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五年三月,正是千里莺啼,春日正浓的时节。

    清晨,初曦照射在黛瓦红墙上,垂下的柳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天未大亮,宫中便已经传来了用棒槌浆洗衣物的邦邦声,以及敲响的鼎钟之音。

    樟寿宫中,却见一妙龄女子,身着赤红素锦宫中主管宫女的衣服,梳着双螺髻,一双巧手研磨好了龙檀香料,小心翼翼放入香炉里,然后点燃,龙檀香袅袅升起,林姝婠轻轻扇了扇,鼻尖轻嗅着这抹宜人的香气。

    点完龙檀香,林姝婠便小跑到太后姜槐身边,彼时,太后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已然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女人轻轻一笑开口道:“慢着些,这么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

    林姝婠含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关怀,今日太后娘娘想梳个什么样的发髻。”

    “你手儿巧,花样又多,哀家倒没什么什么要求,年纪大了不要太招摇就好。”姜槐叹了口气,转动着手上的佛珠。

    姜槐一身玄青色中衣,带着护甲的手上盘着一串佛珠,她如今不加冠饰眼眸中依旧透露出些许雷厉风行的凌厉。

    “明白。”林姝婠轻快一笑,便拿起梳篦小心翼翼地划过那花白的发丝,她动作轻柔,玉手挽着发丝巧妙地变着法的挂上发髻。

    “你心思玲珑年岁又小,哀家啊也是大限将至,陛下如今身子也愈发差,有时候贪生,总害怕着一把身子骨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最放不下的倒成了你这丫头。”姜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说道。

    “呸呸呸,太后娘娘说什么呢!太后娘娘要千岁千岁千千岁。”林姝婠替人梳好了发髻,握着太后娘娘的手心说道。

    姜槐被人逗得笑了笑却也没有反驳,只是话锋一转道,“前些日子,尚衣局新到了几匹料子,陛下惦念嘱托裁剪了几身衣裳,你今日得了空替哀家去取来。”

    “诺。”林姝婠扶着姜槐半倚在床榻上歇息着,姜槐这几步路便不由得喘着些气来,叹息一声自己终究是人老珠黄。

    樟寿宫外的宫令女官方嬷嬷不乐意起来,尖酸刻薄的脸上满是忿忿不平,她绞着帕子对屋内的林姝婠怒目圆瞪。

    “什么好事都叫你捞了去了,什么亮堂话都让你说了去了,太后娘娘还真把你当亲孙女宠着,不让你吃点好果子是不行了。”

    那方嬷嬷拂袖离开,林姝婠站在姜槐身边服侍人用完早膳,姜槐抿了几口粥后,又滑动着手上的珠子,嘴上不禁又念叨起来。

    “哀家时日不多,你出身名门闺秀,却可惜福气薄,落得个孤苦伶仃的命数,哀家当初心态把你召进宫来,算做个宫中主管,免得让人轻看了去。”姜槐道,她一手握着林姝婠的手,轻轻拍着手背。

    林姝婠垂眸,神情并无不悦,只是依旧温和开口道:“太后娘娘说错了,奴婢福气大着嘞,若无福怎得见太后娘娘,得娘娘青睐。”

    “呵呵,你这丫头一向牙尖嘴利的,叫人乐个不停。”姜槐笑起来牵动脸上的皱纹,她长长叹息一口气,“等到哀家命数到了,你便出宫去,哀家给你看门好亲事,必然不会亏待了你,在宫中做了几年女官,有哀家撑腰,自然不会比京城那些名门贵女低一等。”

    “娘娘抬爱。”林姝婠微微含笑,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人。

    “你瞧着,太医院的温如柳如何啊。”姜槐试探问道。

    “娘娘!您又打趣奴婢。”林姝婠脸色顿时一红,姜槐随即也发出爽朗的笑声。

    “你这丫头啊……”姜槐笑罢,无奈摇摇头,“脸上藏不住事,叫哀家如何放心?”

    温如柳,那是林姝婠的青梅竹马,年长自己几岁,自幼在太医院跟随父亲学医,林家家中变故,便是温如柳托父亲向太后引荐一二,这才有了如今的林姝婠。

    温如柳如今常来给太后巡诊问脉,自然少不了同林家妹妹说几句话交代几句。

    前些日子,正值冬春交替的时令,林姝婠冷不丁地染上了风寒,温如柳隔日便带来了药包,供人将养身子,这一切姜槐都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夸赞了几句。

