还好,梁山伯便将她放开了。

    “净莲师父,我的身体,真的已经没事了吗?”他略带疑惑地问。

    “嗯,老衲已将你体内的妖气全部逼出,你现在与常人无异。”

    “哦,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原先体弱多病,走方郎中说我活不过今年,经此一遭,我是否不再有性命之忧?”

    净莲沉默半晌,回道:“嗯,逼出妖气的同时,也除去了你体内的病,你日后不会再被疾病所困,寿命得以延续。”

    梁山伯听罢,久皱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啊,真是太好了!无病的身子就是有精神。”

    他起身扭了扭脖子,疏动了一下筋骨,踢了踢脚边的草蒲团,最后颇有兴趣地逛了一圈这座破败的寺庙。

    却偏偏连一眼都没有看向英台。

    英台想起身,跟在他的身边——作为妻子,她应该跟着他。但她全身乏力,咬紧牙关才撑起半个身子。

    目光戚戚看向梁山伯,轻启朱唇轻唤一声,想求得他的一份关心。

    “梁公子。”

    梁山伯闻得声音,驻足在一座提篮观音像前,侧脸看去。

    他的眼神淡漠无情,仿佛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英台的心猛地一冷,低头不再言语。

    净莲有些看不下去,沉声说:“梁公子,是祝姑娘救了你。”

    “祝姑娘?”梁山伯一愣,冷瞥她一眼,“她原来还懂医术?若是懂医术,早些时候怎么不见她来医我?偏要等到我快死了,才假情假意的来帮我?”

    “……”

    就连净莲,也对英台心生出了怜悯之心。

    梁山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背着手又绕着古刹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净莲面前,盘腿坐在他的对面问道:“老师父,闻听你会算命?能不能算算我今年能否高中状元?”

    净莲冷冷道:“你原本活不到秋考,又何谈中状元一说?”

    梁山伯瞬间变了脸色,瞪眼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原本活不到秋考,那是原本的事情,我如今活了,就不必谈原本的事了。我苦读十余载,谁都比不了我刻苦,我不中状元谁又能中?”

    “你既已这样想,又何须来问我?你自去考你的试就是了。”

    梁山伯冷笑道:“我不过是试试你罢了。你们青山寺,不是说签灵得很吗?可我抽了几次,全都没有好话。日后我若果真高中状元了,必要去打翻你们的签筒!”

    净莲捻着佛珠,听着他发疯一般的抱怨,淡淡地说:“施主,你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必然是状元。”

    梁山伯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罢了罢了,我回去念书了。”

    “你的妻子我需带走,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她……”

    “你带走便是,与我何干,真是莫名其妙。”

    他走出这座荒凉的古刹,提起衣摆疾步往家赶去。

    英台被老和尚注入了自己的妖气,落得半死不活,这样算是成功了吗?那牛鼻子老道承诺自己的一举夺魁高官厚禄前途无量,是否该兑现了?

    他要快些回家告诉他这件事,好向他讨个说法。

    *

    英台的胸前贴着一张黄纸符贴,纸有些粗糙,毛躁的边缘戳得她不太舒服。

    她下意识伸手想将它揭去,却被净莲急忙拦住。

    “若是揭去,就连老衲也无力对抗你了。”

    “我……”她无奈,轻叹一声,“我要带着这个东西,过一辈子吗?”

    “也只是暂时,等你跟我回青山寺,问问十方菩萨,再看该如何处置。”

    “处置我?”

    “处置你体内的妖气。”

    “那不就是处置我?”

    “……”净莲没有反驳。

    英台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自己的一片痴心,竟错付给了那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她才刚闻听他句句豪言壮语,忽然觉得他无比丑陋。

    她因他是个书生,所以对他一见钟情。

    他撑着伞护着书篓走在烟雨朦胧中的样子,他在树荫下念着子曰诗云的样子,他坐在窗边趴在书上小憩的样子,她甚是贪恋。

    她甚至曾买回一堆孔孟之书,挑灯夜读那些她根本读不明白的枯燥的字,为的就是能与他说上话。

    时至今日,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因为他是个读书人所以爱他,她爱的其实是他最初的那个单纯的灵魂。

    那个未曾被尘世浊气所玷污的灵魂,有着他们妖无论怎样修行都无法拥有的纯净。

    而如今,他已不再单纯,所以她不再爱他。

    她在短暂的失恋后,空荡荡的心里想起了一个人。

    文才师父,他才是那个有着单纯灵魂的人。

    *

    净莲带着英台往青山寺走去。

    沧桑的老和尚,一整日与梁山伯抗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仿佛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佝偻着背,步伐缓慢地走在夕阳下。

    他的身后,那个被狠狠背叛的花妖,因被剧毒妖气侵袭,所以没了原先的楚楚动人。一双失神的眼中,写满了对人间的失望。

    形容枯槁两人,如同这座已经荒凉的城。

    街市上空无一人,两侧的商铺紧闭着门,只有骨瘦如柴的看家黄狗,还不知畏惧地叫着。

    一队人马骤然从他们身后疾驰而来,扬起的灰瞬间弥漫在整座街市上。

    净莲停下脚步,伸手将英台拦在身后,然后退到街边,为马队留出足够宽的路。

    但领头的那匹马,却在他的面前停下了。

    那是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马背上坐着的少年将军,束着青丝三千,穿一身绣着林间猛虎的枣红色长衫,要配一把精致的雕花宝剑,神清骨秀,轻狂不羁。

    他未曾下马,微抬下巴俯视着二人,冷冷问道:“是青山寺的和尚?”

    净莲如实回道:“老衲是青山寺的住持净莲。”

    “哦,竟然还是住持。”他又眯起眼看向英台,嗤笑道,“既然是和尚,为什么带着一个妙龄女子走在路上?你们这里的和尚,难道没有戒律一说?”

    净莲沉着回道:“女施主受伤了,老衲带她去青山寺疗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少年将军并未表现出对英台的兴趣,她今日的模样实在无法吸引他。

    他未曾多问令人尴尬的问题,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并抓了带走吧。”说完,便扬起马鞭,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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