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这是一生无数个夏日里随意舀出来的一个。日子是抓阄决定的。
理里站在江边的大桥上，江水在一片粼粼的光里泛白，像是她的视野在褪色。
那不是白瓷娃娃的白也不是白色纱裙的白，它是失去饥饿感的白。
那些银白色的过往张牙舞爪，像鱼刺横亘在她身体里。
她不至于失血死掉，只是每个夜晚被那些灼热的思绪煎来煎去。
不过现在，就在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以为被太阳炙烤的江水会很烫，她害怕滚烫的东西，那会让一切阴影无处遁形。
但江面出乎意料地温和，可惜来不及感慨她就沉入更深的领域。冰凉包裹她，过
往一点点从她的身体脱离溶解进水里，流光溢彩。
红色的童年，蓝色的青春，紫色的暗恋。几种颜色混在一起变成他们口中的警笛
和救护车。
“快！快救人！”不，别救我。
“有人跳江自杀了！谁会游泳的快来帮忙！”不必如此费心。
“我来叫救护车......”这样活下去是一种惩罚。
那些字眼被江水扭曲撕碎，她只能捕捉到零星几点。她用最后一点意识烦恼，烦恼他们的自以为是。
......
另一边，酒吧。
甄妙妙踏着地板上紫蓝的碎光走进她常去的那家酒吧。她从人群的缝隙里擦身游过，来到亮着霓虹光彩的吧台。
“柳老板，来两打威士忌。”妙妙调笑着开口，自顾自地拿起酒杯。
“哎呀，我说今天一早怎么左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甄小姐要大驾光临。”柳老板故作殷勤地说笑“烈酒伤身，小孩子还是喝点温和的好。”说话间她下意识将头发挽在耳后，那颗耳坠上的白珍珠此刻映射着声色犬马，它就要不堪承受，摇摇欲坠。她的心也摇摇欲坠。一时忽略了“小孩子”三个字。
她失神的片刻柳老板递来一支烟，她笑着道谢，却发现自己没带火机。
“来，我这儿有火。”柳姐手指夹着烟朝她晃了晃。妙妙叼着烟凑过去的瞬间柳姐俯下身子与她额头相抵点燃那支烟。她身上的味道很杂，烟草味混着木质调香水味放在回忆里细细品尝，还能感觉到隐隐的酒味。她总是宿醉。
你像一杯烈酒，而我是冰块，一步失足掉进去就被你整个吞吃了。
“可别这么看着我。”她说罢，吐了一口烟圈在烟雾里浅浅地笑，看不真切，“我不跟小女孩玩过家家。”她在她耳边轻语，手指缓缓抚过她耳骨上各色的耳钉，一路数下来，一共十一个。
妙妙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从来没有人如此贬低过她的魅力。
她正欲反驳两句，柳姐的目光落到吧台上的手机，“哎呀，是哪只小猫要约我们喵喵呢？”
“我叫妙妙，别给我起这么幼稚的绰号。”
“好，成熟的小喵喵赶紧接电话吧。”
“您好，请问是甄妙妙小姐吗？”电话接通，对面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是我，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麻烦您来医院一趟，您的朋友出事了...”后面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只觉得像有凉水从头顶泼下，遍体冰凉。当然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次，不用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祖宗交稿子都没这么勤。”
她火速拦下出租车飞奔向医院。
“呜呜呜呜你个大坏蛋，居然又想丢下我一个人！”
女孩的抽泣声渐渐清晰，掀开眼前的混沌。赤裸裸的白光让理里的眼睛一时不太适应，视野像浴室里的玻璃起了雾。她依稀能辨别出一团紫色伏在自己胸口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衣服。
胸口好闷。“妙妙...别哭了。”她轻声安慰她，可她似乎是哭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动静。
“能换个地儿哭吗？你的脑袋真的很重。”
“呜呜呜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理里扶额长叹一口气，提高音量，“那么在你被吓死之前，能先帮我把我身上的铅球扔出去吗？”
妙妙好像终于能感知到外部世界，猛地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珠，“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你哭得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高兴了三秒钟呢。”
