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友人，他曾与我说，白景是疯的。生来就是。”
“我自然不信，还笑他胆小如鼠。那时白景只有六岁，一个孩童，懂些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更何况他是金乌殿下，是下凡的太阳神君，怎么可能走上歧路？”
“友人不再言语，闷头喝酒。那一夜本该如此结束的，可他喝了太多，三巡之后怔怔地掉下泪来，拉住了我的袖子。”
“怀安，你不明白，我那友人凄然说道，你不明白啊。”
奚予初漂浮在黑暗的水里。
这水是温暖的，漫过了她的头顶。她似乎刚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头晕脑胀，神志不清，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还是人吗？如果我是人，怎么还没淹死？
可惜她无法说话，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一道苍老的嗓音在她耳边似悲似怆地诉说着。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友人却已走了。”
“我留不下他，这世道如此，谁能留下谁的命呢？天不仁，地不慈，身如草芥，命若飞蓬。”
“后来，我常想，这大抵就是上苍对我的惩罚了罢，罚我出言不逊，罚我识人不明。所以它叫我用这双眼好好看看，看清这仅有的一丝希望，到头也只是虚妄。”
“太阳站得太高了，高得看不见尘世，也不会怜悯任何人……我那友人说得不错，白景果然是疯的。”
“我全都看见了。”
“我看见四海倾覆，九州皲裂，我还看见万民哀嚎，生灵涂炭。”
“我看见……我看见白景无动于衷。”
“他亲眼望见了无尽的苦难，却抚掌大笑，说了一句：‘人之死我见得多了，天地之死我还从未见过，该是一番奇景吧？’”
“他坐在中宫落满了雪和血的殿阶上，从头至尾，只是在笑。”
“末了，他自刎了。”
苍老的嗓音沉默了很久。
奚予初逐渐能动了，她抬了抬胳膊，尝试上游。没遇见什么阻碍，她很快就浮出了水面，只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谁？这是哪儿？”她喊道，嘴里落了点水，腥咸。
“你已死了。”苍老嗓音的人淡淡道。
奚予初怔了下，想起来，确实是这样。她死了，一脚踩空，从楼上摔下去死了。但人死了就该安静地死着，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苍老嗓音继续说道：“谈一笔交易吧，你帮我扭转这天地死局，我助你在原世复活。”
奚予初在水里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上了岸。她跪在岸边，想了许久，决定实话实说：“也就是说，我不仅能在这里活一次，成功了还能回去继续活着？您确定吗？对我而言，这笔交易无论如何都亏不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了之后，我看见年轻的孩子也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当然了，若是此世覆灭，我救不了你，你也会随之死去。”
“很公平了，谢谢您，”她笑了笑，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那么，请问我该怎么做呢？”
据老人所言，这个世界被天外之戾污染，因此邪祟满地，妖鬼横行。但灾祸之下也不是全无希望，有些人打开了天眼，能够借助星辰之力除魔卫道，他们被尊称为“曜师”。
刚才一直被他念叨的那个人，白景，他就是曜师，而且是唯一的“太阳”。这个唯一不单单指现在，而是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有且只会有他一个。
讲到这儿，苍老的嗓音停了片刻，低哼着吟：“承太阳之名，开万世之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我写的，是《天鉴书》中的寓言。这书从千年前传至今日，几乎全数应验，只除了这一句。传闻中，它的作者也是一位岁官重华，他当年都看见了什么呢？……想来一定与我不同吧。”
奚予初已经穿好了衣服，正抱膝坐在地上听故事。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她看不清老人的脸。寂静的黑暗放大了他声音中的萧索之意，让他的叹息轻如一阵深秋的晚风。死去又活来了一遭，她的茫然在老人娓娓道来的声音里一点点缓解，此刻只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平静。
这是个很清晰的故事。
白景，他是太阳，是被人们奉上高台的神明，也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按照预言，他本该在未来的某一天净化邪祟之母，终结这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谁能想到呢，偏偏他是个疯子，他拒绝了。于是天地倾覆，九州不再。
奚予初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主动拯救世界？净化掉那个邪祟之母？”
苍老的嗓音不说话，似是默认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问，“为什么是我？”
“我看见了，你是最后的一线生机。”
好敷衍的回答，一点都不真诚。奚予初不再问了，知道他不会说实话。她转向下一个问题：“那我有什么力量吗？你也说了，这是个邪祟遍地的世界，我要是一出门就被怪物吞了怎么办？而且白景身为尊贵的太阳神君，身边侍卫环绕，如果我只是个弱小的凡人，可没法靠近他。”
苍老的嗓音倒不吝啬：“不必担忧，我为你制造的这具身体是岁官，岁官应星。”
