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月又做梦了。

    梦中她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冬天,那时候天下还不姓李,父兄将她暂时托付在了南宫家。

    芷月跟着他们一路躲避战乱、颠沛流离,半路着急忙慌的,南宫家里居然将她遗落在了半途。

    芷月半大一个女孩子,没有银钱傍身,又不知道方向,只好往回走了一天一夜到了原来的南宫府,等着有没有会回头找她的人。

    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的一片,芷月怕得要死,哪哪都不安心,最怕的还是来人找她了会找不着,于是只敢坐在大门口。

    她等了不知道多久,厚雪逐渐将她整个人掩埋起来,她等到都已经冷得感受不到冷了,才终于感觉到有人将她从积雪中挖了出来。

    当时芷月已然意识朦胧,费力睁开眼,见到了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的二十七。

    二十七一如既往的神情板正,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在她脸庞上摩挲过,眼眸轻垂着看她,一句话不说,沉默着却掉下一滴泪来。

    芷月气若游丝,呢喃道:“我都没哭……”

    二十七原是个无爹无娘的野孩子,是南宫叔叔见他可怜,发了个善心,将他作为杂役带回来,养在了南宫府上。

    当时南宫府二十六口人,他是第二十七个,所以都叫他二十七。

    小小少年只身折返数十里,在战火纷飞中带回了府中贵客、李家小姐后,被南宫叔叔认做了义子,这才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李芷月历经三世,每一世,他的名字都驰扬天下,威震外囊内陆,令人人谈之色变……

    ***

    苍穹压摧、风雨晦暝中,她庭前嶙峋的梅枝摧折弯压,梅花零落满地,本是金银堆切起来的长公主府,如今阖府上下,居然呈现出一片荒凉落败之景。

    李芷月半梦半醒间闻见了咽鼻的药味儿,咳嗽着从塌上撑起来。

    “殿下,你终于醒了。南宫将军求见,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丫鬟荣荣服侍她将汤药喝下,问道:“您身子不适,今日就不见了吧?”

    李芷月摇摇头,她前半生戎马沙场落下了病根,前后三辈子加一起四十多年,病歪歪在床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传他进来……”话未说完,李芷月一阵咳嗽,剧烈地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荣荣急忙给她顺背,好不容易缓下来,她摊开手心,手心上一大摊血。

    荣荣见怪不怪,拿出手帕将她手心擦净了,去前庭请人进来。

    李芷月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

    不在殿堂见他,却将他召进了内阁,南宫坞原本心下的疑虑,在见到她乌发披散、面无血色的病秧模样后消散。

    他一身墨袍,衣摆下被雨水浸湿了大片,不知在外边等了多久,与她匆匆对视了一眼后,又垂下眼睑,抱拳单膝跪地,声音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道:“长公主万安。”

    李芷月在京城锦绣中养了十来年、勾心斗角为皇兄四处周旋十来年,再直的心肠,也逐渐养的左右逢源。

    她冲他笑了笑,有意拉近关系,虚弱道:“你我幼年相识,私下里便不必拘于礼数。”

    李芷月指了指床头一张凳子,道:“坐吧。”

    南宫坞答道:“我在外边,沾染了一身寒气,不敢与您近身。”

    “行吧,”她叹了口气,又玩笑般问道:“你是人缘不好?整日只来我这儿串门?”

    南宫坞道:“是。”

    李芷月:“……”

    死臭野狗,听不懂人话。

    她正不知哭笑,又见他说:“今日我来,不只是串门的。”

    “那是来做什么?”李芷月看了他一眼。

    冰山脸有一个不好,表情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南宫坞说:“我找你,有两件事。其一是前些日子,我问陛下要虎符,想再度出关彻底平定外囊,但陛下不准。”

    李芷月脸上的假笑加重了几分。

    南宫坞当年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不敢忘,两人少年时的并肩作战、相互扶持,她也不敢忘,但她深知,人总不可能停留在一个时期。

    昔年二人于边塞分别,南宫坞眼中寡淡清澈,只让她此行好自珍重。十年后二人又于峻宇朱墙之下重逢,只是那时边塞的风霜,已将他打磨成了一把利刃,那一双眼睛也变得深邃无底,再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恍若不觉气氛怪异,继续道:“陛下不信我,你信我么?”