    温如柳得太后夸赞,自是憨憨一笑连连自谦,惹得太后姜槐连连点头,心道这是个老实不错的孩子,若是真把林姝婠托付给温如柳也算放心。

    姜槐年纪大了,自己作为上一届的宫斗获胜者,如今早就看不得宫中的弯弯绕绕,身边有两个老实孩子倒是也是美事一桩,若是能点成一对鸳鸯谱,也算是给自己积了德。

    林姝婠服侍着姜槐在床榻上小憩,自己便动身前往尚衣局拿新制给太后娘娘的新衣。

    彼时,宫中阳光正盛,春日的阳光还算和煦,负责宫中洒扫的小宦官不由得偷起了懒,打着春困的意思缩在阴影里打盹,林姝婠自然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林姝婠行至宫道上,忽然眼前闪过熟悉的身影,那是温如柳。

    温如柳一身绯色白鹂纹样的御医朝服,步履匆匆提着医箱,看样子是在从后宫的方向往返太医院。林姝婠淡然一笑,上前打了声招呼:“倒是许久未见温御医了。”

    温如柳闻言转身,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身朝服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没有一丝褶皱污痕,看起来干净利落,男人面色温和淡淡一笑,瞧见来人是林姝婠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不过三日未见,怎的就成了许久?”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行走在宫中小径上。

    “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温太医真是经不起打趣。”林姝婠似乎已经习惯了温如柳这一本正经的性子。

    温如柳闻言随即莞尔一笑,一双白皙细长的手从医箱里掏出三两个果子递给林姝婠,那几个果子看起来已然是浆洗过了的,温如柳还是掏出帕子擦了擦才交到少女的手上。

    “今日从家中果树上新摘的,送给妹妹,当做是几日未见的赔礼,尝尝看,还算得上是清脆可口。”温如柳那双细长的手握着翠玉一般的果子格外好看。

    林姝婠收下果子,这才算是被人哄好了,她笑着将果子收拢在荷包中,问道:“温大人是打哪儿来?”

    “哦,我从蒋贵妃那请脉这才出来,时令交替贵妃娘娘染上风寒,这正要回去抓几副药以便娘娘将养身子。”

    林姝婠点点头:“宫中新进贡了一批织锦,太后娘娘嘱托叫我去拿新衣。”

    温如柳点点头,行至岔路口两人才依依不舍道了分别,林姝婠向尚衣局走去,此时尚衣局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宫中各院娘娘几乎都有新衣要拿,尚衣局的宫女手忙脚乱来来往往全然顾不上那林姝婠。

    “我替太后娘娘来拿新裁剪的新衣。”林姝婠小心开口,心中其实并不愿意打扰尚衣局忙忙碌碌的宫人。

    “那儿自己拿走便好。”有人瞥了一眼林姝婠指路道。

    林姝婠颔首行了个宫礼便去取了衣匣子准备带回樟寿宫,女子看着眼前忙乱的场景终究是沉默片刻,正要悄然离去时,她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位少年。

    少年格外清瘦,站在来往的宫人之间显得竟然还要瘦削三分,他眼神深邃似乎带着些许迷茫,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的场景。

    尽管是一身玄衣站在阴影角落里,林姝婠还是没法忽略这样一个人,一时之间竟然在脑海中搜索不到宫中这个与自己一般大年岁的少年。

    何况,傅明启站在那腰身直立,清秀的脸上却长着极为精致深邃的五官,薄唇微张似乎欲言又止,特别是那双狭长的眼眸,浓密的鸦睫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终究是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林姝婠走了过去,少年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一些,她抱着衣匣子仿若路过一般道:“小公子可是要找什么?”

    “……”傅明启看向林姝婠,眸光里面带着戒备。

    林姝婠瞥见傅明启那有些干裂的嘴唇,想来已是待了许久,她掏出荷包中的脆果子递了过去,傅明启有些迷惘地接过,一双青筋明显指若削葱根的手捏着那果子看了又看,目光又回到了林姝婠身上。

    “替公主拿衣服。”傅明启开口语句简短。

    林姝婠打量了半天的傅明启,单瞧穿着来看确实不像是宫中的内侍太监,但替公主那衣物这种事亦不像是皇亲国戚所为,好生奇怪。

    “我帮你问问。”林姝婠放下衣匣子,傅明启的目光也看向衣匣子。

    林姝婠去问了问,这才抱着另一个衣匣子走了回来,将衣匣子递给少年。

    傅明启接过衣匣子闷哼一声,似乎是有一点点的重,他疏离地看向林姝婠,觉得眼前这个笑起来格外动人的女孩实在是莫名其妙。

    “为何帮我?”傅明启薄唇轻言。

    “因为想要,所以就去做。”说完林姝婠抱起衣匣子就要走。

    “你是皇后的人?”

    林姝婠一愣,有些疑惑转过身:“不是啦,我是太后娘娘樟寿宫中的掌事宫女,都是有事,亦可来寻我。”

    “……”傅明启终究什么也没再说,目送着林姝婠离开。

    少年看向自己手中的翠绿果子,他尝了一口,虽然脆爽却有些酸甜,他想了想是丢掉还是将果子吞咽下肚,最终他选择了后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似乎这样才算是占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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