“其实我是不想哭的，可是我等了好久你一直没醒，我就...就控制不住嘛！你想想，你要是真出事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有点道理，”理里并不看她，低头抠手指上的死皮，“谁跟你凑满减，谁陪你点麦当劳儿童套餐，最重要的是，谁会凌晨两点被你一个电话叫起来帮你拼多多砍一刀呢？”她说着所谓“最重要”，语气还是淡得像白开水。
“哎呀不是这个！你闭嘴，听我说！”妙妙觉得自己的一颗真心受到怀疑，她嗖地一下站起来一巴掌捂住理里的半张脸，“唔...唔”理里握住她的手腕似在挣扎，妙妙轻叹一声，“你先别动。”
像迟来的潮汐，妙妙的眼底又孵出泪珠，一颗颗落下，还未落下的停在眼角处摇摇欲坠闪着晶莹的光。理里透过她的眼睛可以看到折射映射的自己，像一场溺水。她只好保持沉默不回答，把她的字眼一个个从涨潮的沙滩上捞起来，拼成演说稿的模样。
“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对我来说，你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难过，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会受伤。同样的，如果有天你真的自杀成功了，那我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总之，我没法和你分开了，我你明白吗？”理里在她的手掌和墙壁之间艰难点头。
说完这一篓子话妙妙如释重负，她终于松开手，“好啦，你刚刚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啦！”
“可以说吗？”理里抬头望着她，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当然，”妙妙大手一挥，一只脚踏上病床一副救世主的慷慨模样，“你刚刚挣扎的时候想说什么？没关系的宝贝，你需要倾诉！”
“我没什么想倾诉的，我是想说你戒指上的铆钉扎到我了，很痛。”
救世主的光辉凝固了，手指轻轻一戳摔得粉碎，妙妙又在其间拾掇拾掇拼出宽和的微笑：“ 咳咳...好嘛好嘛我换个戒指就是了...”
“还有，”理里捧起她的脸左右端详一阵，“我在想要是哪天实在落魄了，可以把你卖给动物园，应该能换不少钱。”
“大胆妖孽，快给本小姐现形讲人话！”
“你的烟熏妆花了看起来像熊猫。”理里边说边举起手机给她看。
妙妙盯着前置摄像头里的自己，皮肤白皙烈焰红唇，哭花了的眼妆像田字格里被水浸湿的铅笔字，溶解扭曲。说像熊猫已经是很收敛的比喻了。
理里的手举酸了，妙妙还盯着手机一言不发。她伸出手像修故障的旧电视机一样敲敲她的脑袋，“被自己美傻啦？”
下一刻，像是屏幕闪过雪花后电视机继续运行，“我，就这样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理里满脸悲壮地点点头。
“天呐，我不活了！”妙妙一下子蹦起来飞奔出去。走廊里飘飘悠悠回荡着她的尖叫。
“我就说嘛，死是人的本能。”一茬过去，理里总觉得自己还在溺水，身上的病号服好像湿漉漉地很沉重。
于是她轻轻躺下，盯着天花板发呆。冷白色的光看起来像灼烧，火势蔓延，每一个格子间的天空都不能幸免。急救室里躺着各种各样的病人，像不同颜色的马卡龙被安放在包装盒里，这意味着它很快要被吞吃入腹。那么，今天躺在这里的人离死亡还有多远呢？谁会来到我身边，将我撕下将我拆开嚼得粉碎后弃之荒野呢？
“姐姐，姐姐！”一阵呼唤声打断理里的思绪，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却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幻听发作。
“姐姐，我在这儿，就在你隔壁床！”循着声音望去，一只小兔子手偶扒开床帘，朝她的方向鞠了一躬。
小兔子鞠躬好像蜻蜓点水，理里的心里泛起波澜，她想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扒开天蓝色的床帘，那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躺在床上冲着她笑。然而她的身上布满各色的管子，阡陌纵横。理里看着感觉自己要迷路。
“嗨！美丽的小姐，我能有幸得知您的芳名吗？”小兔子她手上好活泼，死线缝起的布偶竟让人看出挤眉弄眼的样子，那表情比她的年龄大一号，好像年幼的女孩偷穿妈妈的高跟鞋。
理里用鞋跟落地的语气回答她：“你好，我叫理里，你叫什么名字呢？”
