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多月的操磨,陆衔终于在一场会议上晕了过去,当时刘峰正在桌尾对屏幕做项目复盘,陆衔坐在桌首,能看到会议长桌上所有人的背影。

    持续了近半个小时,PPT终于来到最后一页,掌声响起,大家转正椅身等待领导继续会议,刘峰也站在原地等。

    陆衔没说话,大家纷纷抬头看过去,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刺进来让人有点花眼,刘峰喊了一声:“陆总。”

    那人穿着白衬衣靠在黑皮椅上,双手自然地垂在桌子下面,头也略微歪斜地向左偏垂着,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精致的眉眼。

    没得到回应,坐在陆衔下方的市场部经理低着头叫:“陆总?”

    刘峰眉心一跳,他扔下手中的讲稿几乎是小跑到陆衔身边,手在握上他肩膀的一瞬间就暗道不对,轻轻一晃,陆衔便直直地朝旁边歪倒,市场部经理连忙去扶,拉扯间看清了陆衔的脸,双唇毫无血色,满脸惨白。

    “叫救护车!”刘峰冲着人群大喊,会议室瞬间乱了起来。

    医院的消毒水味不管怎么样都十分刺鼻,尽管病房放满鲜花,也依旧遮盖不住。

    陆衔睁开眼时看到了白白的天花板,还有无法直视的灯管,全身上下像是被扔进洗衣机转了一天一夜,哪里都将僵硬发酸,他咬着牙慢慢地扭头环视,单云在一旁的病床上躺着,电视机还在播放。

    “醒啦?”白陆逢接完电话从病房外回来,“奶奶担心你,干脆给你加了个床,我也照顾的方便。”

    陆衔张张嘴,声音嘶哑:“我睡了多久。”

    白陆逢走到单云旁边把病床摇回原位:“半天吧,现在刚刚七点,吃点什么?”

    根本没有胃口,嘴里被输进身体的液体弄得发苦,陆衔试图坐起来。

    “哎我来。”白陆逢连忙凑过来,“老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

    “我的衣服呢?”

    “衣柜里,送来医院的时候不知道你到底哪不舒服,干脆全身检查了一次。”

    白陆逢摇起陆衔的病床,并往上摆了一碗白粥,还是温的。

    “奶奶晚上吃剩的,正好你吃吧,别浪费。”

    陆衔拿着勺子搅了搅,稠到挂壁。

    “你熬的?”

    “我孝顺。”

    陆衔往嘴里送了一勺,低声道:“奶奶肯定没吃饱。”

    看着实在寡淡,白陆逢不知道从哪搞了袋榨菜挤到保温盖上。

    “哪来的?”

    “我昨晚的宵夜剩的。”

    “昨晚?”

    “古法酱料炖煮精选新西兰牧场野生饲养牛肉配匠人手工擀制面。”

    陆衔手中的勺子停在空中颤了颤。

    “红烧牛肉面啦。”白陆逢笑着摆摆手,“你真是没有幽默细胞,我和刘峰说的时候他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陆衔这才抿嘴笑笑,从保温盖上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小块榨菜放进嘴里,即使手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自从正式进入公司后,陆衔就发了疯一样地埋头苦干,白天是精明的领导者,夜晚是市侩的商人,凌晨则像个神经病一样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直到身体各处都叫嚣着撑到极限才闭眼休息。

    白陆逢还打趣道陆衔要带领集团更上一层楼,自己就能退休环游世界去了。

    但是陆衔只是不想让自己太闲,想找点事情绊住手脚,最好连思想都能控制,这样就没有时间去陈珐那边折腾她了,也不用再想她想到难捱。

    第二天起来时单云已经在吃早点了,白陆逢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精美的小菜和熬到浓度刚好的白粥,陆衔在想昨晚自己吃的那些是不是白陆逢从垃圾桶捡的,配上那袋零售价两元的榨菜更像了。

    “醒啦?”奶奶的声音很虚弱,但是意识还清醒,人也算精神。

    “嗯。”

    “你别死了我前头。”单云推了推白陆逢的手,示意他自己已经吃饱了。

    白陆逢用手帕给单云擦嘴,随后自然而然的饭菜连带桌子搬到陆衔床上,“自己吃。”