“岁官应星？那是什么？”
“等你入了中宫自会明白的，”他不欲多谈，“另有一事，我需得警告你，关于你的魂魄。我将其塞入这具身体时颇受了一番破折，大抵是世外之人的魂魄浮得更浅些……平日或许会有异常之处，你自己多加注意。”
奚予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我的魂魄怎么了？
你说清楚点啊，这可不是自己多加注意就行的事啊！
“等等……”
“来不及了，”苍老的嗓音打断她，“问你最想问的吧，至多一个。”
奚予初怔了下，左右看了看。什么来不及了？哪里来不及了？四周的黑暗仍旧黑暗，寂静也仍旧寂静，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她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霎那间，她心思百转，念头已定。
“还是最开始的问题，”奚予初说，“你是谁？这是哪儿？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
足足有五秒，无人回应，老人的沉默在黑暗中震耳欲聋。
许久，苍老的嗓音缓缓开口：“与你相同，我也曾是一位岁官，但我又与你有所不同，我是岁官纪星。至于我的模样……你会看到的，因为他要来杀我了。”
奚予初猝不及防，惊得站起：“谁？谁要来杀你？杀你做什么？那你——”你怎么还不赶紧逃跑？
老人忽地开始大笑。他的笑声朗朗，破开黑暗，仿佛一柄长刀出鞘，刀刃裹挟着千钧之怒，刀光却凄涩幽绝。
笑声收止，如刀入鞘。
“你总算来了啊！”他嘶声高喊，“白景！”
火。
奚予初看到了金色的火焰。
那火从虚无中燃起，将万物点亮，让她看清了一切——
无数深绿的藤蔓从土中升起，交错，交缠，交叠，编织成了一个密不透光的牢笼。而她一直待在这个牢笼里。
那火烧得极快，被烧断的藤蔓从顶上三三两两地坠落，灰烟滚滚压来。奚予初往旁边一跳，躲开一条摔落的火藤，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老人的脸。
她悚然一惊。
因为他一点也不像人，更像是一颗人肉做成的大树——他的四肢拉长，又在底端分裂，变成了一条条根须埋入土里。长长的白发覆盖了他全身，只露出了半张长满了树纹的苍老的脸。
他也看见了奚予初，对她笑了一笑。
“……因为我已是邪祟了。”他说。
火焰终止。
有人轻快地走入。
已是黄昏，夕阳正在坠落，黯淡的光拖长了他的影子。冷风从外面灌入，吹动他一身黑色长袍，上面的日纹闪耀如金。
“是呀，我来啦，”那人笑道，“欸！不过一段时日没见，你怎么长这么奇怪了？”
夕阳太亮了，奚予初瞧不清那人背着光的脸。
只有滴水声。
滴答答，滴滴答答，耳边的水声不断，她的视野逐渐暗了下来。奚予初一惊，挣扎着要抬起头，可是四肢也软了。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滴滴答答。
迷蒙间，那人似有似无地向她投来了一瞥。他眼角落了一点暮色，凝成一滴艳丽的红。
滴滴答。
她彻底坠入了黑暗。
“我自然不信，还笑他胆小如鼠。那时白景只有六岁，一个孩童，懂些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更何况他是金乌殿下，是下凡的太阳神君，怎么可能走上歧路？”
“友人不再言语，闷头喝酒。那一夜本该如此结束的，可他喝了太多，三巡之后怔怔地掉下泪来，拉住了我的袖子。”
“怀安，你不明白，我那友人凄然说道，你不明白啊。”
奚予初漂浮在黑暗的水里。
这水是温暖的，漫过了她的头顶。她似乎刚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头晕脑胀，神志不清，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还是人吗？如果我是人，怎么还没淹死？
可惜她无法说话，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一道苍老的嗓音在她耳边似悲似怆地诉说着。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友人却已走了。”
“我留不下他，这世道如此，谁能留下谁的命呢？天不仁，地不慈，身如草芥，命若飞蓬。”
“后来，我常想，这大抵就是上苍对我的惩罚了罢，罚我出言不逊，罚我识人不明。所以它叫我用这双眼好好看看，看清这仅有的一丝希望，到头也只是虚妄。”
“太阳站得太高了，高得看不见尘世，也不会怜悯任何人……我那友人说得不错，白景果然是疯的。”
“我全都看见了。”
“我看见四海倾覆，九州皲裂，我还看见万民哀嚎，生灵涂炭。”
“我看见……我看见白景无动于衷。”
“他亲眼望见了无尽的苦难，却抚掌大笑，说了一句：‘人之死我见得多了，天地之死我还从未见过，该是一番奇景吧？’”
“他坐在中宫落满了雪和血的殿阶上，从头至尾，只是在笑。”
“末了，他自刎了。”
苍老的嗓音沉默了很久。
奚予初逐渐能动了，她抬了抬胳膊，尝试上游。没遇见什么阻碍，她很快就浮出了水面，只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谁？这是哪儿？”她喊道，嘴里落了点水，腥咸。
“你已死了。”苍老嗓音的人淡淡道。
奚予初怔了下，想起来，确实是这样。她死了，一脚踩空，从楼上摔下去死了。但人死了就该安静地死着，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苍老嗓音继续说道：“谈一笔交易吧，你帮我扭转这天地死局，我助你在原世复活。”
奚予初在水里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上了岸。她跪在岸边，想了许久，决定实话实说：“也就是说，我不仅能在这里活一次，成功了还能回去继续活着？您确定吗？对我而言，这笔交易无论如何都亏不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了之后，我看见年轻的孩子也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当然了，若是此世覆灭，我救不了你，你也会随之死去。”