“噢，你可以叫我绅士兔。你的名字真可爱！看见我冒出的爱心了吗？你看他们飘得到处都是。”绅士兔的两只小手一个个抓起空气里的爱心，用尽全力张开又回搂，真是一副抱着好多好多爱的样子。
“好啦，现在我怀里是满满当当的爱，我决定整个送给你，准备好，要接住噢，爱一旦落地就找不到啦。”绅士兔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三，二，一。咻！”理里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她的语调让她想起儿时喜欢的卡通手偶节目，里面也有一只活泼可爱的白色兔子。
理里觉得这小女孩可爱极了，盯着兔子粉粉的鼻头，她终于笑出了声。
小女孩也快乐地笑了。
“真好，终于把你逗笑了。”小女孩绽开笑容，那笑轻飘飘地好像很快就要不见踪影。
“你在逗我开心？”理里俯下身子好离她更近一些，女孩点点头，“谢谢你。
绅士兔毛茸茸的身体碰到她的胳膊，“摸摸我。”理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摸摸小兔子的脑袋。小女孩笑了，笑声像彩色珠串散开落在地上，脆生生的。
“你叫理里，好巧啊我记得有个作家也叫理里。”
她知道自己。理里心头一颤，因为她实在名不见经传。她一时心跳加速，身体里在颤动着喷喷泉，心里的粉色小花一朵朵地开连成一片，像草莓味棉花糖。
“是啊，我知道她。因为同名同姓，我看过几本她的小说。她的故事好没意思，对吧？”只要自己提前演习一遍，真正受伤的时候就没那么痛了。理里觉得自己真怯懦，她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
“咦？姐姐居然这么想吗？我以为你会喜欢她呢。”小女孩的目光像手电的光在迷宫转角处曲折，有一种探寻的意味。
“不，我不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多少比较奇怪，你不觉得吗？”理里吐出的字眼像有人踩在她软绵绵的心脏上跳舞，一不小心踩到酸涩的漩涡点。她就要落泪。
“可是，我很喜欢她噢！我能在她的故事里感到共鸣。”小女孩闭上眼睛，像在寻找一个漂流很久的梦。
“你读过那个故事吗？一心求死的女孩得了绝症。”
理里在脑海里搜寻她笔下的故事，她确实写过这么一个故事，可它并不讨人喜欢。于是她摇摇头，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故事里，女孩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父母不理解她的遭遇，朋友一个个离去，于是她开始寻死。”小女孩为她讲起这个故事，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透过烛火看。
“几次自杀未遂，她逐渐放弃自杀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久之后她确诊不治之症，她心情很好，因为她很快就会死去。可是这个时候，全世界都开始爱她，那些爱堆积起她对生命的期待，但是为时已晚，她还是死在病床上。她死在所有人都开始爱她的时刻。”女孩口吻平静地讲述起故事，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身体在发颤，牙齿抵着牙齿不让那些字眼滑出来，可她知道她要说什么，因为她瞥到了她的报告单，上面写着奥沙西泮过量。
语言是最苍白的，所谓的宽慰不过是再煮一壶咖啡，那未免太自以为是，她只好一言不发替她拭泪。
她的手抚过女孩的脸，摸起来好瘦削，她想到终年积雪开不出花的山崖。生命是如此料峭。
“姐姐。”半晌，她调整好情绪，重新绽出亮晶晶的微笑，“别难过，我很喜欢那些痛彻心扉的东西，很难说是为什么。”
“或许，”理里小心翼翼坐在床沿，“是因为在大多数语境里，痛苦意味着即将到来的眷顾，只有在苦难的通道里，痛苦就只是痛苦。纯粹地痛苦是一种奢侈。”
女孩望向她的眼神像老旧电脑的蓝光。“姐姐。”她握住她的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和手腕，理里觉得那像小孩跳房子，她落到她的烫伤刀伤上，她的手指在写一首诗。
“其实我很担心她，她的悲剧固然漂亮，但我就是俗气地希望她能开心一点。有时也会想象，她写幸福的故事会怎样呢？”
“无非就是白雪公主甩了王子向灰姑娘求婚，或者小红帽剪开狼的肚皮发现里面是个老巫婆？”
“啊哈哈哈哈！”女孩被逗得大笑，五颜六色的管子随着她身体的颤抖震动起来，她快乐地让人怀疑她会跌出这迷宫。“真有意思。真希望她能用这些素材。”
“你可以给她发邮件，她或许会采纳。”理里站起来稍微整理一番床上的生命通道。“对啊，她主页好像写了邮箱。我会给她发邮件的！希望她能看到...”