    李芷月维持着假笑。笑说:“南宫将军是我羲和开国功臣,战功赫赫,皇兄怎么可能不信你?不过是念你刚从边关苦寒之地回京,想让你多休养些时日罢了。”

    “若我此行打下仪国,羲和十年百年,都不会再受战乱之扰……你也可以安心下来。”

    李芷月装傻道:“是了,天下一统是皇兄夙愿。”

    南宫坞道:“那还请长公主,劝一劝陛下,让我去吧。”

    李芷月看着地板。

    生病后,她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了,许久后才慢悠悠说:“这么多年,你为何不娶妻?”

    南宫坞不言。

    李芷月接着说道:“一个人了无牵挂,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把柄能让人把握在手,却姓了南宫、和这个在朝廷上只手遮天的家族紧密相连。

    听出她言外之意,南宫坞沉声说:“不会的……所以我才问您,信不信我。”

    李芷月给他分析局势,说的话半真掺假:“你呢,私下不结党,也不怎么与人结交,我想你这人还是一片赤诚之心的。但是你背后还有个枝繁叶茂的南宫氏族,你父兄几人皆是八面玲珑……我算是下辈子都只能病歪歪在床上了,真出了什么事又帮不上哥哥……”

    她又咳嗽,每咳一声,他的心里就跟着揪了一下。

    “不会的,”他说,“我会收罗天下药材,让你好起来。”

    “……”狗腿子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生硬无比。

    李芷月面上笑嘻嘻,实际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接着说:“你这段时间,安心留在京城吧,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吧,边塞那边皇兄自会选合适的人去,若真有什么岔子,我自会去与皇兄商议。”

    南宫坞说:“上次面见陛下,陛下已经有人选了。”

    “都有谁?”

    “白正瑾、……”

    李芷月听到这个名字,一时被口水呛住,接连咳嗽起来。

    咳得重,南宫坞几步上前,将她的被子往上推了推,李芷月急到连什么男女有别也尽抛到脑后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南宫坞微怔,手中动作停下来,便见她追问道:“白正瑾那蠢货?”

    白正瑾,她第二世的丈夫。

    其人没什么坏毛病,就是脑子不好、酒量不好,前者的下限取决于后者的斤量……

    得到南宫坞肯定的回答,李芷月疲惫闭上眼,说道:“我明天就去宫里,同皇兄说这事儿。”

    南宫坞只说:“你别太操劳……”

    李芷月摆手,听不出其中真切,只以为是寻常的客套,她问:“这是其一,其二呢?”

    “其二,”南宫坞顿了下,说:“南下有一位‘璃娘’,在你成亲前,便与沈书良纠葛不清,但该女子来历不明,沈母不喜,所以迟迟耽搁着,一直到十年前皇帝宣沈书良入宫。”

    李芷月不知他提起这个做什么:“我知道……我记得璃娘死了,好像过去很多年了。”

    南宫坞蹙眉,道:“并没有,七年前璃娘是假死,被沈书良安置在京城外的宅子里。”

    李芷月有些吃惊,她向来知道沈书良对璃娘用情至深,也知道在沈书良眼中,她只有跋扈与娇纵。

    他就是怕她伤害璃娘,才做出如此安排吧……

    得知这个消息,李芷月愣愣了有一会儿,心口丝丝地抽痛。

    她认真思索了一番,问:“……你查了?”

    南宫坞没有隐瞒:“是。”

    李芷月问道:“你查这个做什么?”

    她气息逐渐平稳,他也放开了她,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沈书良对你不好,你为何……还要留他?”