“很公平了，谢谢您，”她笑了笑，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那么，请问我该怎么做呢？”
据老人所言，这个世界被天外之戾污染，因此邪祟满地，妖鬼横行。但灾祸之下也不是全无希望，有些人打开了天眼，能够借助星辰之力除魔卫道，他们被尊称为“曜师”。
刚才一直被他念叨的那个人，白景，他就是曜师，而且是唯一的“太阳”。这个唯一不单单指现在，而是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有且只会有他一个。
讲到这儿，苍老的嗓音停了片刻，低哼着吟：“承太阳之名，开万世之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我写的，是《天鉴书》中的寓言。这书从千年前传至今日，几乎全数应验，只除了这一句。传闻中，它的作者也是一位岁官重华，他当年都看见了什么呢？……想来一定与我不同吧。”
奚予初已经穿好了衣服，正抱膝坐在地上听故事。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她看不清老人的脸。寂静的黑暗放大了他声音中的萧索之意，让他的叹息轻如一阵深秋的晚风。死去又活来了一遭，她的茫然在老人娓娓道来的声音里一点点缓解，此刻只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平静。
这是个很清晰的故事。
白景，他是太阳，是被人们奉上高台的神明，也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按照预言，他本该在未来的某一天净化邪祟之母，终结这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谁能想到呢，偏偏他是个疯子，他拒绝了。于是天地倾覆，九州不再。
奚予初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主动拯救世界？净化掉那个邪祟之母？”
苍老的嗓音不说话，似是默认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问，“为什么是我？”
“我看见了，你是最后的一线生机。”
好敷衍的回答，一点都不真诚。奚予初不再问了，知道他不会说实话。她转向下一个问题：“那我有什么力量吗？你也说了，这是个邪祟遍地的世界，我要是一出门就被怪物吞了怎么办？而且白景身为尊贵的太阳神君，身边侍卫环绕，如果我只是个弱小的凡人，可没法靠近他。”
苍老的嗓音倒不吝啬：“不必担忧，我为你制造的这具身体是岁官，岁官应星。”
“岁官应星？那是什么？”
“等你入了中宫自会明白的，”他不欲多谈，“另有一事，我需得警告你，关于你的魂魄。我将其塞入这具身体时颇受了一番破折，大抵是世外之人的魂魄浮得更浅些……平日或许会有异常之处，你自己多加注意。”
奚予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我的魂魄怎么了？
你说清楚点啊，这可不是自己多加注意就行的事啊！
“等等……”
“来不及了，”苍老的嗓音打断她，“问你最想问的吧，至多一个。”
奚予初怔了下，左右看了看。什么来不及了？哪里来不及了？四周的黑暗仍旧黑暗，寂静也仍旧寂静，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她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霎那间，她心思百转，念头已定。
“还是最开始的问题，”奚予初说，“你是谁？这是哪儿？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
足足有五秒，无人回应，老人的沉默在黑暗中震耳欲聋。
许久，苍老的嗓音缓缓开口：“与你相同，我也曾是一位岁官，但我又与你有所不同，我是岁官纪星。至于我的模样……你会看到的，因为他要来杀我了。”
奚予初猝不及防，惊得站起：“谁？谁要来杀你？杀你做什么？那你——”你怎么还不赶紧逃跑？
老人忽地开始大笑。他的笑声朗朗，破开黑暗，仿佛一柄长刀出鞘，刀刃裹挟着千钧之怒，刀光却凄涩幽绝。
笑声收止，如刀入鞘。
“你总算来了啊！”他嘶声高喊，“白景！”
火。
奚予初看到了金色的火焰。
那火从虚无中燃起，将万物点亮，让她看清了一切——
无数深绿的藤蔓从土中升起，交错，交缠，交叠，编织成了一个密不透光的牢笼。而她一直待在这个牢笼里。
那火烧得极快，被烧断的藤蔓从顶上三三两两地坠落，灰烟滚滚压来。奚予初往旁边一跳，躲开一条摔落的火藤，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老人的脸。
她悚然一惊。
因为他一点也不像人，更像是一颗人肉做成的大树——他的四肢拉长，又在底端分裂，变成了一条条根须埋入土里。长长的白发覆盖了他全身，只露出了半张长满了树纹的苍老的脸。
他也看见了奚予初，对她笑了一笑。
“……因为我已是邪祟了。”他说。
火焰终止。
有人轻快地走入。
已是黄昏，夕阳正在坠落，黯淡的光拖长了他的影子。冷风从外面灌入，吹动他一身黑色长袍，上面的日纹闪耀如金。
“是呀，我来啦，”那人笑道，“欸！不过一段时日没见，你怎么长这么奇怪了？”
夕阳太亮了，奚予初瞧不清那人背着光的脸。
只有滴水声。
滴答答，滴滴答答，耳边的水声不断，她的视野逐渐暗了下来。奚予初一惊，挣扎着要抬起头，可是四肢也软了。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滴滴答答。
迷蒙间，那人似有似无地向她投来了一瞥。他眼角落了一点暮色，凝成一滴艳丽的红。
滴滴答。
她彻底坠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