她举起绅士兔做出小兔祈祷状。
“她肯定能看到。”理里觉得她比兔子手偶更可爱，她心里有小猫尾巴挠痒痒，打个喷嚏，甜牛奶泼得到处都是。她抬手摸摸女孩的脑袋。
理里坐在她床边，手指抚过维持她生命的迷宫，满身红色和紫色的盛况提醒她，女孩的身体已经开始衰竭。
到了那一天，她的意识已经没法再拼起来，它们只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闪闪发光，以此来证明她曾存在。
没人能告诉她，为什么她非得走这么一遭。
确认无事之后，理里和妙妙离开医院往家的方向走。她们住得不算近，不过仍然可以同走一段路。
一同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这是她们分别的地方。妙妙道别后跨了几步，又折回来紧握着她的手不肯走，但是此刻她又像在溺水，妙妙站在水族馆的玻璃外，她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她是会读唇语的，此时意识却无法聚焦。
直到，妙妙凑过来。她揽过她的时候起了风，她把她捞出大鱼缸，然后在夜风里拥抱她。
妙妙个子很高，这样搂着她，讲话的口吻也踩着她的肩膀一岁一岁往上爬。
“明天早上一起去吃早饭好吗？”
“好。”
“周末一起去逛街好不好？给你买毛绒玩偶。”
“好。”
“十月份放假的时候带你去香港玩，你不是要看张爱玲书展么？”
“好。”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她在等她的下文，可下文被拆开嚼碎了咽下去，所以她开始掉眼泪，这是在演习哀悼，或许总有那么一天，她再也抓不住她。
理里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浸湿，她惯会讲些漂亮话，可她面对着妙妙的真心是一面毛玻璃。
她只是回搂住她，十三次呼吸熬成一句话，她说：“我会好好的。”
妙妙仍然在哭，甚至比先前哭得还要厉害，她的身体一颤一颤，那是她生命的节奏。
半晌，妙妙才终于肯松开手，她催促着，用那双哭红的眼睛目送她。
理里觉得自己躺在某种爱的模具里，甜味面糊淋上来将她活埋，她的坟墓是漂亮的草莓小蛋糕。
理里转身走进小区。
小区的路灯坏了好久也不见有人来修，她摸着黑，步子像小猫喝水。总算挪到唯一亮着的路灯下，她打开包翻钥匙。她的包就是盘丝洞，钥匙被耳机线缠着失去存在感。
翻找的间隙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回头一看，一抹黑色的身影腾空跃起朝她扑来，他手里握着闪亮亮的东西——是把匕首。
理里站在江边的大桥上，江水在一片粼粼的光里泛白，像是她的视野在褪色。
那不是白瓷娃娃的白也不是白色纱裙的白，它是失去饥饿感的白。
那些银白色的过往张牙舞爪，像鱼刺横亘在她身体里。
她不至于失血死掉，只是每个夜晚被那些灼热的思绪煎来煎去。
不过现在，就在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以为被太阳炙烤的江水会很烫，她害怕滚烫的东西，那会让一切阴影无处遁形。
但江面出乎意料地温和，可惜来不及感慨她就沉入更深的领域。冰凉包裹她，过
往一点点从她的身体脱离溶解进水里，流光溢彩。
红色的童年，蓝色的青春，紫色的暗恋。几种颜色混在一起变成他们口中的警笛
和救护车。
“快！快救人！”不，别救我。
“有人跳江自杀了！谁会游泳的快来帮忙！”不必如此费心。
“我来叫救护车......”这样活下去是一种惩罚。
那些字眼被江水扭曲撕碎，她只能捕捉到零星几点。她用最后一点意识烦恼，烦恼他们的自以为是。
......
