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平安回到太清宫,容尘才如获大赦。

    她来不及扶着山门喘口气,值守的师姐便好心提醒她:“师妹,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师父和师叔生了好大的气,你快些进去吧。”

    容尘匆忙道谢,干咳着朝大殿走去。

    午课结束,现下是太清宫晚膳时间,若明若暗的苍穹之上,低低沉沉悬着黯然的红日。

    虽是炎夏,太清宫到底高处不胜寒,到了夜间还是会发冷。

    今天着实耽搁了太久。

    容尘脚步发虚,随意瞟了眼天色,忽地记起,昨天约摸也是这个时辰,她去后山给掌教师伯送晚膳,无心听到一件事。

    当时师伯院内只有他和师父二人,容尘隔得略远,虽不能字字句句都落入耳中,但她也听清了“养病”二字。

    大致意思,华山近日不但要来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还要在山上长住养病,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数年。

    太清宫没少接待过大人物,那些远离朝堂、上山问道,一住就是十几年的权贵更不在少数。

    但从师父眉宇间的忧色看得出,这位即将要上山的贵客,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容尘没能听多少,师伯就发现了她,立即结束谈话,装作无事发生般将她叫进院中,接过她手上食盒。末了,还要试探她,是否听到了方才那番交谈。

    还能怎么说?容尘自然不希望自家师父和师伯担心,从容撒谎应对过去。

    贵客……

    容尘脑中立即浮现一双死气沉沉的黑眸,莫非,他就是师父师伯口中要来养病的贵客?

    那她真的完蛋了。

    本以为这群人上山烧个香就能赶紧滚蛋回长安,若他真要在太清宫住上十来年,岂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和这种怪人待在一块,折寿都是最轻的。

    ……

    三清道祖像前。

    含元和素元先回师门,自然也是先容尘一步到师父师叔面前认错。

    白日发生的事,想来他二人已经解释清楚。容尘进殿时,二人正协力提着水桶、拧着帕子,安安静静擦拭道祖神像,应是在地上跪过一遭了。

    擦拭神像不是个轻松活,这是二人因此事受的罚,不知自己这回闯下的祸,又该如何被罚。

    容尘怕惊扰道祖,先是轻声唤了声“师父、师叔”,奈何杨苒和陆青和都没予理会。

    只见杨苒背对殿门,负手而站,似在沉思。容尘挪开眼,对上一旁师叔冷冰冰的眼神,吓得立即安分滑跪在地,高呼道:

    “弟子容尘,拜见师父、师叔,福生无量天尊。”

    当今太清宫共有真人五位,不光容尘一人,弟子们最怕的,可不是掌教太一真人李玉知,而是这位年轻出众的小师叔玄光真人陆青和。

    他们甚至私底下偷偷给他起了外号,心情好称呼句美人师叔,心情不好就叫他鬼见愁。

    陆青和脸色铁青:“还知道回来?什么时候养好伤,什么时候去找我门下弟子监督,练剑十个时辰,练完再去挑一百担水送去厨房。”

    这位小师叔,简直白生了副昆山美玉、天人降世的相貌,罚起人来变态得与朝廷鹰犬何异。

    容尘暗自拧了大腿一把,声音带上哭腔:“师叔,我这回知道错了。师父,求求您替我求个情吧。”

    一听她要受到重罚,含元和素元也顾不得手上的活了,停下来一起帮她求情。

    陆青和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又来这套。

    杨苒终于转过身,半是无奈道:“师弟,容尘是我的弟子,该如何罚她我自有定数。十个时辰,一百担水,太严苛了些。”

    陆青和:“严苛?太清宫最不省心的弟子就是她,去年她下山做了什么事,师姐难道全忘了?含元是我门下弟子,他一向乖巧,今日受她撺掇,竟也敢违反门规。明日是不是就要和她一起上房揭瓦了?不罚得重些,你的好徒弟怎会长记性。”

    师叔正在气头上,容尘可不敢替自己辩解。

    她能抱的只有师父的大腿,只得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伤心事都想一遭,簌簌滚下好几行清泪,好一番梨花带雨。

    哭得陆青和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计较了?

    杨苒叹气:“师弟,去年的事早就翻篇过去了。咱们就事论事,依我看,她今日犯下的错罚她去药园就是。”

    见小师叔脸色稍缓,容尘见机行事,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多谢师父师叔网开一面!弟子吃完晚饭就去药园!”

    说到晚饭,陆青和气到现在也没吃,一肚子的气哪能顶饱?

    他甩袖离去:“哼,还想着吃饭?浇不完不准睡觉。”

    容尘自己也不相信,小师叔面前这一关,居然过得这么轻易?

