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乌云和远处的山体交织、融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大雨滂沱。

    缠着暗红火纹的刀刃堪堪停在陆清徽面前,陆清徽手一抬召出一柄月色长剑,轻飘飘架住了攻势。

    樊弃楼的刀重且锋利,每一下都有如力劈山岳。

    陆清徽苍白的手握着剑,像是没什么力气,好似流云缥缈,却能精准地破掉每一刀。

    两人默契地都没用术法,纯粹地用刀和剑碰撞,火花四溅间大堂里的桌椅被波及,无数碎屑乱飞。

    酒肆里其他人早趁机一窝蜂跟着店小二从后门跑了。

    阮行舟静静立于一旁,倒像是个看客。

    二人刀剑飞速交锋,瞬息间数招已过,樊弃楼先抵挡不住,被陆清徽翻手一剑横扫撞出了酒肆,门板碎片四处飞溅,风雨一下倒灌进来。

    陆清徽没有追出去,他持剑鹤立,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樊弃楼用刀抵地,滑行了一段距离才卸掉去势,地上被刀划拉出一条深深的痕迹,他跌跌撞撞起身,盯着陆清徽,终于开了口:“好!”

    陆清徽瞥向阮行舟:“刀剑已经比过,你们还不拿出点真本事吗?”

    阮行舟轻轻拍了两下掌:“不愧是太华第一天才,这么多年都无人能出其右的剑术,今日得见,实在有幸。”她微微一笑:“弃楼,认真点。”

    樊弃楼握刀翻起身,这一次刀上金光大盛,一刀挥出凝成无数泥狮呼啸着扑来,四周的雨落入泥狮上如泥牛入海无消息,似乎被同化成了一部分。

    陆清徽站在酒肆里,感觉四面八方都有泥狮幻影冲来,好似连空气都被挤压得稀薄,使人喘不过气。

    与此同时他的头顶上方视觉盲区,蒙蒙白雾里阮行舟像一片落叶轻飘飘从上持刃落下,直取命门。

    陆清徽右手提着剑,空着的左手瞬间勾画成符,脚下成阵,他轻喝道:“功檀香!”

    炽烈的火以陆清徽为中心燃起,像是天火倒倾人间,眨眼睛将金狮群影烧成了飞灰,甚至去势不减燎上了冲来的樊弃楼。

    巨大的火阵冲天而起,却未曾烧到身后酒肆分毫。

    阮行舟手中利刃几乎在顷刻间湮灭,她一拧腰,兔起鹘落间跃出火阵。而樊弃楼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迫直面扑过来的烈火,措手不及间被吞灭在火光里。

    阮行舟抬手掐了个诀,手中玉瓶悬上半空,瓶身变幻成一尊小小的泥塑像,周身金光流转,勉强挡住再次扩展的火阵。

    她的脸被火光映得明暗相间:“术师?”

    天下皆知陆清徽长于剑法。

    陆清徽没有否认:“我的命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下一刻他脸色忽然有些轻微地变了——他在自己的阵法里突然感受不到本该被火阵牢牢围困住的樊弃楼的方位了。

    一团泥浆悄无声息地从他脚下地面聚起,飞速地缠上了他的腿脚。

    樊弃楼的身影再度浮现,不过此刻他的刀已然不见。

    双腿不知何时已然化作泥浆,数条泥化的触手有百年树干一般粗,自地底而起,如蟒蛇疾行,在宛如地龙翻身的巨大声响里冲破层层火浪,形成一道道锁链飞速旋转在陆清徽周身,想要将他桎梏住。

    陆清徽意念一动,手中剑消失,凭空凝出三道冰鬼身影 。

    “去。”陆清徽手中印成,冰鬼瞬间奔着樊弃楼撕咬。

    嗤——!