另一边，酒吧。
甄妙妙踏着地板上紫蓝的碎光走进她常去的那家酒吧。她从人群的缝隙里擦身游过，来到亮着霓虹光彩的吧台。
“柳老板，来两打威士忌。”妙妙调笑着开口，自顾自地拿起酒杯。
“哎呀，我说今天一早怎么左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甄小姐要大驾光临。”柳老板故作殷勤地说笑“烈酒伤身，小孩子还是喝点温和的好。”说话间她下意识将头发挽在耳后，那颗耳坠上的白珍珠此刻映射着声色犬马，它就要不堪承受，摇摇欲坠。她的心也摇摇欲坠。一时忽略了“小孩子”三个字。
她失神的片刻柳老板递来一支烟，她笑着道谢，却发现自己没带火机。
“来，我这儿有火。”柳姐手指夹着烟朝她晃了晃。妙妙叼着烟凑过去的瞬间柳姐俯下身子与她额头相抵点燃那支烟。她身上的味道很杂，烟草味混着木质调香水味放在回忆里细细品尝，还能感觉到隐隐的酒味。她总是宿醉。
你像一杯烈酒，而我是冰块，一步失足掉进去就被你整个吞吃了。
“可别这么看着我。”她说罢，吐了一口烟圈在烟雾里浅浅地笑，看不真切，“我不跟小女孩玩过家家。”她在她耳边轻语，手指缓缓抚过她耳骨上各色的耳钉，一路数下来，一共十一个。
妙妙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从来没有人如此贬低过她的魅力。
她正欲反驳两句，柳姐的目光落到吧台上的手机，“哎呀，是哪只小猫要约我们喵喵呢？”
“我叫妙妙，别给我起这么幼稚的绰号。”
“好，成熟的小喵喵赶紧接电话吧。”
“您好，请问是甄妙妙小姐吗？”电话接通，对面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是我，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麻烦您来医院一趟，您的朋友出事了...”后面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只觉得像有凉水从头顶泼下，遍体冰凉。当然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次，不用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祖宗交稿子都没这么勤。”
她火速拦下出租车飞奔向医院。
“呜呜呜呜你个大坏蛋，居然又想丢下我一个人！”
女孩的抽泣声渐渐清晰，掀开眼前的混沌。赤裸裸的白光让理里的眼睛一时不太适应，视野像浴室里的玻璃起了雾。她依稀能辨别出一团紫色伏在自己胸口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衣服。
胸口好闷。“妙妙...别哭了。”她轻声安慰她，可她似乎是哭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动静。
“能换个地儿哭吗？你的脑袋真的很重。”
“呜呜呜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理里扶额长叹一口气，提高音量，“那么在你被吓死之前，能先帮我把我身上的铅球扔出去吗？”
妙妙好像终于能感知到外部世界，猛地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珠，“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你哭得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高兴了三秒钟呢。”
“其实我是不想哭的，可是我等了好久你一直没醒，我就...就控制不住嘛！你想想，你要是真出事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有点道理，”理里并不看她，低头抠手指上的死皮，“谁跟你凑满减，谁陪你点麦当劳儿童套餐，最重要的是，谁会凌晨两点被你一个电话叫起来帮你拼多多砍一刀呢？”她说着所谓“最重要”，语气还是淡得像白开水。
“哎呀不是这个！你闭嘴，听我说！”妙妙觉得自己的一颗真心受到怀疑，她嗖地一下站起来一巴掌捂住理里的半张脸，“唔...唔”理里握住她的手腕似在挣扎，妙妙轻叹一声，“你先别动。”
像迟来的潮汐，妙妙的眼底又孵出泪珠，一颗颗落下，还未落下的停在眼角处摇摇欲坠闪着晶莹的光。理里透过她的眼睛可以看到折射映射的自己，像一场溺水。她只好保持沉默不回答，把她的字眼一个个从涨潮的沙滩上捞起来，拼成演说稿的模样。
“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对我来说，你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难过，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会受伤。同样的，如果有天你真的自杀成功了，那我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总之，我没法和你分开了，我你明白吗？”理里在她的手掌和墙壁之间艰难点头。
说完这一篓子话妙妙如释重负，她终于松开手，“好啦，你刚刚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啦！”
“可以说吗？”理里抬头望着她，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当然，”妙妙大手一挥，一只脚踏上病床一副救世主的慷慨模样，“你刚刚挣扎的时候想说什么？没关系的宝贝，你需要倾诉！”
“我没什么想倾诉的，我是想说你戒指上的铆钉扎到我了，很痛。”
救世主的光辉凝固了，手指轻轻一戳摔得粉碎，妙妙又在其间拾掇拾掇拼出宽和的微笑：“ 咳咳...好嘛好嘛我换个戒指就是了...”