    真是亲哥,陆衔掀开被子下床,“我先洗漱。”

    病房的配套设施都是最好的,相当于五星级酒店的标准,洗完澡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对着镜子挂掉泛青的胡茬,再换上刘峰提前准备的衣服,陆衔顶着半干的头发出来。

    昨晚的衣服还在衣柜挂着,陆衔走过去摸了摸西服口袋,千纸鹤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那儿,翅膀处的折痕有些开了,他沿着线细致地重新折回去。

    “哎,奶奶叫你。”白陆逢正在病床旁削苹果。

    “怎么了奶奶?”陆衔闻言立马走到奶奶身边,顺势牵住她的一只手,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手心的茧都跟着软了下去。

    “想吃酸奶。”单云看着清减了不少的陆衔,隔着氧气面罩慢慢地说。

    “什么酸奶?我去买。”陆衔温声道。

    “只有当地才有,奶奶年轻的时候和爷爷去玩,在一个牧民家吃到的。”白陆逢把苹果块放进榨汁机。

    “有地址吗?”陆衔掏出手机准备记录。

    “当然有,不然你去做啊?”白陆逢关闭隔音罩,榨汁机开始运行。

    “我安排人去。”陆衔趴在单云身边温柔地说。

    “你去。”单云抬起手指了指陆衔。

    “我?”陆衔有些诧异。

    “叫你去你就去,孝不孝顺啊?”白陆逢已经接好两杯果汁,把其中稠一点的那杯递给陆衔,“尽快去,奶奶着急吃。”

    果肉在杯底沉淀,上下分层明显,陆衔接过杯子没说话。

    白陆逢自己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果汁,末了还说了一句:“果然没有奶奶种的苹果甜。”

    躺在病床上的单云虚虚地瞪了他一眼,能看出来的如果条件允许她一定会狠狠地锤他一回。

    护士敲门进来,到了吊药水的时间,找到单云胳膊上的留置针,顺利地打了进去,陆衔捧着单云细细的胳膊,心里满是苦涩。

    这么瘦小的一个老太太,最近输进去的药估计比她的血都要多,松弛皮肤下的血管颜色极深,陆衔连揉都不敢揉,只能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一下下地抚摸单云的枯燥白发。

    去年夏天还蹲在地里除草的小老太太怎么一下就这么虚弱,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颧骨也怪异地凸出来,喘一口气胸膛都要起伏好久,看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陆衔没忍住落下泪来,掩着面无声哭泣,一旁的白陆逢见状绕到陆衔身后扶住他的肩,眼眶也跟着湿润。

    ……

    《漠草》拍摄过半,今天是为数不多的战争场面拍摄,几乎全部演员都来到现场准备,拍摄时间在晚上,大家白天早早的就提前带着自己的马匹适应环境。

    由于这场戏需要演员们共同骑马出征,导演几乎把所有的安全员都调到现场,救护车也会在一旁待命,别人不清楚,陈珐可最了解,万一现场出了乱子就算有上百个安全员都不够用。

    马术教练让大家先带着各自的马匹在草原上溜达溜达,先熟悉环境再上马走位。

    被雪掩盖的草地没有一丝杂草,马儿这边闻闻那边嗅嗅,都没有食物可用,陈珐牵着缰绳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马儿要是不愿意前进就伸出手摸摸它,走走停停也在雪地上留下了不短的行动轨迹。

    面前的雪地突然陷下去一块,五六米宽,长度向两面延伸看不到头。

    “姐!”小可从不远处跑过来,打断了陈珐的“寻宝”计划。

    “怎么了?”陈珐带着马迎了几步。

    “何筱姐的电话。”小可跑的大喘气,把手机塞给陈珐,“我先牵马回去,教练说要喂饭了,你接完电话再过来。”

    陈珐摘下手套,滑到接听放在耳旁。

    “最近怎么样?我已经在候机了,不要骗我。”何筱准备来探班,也是看病,距离上次陈珐看诊又过了半个月。

    “还好吧,没什么变化,照常拍戏,照常吃饭,照常睡觉。”陈珐用雪地靴的鞋尖踢了踢雪,竟然铲起来一点。

    “没了?”