    令人牙酸的声音里樊弃楼的双袖爆开,他的双臂也化成了泥,如两条巨蟒冲散了冰鬼,穿过冰鬼碎裂开的虚影直奔陆清徽而去。

    而阵外在陆清徽双腿被困住之时,另一个“阮行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陆清徽左后方,手中金铃声响,一阵阵音波晃出,听的人神思恍惚。

    第三个“阮行舟”也悄然在右侧凝结,脚踩莲台,由冰晶凝成的千刀万仞飞速旋转,卷成风暴向陆清徽逼近,锋锐的冰刃好似能将天地割开。

    樊弃楼不计后果地催动着泥生蛊,连他的头发、脸、血肉都慢慢地化成了泥浆,他的衣服很快被撑破,无数褐色的泥水自其中流出,像是给他加上了一层厚重的盔甲。

    地下源源不断涌出的泥水堆积,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沼泽地,将陆清徽的火阵硬生生压了下去。

    而樊弃楼手臂化的泥急行如风,瞬息之间缠上了陆清徽,如铜浇铁铸束缚住他全身。

    三个阮行舟于三方杀招毕现。

    假菩萨三面阴风,真泥将混添锁魂。

    直至此刻,泥菩萨杀招终于成型。

    陆清徽看着已经慢慢化作泥偶巨人的樊弃楼,轻轻叹了口气:“不惜损伤自己也要设下这个杀局,何必呢?”

    阮行舟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间,气势恢宏,又空灵飘渺:“你挡大人的路,我们受人钱财,便为大人杀你消灾,仅此而已。”

    陆清徽立于沼泽,听了这说辞只是挑眉嘲讽:“我才回来几天,便这样等不及。”

    天地混沌一色,难分你我。

    身处杀局,陆清徽反倒不见惊慌,雨水顺着他的斗笠、鬓角落下,慢慢地淌过樊弃楼困在他身上的泥缚。

    雨水慢慢冲掉了泥浆。

    不应该的,泥生蛊不应该是普通的雨水能冲掉的。

    樊弃楼的神志因为过度催动泥生蛊已经模糊了,但依旧能看见污泥落下,露出了陆清徽洁净如初的衣服。

    他的泥缚根本没有沾到陆清徽的边!

    叮——

    冰刃停于陆清徽眉前半寸,再无法前进,他脚下阵法重现,璀璨金光似乎从大地深处灼烧而出。

    “地游佛!”

    巨大的金色佛手穿破岩石泥土,于乱飞的碎屑里冲开障碍,翻过手能轻而易举将山川大泽压于五指下。

    被震开的阮行舟三身归一,刺耳的爆炸声里她失声尖叫:“弃楼!”

    泥偶巨人于佛手面前好似蝼蚁般渺小。

    樊弃楼运转缓慢的脑袋也逐渐被侵蚀泥化了,他就像是被泥木包裹住,僵直的身体立在原地无法反应,眼睁睁看着佛手迎面呼啸拍来。

    他听不太清外界的声音了。

    土石飞溅。

    阮行舟的尖叫声卡在嗓子里,她惊讶地看见金色佛手顿了顿,停在了泥偶巨人身前半尺,只是将他震飞了出去,樊弃楼扎根于地下的骨肉化成的泥被硬生生震出,一时间泥水四处飞溅。

    陆清徽落于阵上,看向阮行舟:“还有什么,尽管来。”

    阮行舟飞身上前扶住樊弃楼,稍微一探便知樊弃楼的状况已然经不起拖延,她忌惮地看了一眼陆清徽,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放过我们?”

    陆清徽笑了笑:“想杀我的人多了,我难道要全杀回去吗?”