    总不能说是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理这些儿女情长的烂事吧。

    李芷月随口说:“和离多麻烦,反正我是公主,他是去是留、是死是活,我日子都一样的过。”

    南宫坞微微笑了下,意味不明,“我知道了。”

    她也跟着笑,又拍拍南宫坞的手:“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与他有名无实,你若不提起,这个人我都要忘了。”

    南宫坞说:“这样啊。”

    李芷月笑眼眯眯,道:“二十七,你我相识十多年了,你在我心底,可比沈书良重要得多……”

    南宫坞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迅速垂下眼眸,脸上笑意荡然无存,生硬道:“殿下言重了。”

    李芷月:“……”

    ***

    李芷月时昏时醒,作息也是一塌糊涂。

    想着深夜里反正也是一个人无聊,李芷月便拉着南宫坞聊七聊八,一直聊到后半夜才将他放了回去。

    等到东方初白、雨霁天晴,荣荣刚给她穿好衣裳,外边便又有下人来报:“殿下,驸马爷邀您到罗湖亭去。”

    听到“驸马爷”三字,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冰凝了一瞬。

    半晌后,李芷月笑了:“稀客。”

    荣荣怕她难受,小心问:“那是去,还是不去?”

    李芷月的第三世,在殿堂之上选了一身书卷味儿的沈书良。

    沈书良比她第一世的夫君正经老实、比她第二世的夫君聪明儒雅,李芷月本以为和他可以安然度过余生。

    可成亲两年后,不管她如何刻意靠近,沈书良对她始终若即若离,后来李芷月才知道,他本心有所属、奈何那名女子身份有些问题,沈家又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攀上皇家……

    将璃娘带回沈府的那一日,沈母被他的自作主张吓到晕厥,他也闷声跪在她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在他身后,瘦小病弱的璃娘因害怕抖得不成样子,惶恐道:“妾、妾叩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万福金安。”

    李芷月坐在竹椅上,令人去安抚昏倒的沈母,还未说话,身侧的荣荣便厉声呵斥道:“大胆,殿下还未施令,你便敢自称为‘妾’了?”

    璃娘不敢反驳,连连磕了几个头,没一会儿额上一片乌青:“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求长公主恕罪!”

    李芷月叹了口气,叫停了还欲发难、试图替她出一出恶气的荣荣,重新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二人坐下。

    她冲从府上带来的仆役们道:“收拾收拾东西,下午搬回公主府去。”

    又对沈书良说:“你放心,我成全你与璃娘,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会让皇兄为难你。”

    在这之后,八九年间,她与沈书良甚少相见、形同陌路。

    可能李芷月命里不带男人的吧,所以重生三次、择夫三次,次次都是孽缘。

    李芷月仔细想了会儿,说:“见吧。”

    罗湖亭是建在湖水中央的一座小亭子,李芷月只让荣荣一人陪着,走过长长的木桥,终于见到了沈书良。

    李芷月开口没一句好话:“知道我身体不好,特地要我来这么远的地方,磨我是不是?”

    “……”

    沈书良缓缓转过身,她都差点没将他认出来。

    他眼下乌青,眼眶通红,下巴一片青色胡茬,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模样无比的狼狈。

    李芷月找位置坐下来了,揉了揉发酸的双腿,让荣荣先退下了,道:“说吧,什么事求我。”

    沈书良轻声说:“不是。”

    李芷月眉头一挑,说:“瞧你这狼狈样,走出去真丢我长公主的脸。是不是在璃娘那儿受伤害了?来我这儿哭,合适吗?”

    沈书良什么也没说,也不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璃娘没死的。

    他缓慢地转过身子,又背对着她。

    “……”

    寒风吹在身上,叫她头晕目眩,沈书良这幅要说不说的模样,也叫她没了耐心。

    她刚要离开,便听见沈书良充满悲伤的声音,字字悲怆、字字泣血,道:“李芷月,我现在成全你?”

    李芷月只觉莫名其妙,眉头一皱,问:“你在发什么疯……”

    下一秒,她听见“扑通”一声,沈书良跳入了水池!

    “来人——快来人!”

    谁大冬天早上跑来这鬼地方,料这一块没人了,李芷月仗着自身精通水性,脱下大衣便跳进河要去捞他。

    刚一下水,冰冷的湖水便叫她一个瑟缩,她牙关打着颤,向前边那个已经沉入水中的白衣人游去。

    “去你的沈书良……”

    可能是冬日湖水冰凉的温度,她腿上肌肉忽然一阵痉挛,她也猛地沉入了水中……

    湖面上的光明愈加远去,她彻底淹没在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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