    “没了。”

    何筱在电话那边沉默不语,按照陈珐对她的了解可能是在骂人。

    “你知道吗?我现在脚下有一条河。”陈珐慢慢地走进凹陷处。

    “嗯哼?”何筱期待陈珐的分享。

    “听当地人说这里夏天进入雨季后就会汇成一条河,细细长长地流,喂养沿途的畜牧,沿着这条河生长的草又绿又肥,牛羊吃了一定会长得很好。”

    陈珐一步一步地往对岸挪。

    “但是一入了秋这条河就渐渐干涸了,水面越来越低,流速越来越慢,直到下了第一场雪,被全部覆盖,就变成现在这样,不知道下面积了多厚的雪和冰。”

    “你小心点,万一没冻实再掉下去。”何筱听到这儿觉得有点危险。

    “没事的,导演都看过了,我们一会还要在这拍戏。”陈珐笑了笑,“估计等你落地再到我这儿,刚好看到我骑着马帅气地跨过这里。”

    何筱被逗笑:“有那么帅?”

    陈珐自豪道:“当然,你又不是没见过我骑马。”

    话音到这就断了,因为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那场意外,陈珐在何筱的帮助下走了好久才从那个片场走出来,才从郭心蕊的血泊里手脚并用地爬出来。

    “注意安全。”

    “知道,马术教练、安全员、救护人员都在现场呢。”

    “珐宝……”

    “何筱……”

    两人同时开口,陈珐选择继续。

    “你先听我说。”

    “好。”

    “我有点难过,就现在,看着这条干涸的河。”

    草原上的风力很大,每次都能吹走浮在上面残雪,然后留下又厚又结实的雪层,一点都不像城市里的软乎,还能打雪仗。

    陈珐抹掉吹到脸上的雪粒子,淡淡开口:“我就像这条河。”

    那面的风听起来像是剐人的弯刀,何筱光听着就感觉皮肤发疼,她温声道:“我晚上就到啦,等我哦。”

    “好。”陈珐的声音听起来比风都飘渺,还没等全部传到耳朵里就被吹散了。

    VIP候机室里人不算多,陆衔和何筱在最角落处坐下,刘峰去取咖啡。

    “她这部戏什么时候杀青?”

    “下个月十号。”

    何筱在脑子里算了一下:“还有二十天?”

    陆衔垂眸:“嗯。”

    陈珐的状况并不算好,甚至一度能抵到差的地步,远程的治疗效果太过有限,越拖越容易出问题。

    “她最近几乎没睡过整夜,都是断断续续地浅眠,而且还总是做梦,总结下来就和没睡一样,饭也吃不下去。”何筱拿着手里的数据研究,试图找到新的治疗办法。

    陆衔几乎在何筱说到这些的瞬间就抬起头看着她,眼底满是不可置信,手机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陈老师进组之后就渐渐断了和我们这边的联系,一开始还能靠小可了解,后来小可把我们都拉黑了,厨师也被送回来,Mica也被发现是我们安排的人,然后就再也没有信息源。”

    刘峰把咖啡放到桌子上。

    “那你就没办法了?”何筱不信,毕竟陆衔前段时间还连堵了她小半个月,就为了知道陈珐的准确就诊时间。

    ……

    那时何筱不确定陆衔知不知道她和陈珐的关系不止一层,除了密友,还是医患。

    在何筱忍不住要爆发的那天,陆衔咬咬牙说了实话。

    “我知道她的情况,傅琰升和我说了。”陆衔拦在何筱的车前不让她离开。

    “谁?!”何筱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出国之前特地找我见了个面,告诉我他和陈珐的一切,所以你没必要对我有防备,我只想看她好不好而已,求求你。”陆衔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甚至是靠呼吸吐字。

    “他他妈的怎么知道的!他是不是偷看陈珐病例了?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干这种恶心人的事?!”何筱气到冒烟。

    “他说有一次陈珐喝醉了,他送她回家,偶然间在床头看到了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药瓶。”陆衔缓缓解释。

    “那也不能出来随便说吧!这不是侵犯人隐私?而他怎么就知道那个药是珐宝吃的?我还总去找她玩呢,万一是我留下的呢……”

    “不重要。”陆衔打断何筱,“这真的不重要,你知道的,我和她一样。”