“还有，”理里捧起她的脸左右端详一阵，“我在想要是哪天实在落魄了，可以把你卖给动物园，应该能换不少钱。”
“大胆妖孽，快给本小姐现形讲人话！”
“你的烟熏妆花了看起来像熊猫。”理里边说边举起手机给她看。
妙妙盯着前置摄像头里的自己，皮肤白皙烈焰红唇，哭花了的眼妆像田字格里被水浸湿的铅笔字，溶解扭曲。说像熊猫已经是很收敛的比喻了。
理里的手举酸了，妙妙还盯着手机一言不发。她伸出手像修故障的旧电视机一样敲敲她的脑袋，“被自己美傻啦？”
下一刻，像是屏幕闪过雪花后电视机继续运行，“我，就这样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理里满脸悲壮地点点头。
“天呐，我不活了！”妙妙一下子蹦起来飞奔出去。走廊里飘飘悠悠回荡着她的尖叫。
“我就说嘛，死是人的本能。”一茬过去，理里总觉得自己还在溺水，身上的病号服好像湿漉漉地很沉重。
于是她轻轻躺下，盯着天花板发呆。冷白色的光看起来像灼烧，火势蔓延，每一个格子间的天空都不能幸免。急救室里躺着各种各样的病人，像不同颜色的马卡龙被安放在包装盒里，这意味着它很快要被吞吃入腹。那么，今天躺在这里的人离死亡还有多远呢？谁会来到我身边，将我撕下将我拆开嚼得粉碎后弃之荒野呢？
“姐姐，姐姐！”一阵呼唤声打断理里的思绪，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却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幻听发作。
“姐姐，我在这儿，就在你隔壁床！”循着声音望去，一只小兔子手偶扒开床帘，朝她的方向鞠了一躬。
小兔子鞠躬好像蜻蜓点水，理里的心里泛起波澜，她想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扒开天蓝色的床帘，那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躺在床上冲着她笑。然而她的身上布满各色的管子，阡陌纵横。理里看着感觉自己要迷路。
“嗨！美丽的小姐，我能有幸得知您的芳名吗？”小兔子她手上好活泼，死线缝起的布偶竟让人看出挤眉弄眼的样子，那表情比她的年龄大一号，好像年幼的女孩偷穿妈妈的高跟鞋。
理里用鞋跟落地的语气回答她：“你好，我叫理里，你叫什么名字呢？”
“噢，你可以叫我绅士兔。你的名字真可爱！看见我冒出的爱心了吗？你看他们飘得到处都是。”绅士兔的两只小手一个个抓起空气里的爱心，用尽全力张开又回搂，真是一副抱着好多好多爱的样子。
“好啦，现在我怀里是满满当当的爱，我决定整个送给你，准备好，要接住噢，爱一旦落地就找不到啦。”绅士兔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三，二，一。咻！”理里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她的语调让她想起儿时喜欢的卡通手偶节目，里面也有一只活泼可爱的白色兔子。
理里觉得这小女孩可爱极了，盯着兔子粉粉的鼻头，她终于笑出了声。
小女孩也快乐地笑了。
“真好，终于把你逗笑了。”小女孩绽开笑容，那笑轻飘飘地好像很快就要不见踪影。
“你在逗我开心？”理里俯下身子好离她更近一些，女孩点点头，“谢谢你。
绅士兔毛茸茸的身体碰到她的胳膊，“摸摸我。”理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摸摸小兔子的脑袋。小女孩笑了，笑声像彩色珠串散开落在地上，脆生生的。
“你叫理里，好巧啊我记得有个作家也叫理里。”
她知道自己。理里心头一颤，因为她实在名不见经传。她一时心跳加速，身体里在颤动着喷喷泉，心里的粉色小花一朵朵地开连成一片，像草莓味棉花糖。
“是啊，我知道她。因为同名同姓，我看过几本她的小说。她的故事好没意思，对吧？”只要自己提前演习一遍，真正受伤的时候就没那么痛了。理里觉得自己真怯懦，她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
“咦？姐姐居然这么想吗？我以为你会喜欢她呢。”小女孩的目光像手电的光在迷宫转角处曲折，有一种探寻的意味。
“不，我不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多少比较奇怪，你不觉得吗？”理里吐出的字眼像有人踩在她软绵绵的心脏上跳舞，一不小心踩到酸涩的漩涡点。她就要落泪。
“可是，我很喜欢她噢！我能在她的故事里感到共鸣。”小女孩闭上眼睛，像在寻找一个漂流很久的梦。
“你读过那个故事吗？一心求死的女孩得了绝症。”
理里在脑海里搜寻她笔下的故事，她确实写过这么一个故事，可它并不讨人喜欢。于是她摇摇头，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故事里，女孩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父母不理解她的遭遇，朋友一个个离去，于是她开始寻死。”小女孩为她讲起这个故事，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透过烛火看。