    阮行舟神色复杂,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说什么。

    她振袖卷起一层烟雾流向四面,烟雾散尽后二人已不见踪影,地上只留一樽泥菩萨小像。

    陆清徽没有阻拦他们的离开,掏出钱袋丢到身后酒肆一张被打破的桌上,抬手召来候在不远处的马,足尖点地翻身跃上。

    忽然陆清徽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酒肆二楼。

    青翠的竹栅栏后人影萧疏。

    空荡荡的酒肆里四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桌椅,沿着竹梯向上,二楼窗边孤零零坐着位老人,从斜风细雨中打量着久杨氏山寨。

    本应在“拜访好友”的酒肆掌柜轻手轻脚地将一壶“翠竹酒”端到老人身侧矮桌上,提壶将要斟时老人温和地制止了他:“我自己来就行。”

    掌柜恭恭敬敬放下酒壶,他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一片翠色与水雾交缠,掩映着苗家千寨。

    刚经过一场斗法的酒肆前门还有未褪去的术法痕迹,马上的人蓝黑衣裳,斗笠遮面,单手执绳。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回头望向久杨黎源所在的方向,勒住了缰绳,停步不前。

    掌柜鼓起勇气问老人:“黎源大人,您这几天都坐在这儿,是为了等他吗?”

    久杨黎源垂眸看向陆清徽,微微笑着回道:“是的,我等了很久的……故人。”

    消瘦的人影停在原地,但也只是停了片刻便回身不再看久杨黎源,陆清徽轻喝一声,转头驱马过了羊肠长道,行进了郁郁苍苍的林间。

    丛山群翠掩映下,一道萧瑟孤伶的索桥吊在两边高耸巍峨的山涧的阴影下,上面行着一人一骑。

    索桥被连月的雨水侵蚀已然受腐,在风里摇摇欲坠,单骑蹄疾步稳,于风雨里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等他的身影完全掩映在树木间后,久杨黎源才慢慢站起身——他的脊背不正常地佝偻着,并不能挺直。

    但他对着那个方向深深行了一礼,身旁的掌柜伸手要扶他,被温和地制止了。

    起身再看时只能望见远处山脉重叠连绵,飘着一层朦胧的雨雾。

    掌柜见久杨黎源行完礼整理衣服打算离开,终究没忍住开口问道:“您在拜谁?蛊仙娘娘还是……陆清徽?”

    久杨黎源停住脚,笑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没有回答。

    他不动声色抬眼扫过高悬于酒肆旁山崖侧面峭壁上的一座竹楼,很快垂下头,拄着玉质的手杖慢慢下了楼。

    掌柜懵懵懂懂看了一眼窗外山林,也不敢再问,目送着久杨黎源远去,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礼:“大人慢走。”

    久杨黎源走进了雨里。

    他没撑伞,任凭雨水沾襟。

    酒楼外风雨琳琅,山风萧索。

    本应该早就离去的说书先生从酒肆旁茂密的树林中走了出来,他不知何时便藏身于此,盯着陆清徽离去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

    他疾步走出树林,绕过绵绵山脉停在了建在山崖一侧高悬的竹楼下。

    ——久杨黎源刚刚看的那间。

    竹楼窗边坐着位黑衣人,脸藏在兜帽下看不清晰。说书先生一拱手:“大人,您让我说这么多天的书,想要引来的人已经现身了。”

    黑衣人丢了块令牌下来:“你的事已经做完了,明日便离开南疆,回中洲供奉堂,别让陆清徽再看见你。”

    说书先生接了金牌,眉眼间的犹豫、懦弱、早被平静所取代,他躬身行礼,再直起身时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起落间便消失在错落山林间。

    “阁下约我见面详谈,却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免太没有诚意了点。”

    黑衣人对面站着个面容秀丽、身姿高挑的姑娘,如果酒肆掌柜或者店小二在这里都能认出她,或者说秀竹岭大部分人都认识她——世代守护此地的仙门久杨氏族族长的孙女久杨黎岫,久杨氏族黎脉年轻一辈天赋最为出色,盛传族中这一代人才凋零,她极大可能是下一代族长。

    阿岫冷冷盯着面前的人,无论怎么动作她都看不清黑衣人的脸,就好似始终有雾笼于他脸上,阻挡别人的窥视。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黑衣人斟了一盏茶推到桌子对面:“阿岫姑娘,坐下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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