    ……

    太清宫前身是前朝殇帝于华山之巅修筑的行宫,最早为避暑所用。

    殇帝在位时横征暴敛、奢靡成风,动用十数万民役在华山大兴土木,可还未等到行宫修筑完成,前朝就为大历太宗皇帝所灭。

    太宗在行宫原有的基础上命人稍作修改,才成了今时今日太清宫。

    太清宫客房靠近后山,李兆等人抵达后山、放好若干行礼器具时,正值满轮明月自东山探出。

    夜间云海汇聚在半山处,太清宫则屹立于云海之上,凡目光所及,都蒙了层皎皎月华。月下太清,说句玉宇琼楼也不为过。

    这般赏心悦目的景致,即便虚度光阴,只消睁着一双眼去看着发呆一整日,什么都不用做,亦能净化身心。

    难怪世人都争先恐后上太清修行。

    这回上山,住的院子是张九昀挑选的,共西、北、南三面围墙。

    剩下的东面并未设墙,倒是生了棵参天的千年雪松,雪松下,摆一张刻了棋盘线条的石桌、两只石凳,再往向外几尺,便是万丈高崖了,没有任何防护。

    虽险,却能一览群山。

    裴羡难得清静,便摒弃所有杂念,迎风而立,轻嗅山间松木香。

    一旁的张九昀不禁腹诽,王爷身姿虽清雅,却不像遗世独立的仙人,反倒像攻上九重天的修罗魔头,同这里格格不入。

    李兆则替裴羡高兴,看得出王爷喜欢此地,这太清宫可算是来对了地方。

    不一会儿,月下有一白衣道子走来,身后还跟有两名年轻乾道,此人正是现任太清宫掌教太一真人李玉知。

    一门掌教亲自前来接待,太清宫还算有几分眼色。

    裴羡慢悠悠转过身,李玉知携弟子上前,欠身行礼:“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陈留王。”

    虽是行礼的姿态,却拦不住李玉知满身仙风道骨,更无半分卑亢。

    太清宫这任掌教,的确如传言所说,超尘拔俗。

    “李掌教何须客气?”裴羡微颔首,目光中带有欣赏之色,算是回敬,“本王有心上山求道,便已将自己视作太清宫弟子。今后你我再见,掌教不必再行这些世俗的礼节,多见外。”

    这位陈留王,话说得滴水不漏的,动听极了。

    可养尊处优久了的人,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掉骨子里的倨傲毛病,话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不必同他计较。

    李玉知与裴羡又寒暄片刻,院中陈设还未布置妥当。

    裴羡对住处向来挑剔,绝不会让自己委屈半分,初来乍到,这小院恐要收拾到深夜去了。

    他兴致不减,趁此时机,提议让李玉知亲自带他夜游华山,先好好将这座巍峨仙宫造访一番。

    碰上难缠的主,李玉知不便推辞,走在最前方带起路来,边走,边向裴羡介绍太清宫中各处殿宇景观。

    二人一路吸引了无数弟子目光。

    事情传到药园,立即引起好大一阵骚动。

    某青袍弟子:“师弟,你当真没看走眼?”

    某位灰袍弟子答他:“千真万确!就是掌门师伯亲自带路的。”

    青袍弟子:“这人什么来头?天子来咱们太清宫,都是大师兄一路接待的,能劳驾师伯去接待的,莫非——”

    莫非还在天子之上不成?但这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乱说。

    灰袍弟子:“什么来头我也没打听清楚,我问了一圈,一个眼熟的人都没有,想必是从没来过太清宫的贵人吧。”

    一女弟子附和道:“方才我也远远地瞥着一眼!该说不说,这位贵人生得当真夺目,比大师兄小师叔还要俊朗十分。”

    容尘正在挑花肥浇灌药圃,花肥异味大,她恨不得再朝脸上再裹三层面纱遮挡。

    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贵人”,容尘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尊贵。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容尘一心打理药圃,恨不得早些结束早些洗澡回房休息。

    可这群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抛下手里正事,到一旁闲聊去了。容尘大声抱怨:“你们再不干活,咱们今晚都得干到子时!”

    一个青袍师兄笑她:“哎哟,平时容尘师妹受罚也没这么听话,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条白色裤腿迈入药园,一副水墨山川扇面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

    “师弟师妹们,我们又见面了。”

    一众弟子见了来人,俱是一阵哄笑:“浣心师兄,你怎么又挨罚了?”

    这名道号浣心、面容清秀尔雅,身着高阶弟子才穿的白袍的乾道,正是太清宫的“百晓生”,也只有他,是唯一一个常常被罚的高阶弟子。

    浣心自觉走到人群中心坐下,满脸淡然:

    “晚膳时,我去师父房中偷练他的施针之法,结果忘了把针收好,落到了垫子上。害得方才小师叔去寻他时,一屁股坐了上去,我就来这里了。”

    小师叔屁股被针扎了?

    容尘想到当时情景,不由笑出声,吸了几口花肥的浊气,险些呕出来,只好强忍住。

    浣心不理会旁人的嘲笑,接着卖弄关子:“不过来的路上,我可是见到了稀罕事。”

    众人:“什么稀罕事?难不成是我们也知道的那件事?这可算不得稀罕。”

    浣心自信一笑:“你们只知道,师伯亲自接待贵客,却不知贵客身份为何。我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他是谁。”

    众人忙追问:“谁?”

    浣心仰头,望着漫天星辰,故弄玄虚:“嘶,你们说我这双跟着师父学习医术的手,怎能浪费在挑粪浇灌上。”

    一灰袍弟子向他保证:“师兄放心!你的那份,包在我身上。”

    浣心这才满意笑道:“这位师弟就是爽快,那我可就说了。师伯接待的贵客,正是当今陈留王,也是几个月前,尚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裴羡裴玉珩。”

    虽从未出过山,但容尘及一众弟子都听过这人名号。

    怪不得能请得动掌教师伯,这裴羡,正是天子之上的存在。

    也有弟子疑惑:“浣心师兄,你口中这位陈留王,为何好端端的摄政王不当,要跑来咱们太清宫呢?”

    浣心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但你们若是偶然碰见他,莫要多嘴多舌,更别同他牵扯出什么纠葛。”

    灰衣女冠:“这又是为何?师兄不妨细说,我自岭南乡间来,长安这些大人物,我都不认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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