“几次自杀未遂，她逐渐放弃自杀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久之后她确诊不治之症，她心情很好，因为她很快就会死去。可是这个时候，全世界都开始爱她，那些爱堆积起她对生命的期待，但是为时已晚，她还是死在病床上。她死在所有人都开始爱她的时刻。”女孩口吻平静地讲述起故事，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身体在发颤，牙齿抵着牙齿不让那些字眼滑出来，可她知道她要说什么，因为她瞥到了她的报告单，上面写着奥沙西泮过量。
语言是最苍白的，所谓的宽慰不过是再煮一壶咖啡，那未免太自以为是，她只好一言不发替她拭泪。
她的手抚过女孩的脸，摸起来好瘦削，她想到终年积雪开不出花的山崖。生命是如此料峭。
“姐姐。”半晌，她调整好情绪，重新绽出亮晶晶的微笑，“别难过，我很喜欢那些痛彻心扉的东西，很难说是为什么。”
“或许，”理里小心翼翼坐在床沿，“是因为在大多数语境里，痛苦意味着即将到来的眷顾，只有在苦难的通道里，痛苦就只是痛苦。纯粹地痛苦是一种奢侈。”
女孩望向她的眼神像老旧电脑的蓝光。“姐姐。”她握住她的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和手腕，理里觉得那像小孩跳房子，她落到她的烫伤刀伤上，她的手指在写一首诗。
“其实我很担心她，她的悲剧固然漂亮，但我就是俗气地希望她能开心一点。有时也会想象，她写幸福的故事会怎样呢？”
“无非就是白雪公主甩了王子向灰姑娘求婚，或者小红帽剪开狼的肚皮发现里面是个老巫婆？”
“啊哈哈哈哈！”女孩被逗得大笑，五颜六色的管子随着她身体的颤抖震动起来，她快乐地让人怀疑她会跌出这迷宫。“真有意思。真希望她能用这些素材。”
“你可以给她发邮件，她或许会采纳。”理里站起来稍微整理一番床上的生命通道。“对啊，她主页好像写了邮箱。我会给她发邮件的！希望她能看到...”
她举起绅士兔做出小兔祈祷状。
“她肯定能看到。”理里觉得她比兔子手偶更可爱，她心里有小猫尾巴挠痒痒，打个喷嚏，甜牛奶泼得到处都是。她抬手摸摸女孩的脑袋。
理里坐在她床边，手指抚过维持她生命的迷宫，满身红色和紫色的盛况提醒她，女孩的身体已经开始衰竭。
到了那一天，她的意识已经没法再拼起来，它们只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闪闪发光，以此来证明她曾存在。
没人能告诉她，为什么她非得走这么一遭。
确认无事之后，理里和妙妙离开医院往家的方向走。她们住得不算近，不过仍然可以同走一段路。
一同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这是她们分别的地方。妙妙道别后跨了几步，又折回来紧握着她的手不肯走，但是此刻她又像在溺水，妙妙站在水族馆的玻璃外，她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她是会读唇语的，此时意识却无法聚焦。
直到，妙妙凑过来。她揽过她的时候起了风，她把她捞出大鱼缸，然后在夜风里拥抱她。
妙妙个子很高，这样搂着她，讲话的口吻也踩着她的肩膀一岁一岁往上爬。
“明天早上一起去吃早饭好吗？”
“好。”
“周末一起去逛街好不好？给你买毛绒玩偶。”
“好。”
“十月份放假的时候带你去香港玩，你不是要看张爱玲书展么？”
“好。”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她在等她的下文，可下文被拆开嚼碎了咽下去，所以她开始掉眼泪，这是在演习哀悼，或许总有那么一天，她再也抓不住她。
理里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浸湿，她惯会讲些漂亮话，可她面对着妙妙的真心是一面毛玻璃。
她只是回搂住她，十三次呼吸熬成一句话，她说：“我会好好的。”
妙妙仍然在哭，甚至比先前哭得还要厉害，她的身体一颤一颤，那是她生命的节奏。
半晌，妙妙才终于肯松开手，她催促着，用那双哭红的眼睛目送她。
理里觉得自己躺在某种爱的模具里，甜味面糊淋上来将她活埋，她的坟墓是漂亮的草莓小蛋糕。
理里转身走进小区。
小区的路灯坏了好久也不见有人来修，她摸着黑，步子像小猫喝水。总算挪到唯一亮着的路灯下，她打开包翻钥匙。她的包就是盘丝洞，钥匙被耳机线缠着失去存在感。
翻找的间隙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回头一看，一抹黑色的身影腾空跃起朝她扑来，他手里握着闪亮亮的东西——是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