    何筱在气头上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陆衔通红的眼,才逐渐冷静下来,甚至有点心虚,她在读研的时候帮老师整理学术材料,不小心拿错了文件夹,那是老师的病历资料,第一页就是陆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何筱走近一步。

    “你已经道过无数次歉了,我也已经原谅你了。”陆衔轻摇了摇头,“所以,你能不能让我看她一眼。”

    从陈珐的只言片语里何筱能判断出来她对陆衔的感情,不管是从朋友的角度体会,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她爱他无疑。

    但是,她离开的意愿也如爱他一样坚定。

    “就一眼,我保证不打扰你们,也不让她发现……”昏暗车库里的陆衔,满身孤勇偏执,像是失去宝剑的勇士,年纪轻轻却不再勇猛,反而死气沉沉的。

    ……

    “她说她像一条干涸的河,充沛过后,进入了寒冬。”何筱一边说一边叹气。

    “为什么这么说?”刘峰不太懂。

    “小可和我说前段时间你上热搜的事被人偶然提起,陈珐当天就彻夜未眠,滴水未进。”

    “操!”陆衔眉头越皱越紧,到了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元旦那天的慈善晚会结束后各家媒体的新闻争先抢后地爆了出来,比起拍品的最终成交价格和红毯的礼服妆造外,在网上引起最大讨论声量的竟然是一张照片。

    一张陆衔和吴姝的对视照。

    是聊天结束时陆衔随意扫过的一眼,吴姝笑靥如花地望着他,不知道被哪家媒体抓拍到,叠加了一堆华丽梦幻的词藻和滤镜中发布在网上,就像是布置好的一样,大批大批的粉丝涌入评论区,他和吴姝的cp组合快速爆火,即使刘峰等人做了紧急公关并出具了官方声明,却早已泛滥成灾。

    “妈呀他们两怎么这么配?”

    “淡颜CP天花板我先磕了!”

    “我们陆衔终于正常了,这门婚事妈妈同意!”

    “陆陆还是和年轻又活泼的妹妹更相配~”

    “拜托我们吴姝还是上升期,过气咖不要来舔好吗?”

    “同意楼上,而且陈珐都什么岁数了,还和我们宝贝在一个赛道吗?姐姐段位格局都好低。”

    “不好意思,我们家宝贝不是嫂子,你们家那位才是姐夫。”

    “话说今年年底怎么没看到陈珐出来啊?过气了?”

    “听说借不上礼服吧好像,娱乐圈有点人脉,我们家邻居的姐姐的外甥在陈珐的经济公工作,听说她除了现在的戏之外已经接不到工作了……”

    陈珐的粉丝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掀起反击热潮,在网上形成了三方混战的局面,从谩骂侮辱到人身攻击,一时间媒体后台都没法进行人为介入,最后还是网警介入才把事情压了下去,后续就是每家的牵头人、组织者被封号禁言,言论过甚者还吃到了法律传票。

    “我的错。”陆衔从气愤到冷静,胸口处随着喘气鼓起弧度,闭上眼咬紧牙关说了三个字。

    “舆论环境太差,其实之前珐宝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也对她造不成什么伤害影响,只不过最近状态不好……”何筱一时间都怕陆衔也跟着旧疾复发,只能耐着性子先搞定这个。

    指尖在发麻,陆衔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也没法褪去这种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呼吸好不容易才压到平缓,他拿起桌子上的咖啡一口气喝了大半,强烈的苦涩感也没能冲刷心底的酸楚。

    还是他,他没保护好她,即使她已经走了那么远,都还是被他牵连。

    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走这一趟。

    犹豫间机场广播响了,地勤也走过来带领三人准备登机,何筱率先起身,刘峰第二。

    “这边请。”地勤声音温柔。

    走了两步感觉后面空荡荡的,何筱回头去看,魏浩还站在原地看着陆衔,陆衔则坐在沙发里,两条胳膊撑在大腿上,头低低地垂着。

    “走啊。”何筱提醒道,“登机了。”

    陆衔没回应。

    “别后悔啊,她今天要拍的可是马戏。”何筱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总。”刘峰俯身叫人。

    “走吧。”陆衔深吸一口气利落起身,追上何筱的步伐。

    我就远远地看一眼。

    绝不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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