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邱昨天半夜就哭好了，第二天上午被提到审讯室，主审官暂未到场，她还能肿着眼泡和书记官聊五个子儿的，十分钟内，除了打听到他是哪一年加入的旧矿山镇戍卫队，还盘清楚了他家里有几口人、孩子在哪儿上学。
书记官非常后悔。不过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家，出于人道主义随口问了句“羁押所还住得惯吗”，不得了，这人像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边界感似的，一把逮住他说个不停，过度的热情几乎要把他给淹没了。
“武术学校？小孩上武术学校很好啊，都是正经实训课，不像文法学校，学生逮着机会就躲在课桌底下看小说。”
结合自己极其贫瘠的社会经验，阿邱兴致勃勃地只管往下说。对话能够顺利展开，她感到了一丝骄傲和自豪，书上说，出门在外想和人迅速打好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对方的生活入手，虽然阿邱蹲了8年大牢没怎么接触过人、缺乏必要的生活实践，但她在三年多的学业生涯中积累了不少实践的理论知识……这么说好像有点矛盾，可她单方面地觉得气氛还不错，有赖于刚才的正确判断，底气也就越来越足了。
——却没想到书记官就这么被她给说走了，用本子夹着笔，招呼也不打地。除了逃跑，多半也是在提醒受审人注意自己的身份吧。
隐约领悟到这一点，阿邱挠挠头，短暂地闭上了嘴。
正好肚子有点饿了，桌上贴心地摆着一袋名叫“罗宾豆”的小零食，撕开包装袋上知更鸟的红色胸膛，在屋内仅剩的脸色更难看的审讯人员面前，她小声又小声地吃了起来。
咀嚼得脑仁发疼时，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咦，这好像是她在瓦德密尔吃到的第一顿牢饭？打住，说得好像还得吃第二顿似的。
脸色更难看的审讯人员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开始了正式问话。不过，既然最重要的问话者不在场，她的问话只能像舞台剧的开场节目一样，目的在于把观众拉进那个气氛中，同时避开一切涉及核心的问题：
“你上过大学院？”
被拉进了气氛里，阿邱也训练有素地正襟危坐，发音清晰地回答道：“是的，阿瓦隆神学院。”
“学什么专业的？”
“植物学。”
审讯员哼笑一声：“搞园艺的。”
“也不全是吧。”
得到这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审讯员便低下头，沉默着翻看起了卷宗。
才问一个问题就中断审讯了？一定不是这样的，仔细一看，对方正在用舌头狂舔嘴唇，还捋着鬓发遮掩耳朵，这些小动作都能说明她很紧张，阿邱猜测，这位审讯员很可能是刚上任不久的新人，经常让那些怕麻烦的老油条随手一扔，被迫学会了成长。
想想那袋罗宾豆最有可能是谁放在桌上的，再看看同龄人那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心里难免分泌出一些同情，甚至被感染了紧张，一不留神，像撒网一样抛出了一大堆可以聊起来的话题：
“长官、长官，你叫什么名字呀？来这里多久啦？今天冷不冷啊？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干上这份工作了？是本地人吗？有没有男朋友啊？休息时都喜欢做什么呀？……”
在实践的理论中，“亮出连接感情的一条通路会让对方倍感亲近”，何况她提供的近道还像扫帚尾巴一样支线丰富呢！然而不幸的是，它们统统被审讯员拍着桌子截断了：“肃静！我没有提问你不要发言！”
一闪身躲过撒来的网，新人审讯员照直续上了刚才的话题。
“你在得意什么？园艺学不都是靠背书来通过考试的么，又没有技术含量，是个认字的都能毕业！我们家雇佣的园丁，签合同时掏了那么多证书出来，最后还不是一边查书一边干活？”
1。
她的表现看起来很得意吗？这么想着，阿邱敛去真心实意的笑容。查不查书还是次要的，作为大学院的肄业生，她连证书都掏不出来一本。
而且这边的人跟书上写的、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说话做事都这么不讲情面的吗？好的、好的，她学起来了。
面对整个房间里身份最低的人，专业审讯员的傲慢渐渐压过了怯懦：“我再问你，你的脸是天生就长这样的吗？”
这回，阿邱没再用言语回答她，龇牙一乐，两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用搓掉干透泥巴的力道狠搓了几下。算起来，她都两天没涂润肤霜了，脸上居然也没怎么起皮，东部城邦·瓦德密尔（Waldmeer）的气候是多么宜人啊，那么常住人口占全境最少的真实原因必定使人发笑……发愁、发愁。
简单解释一下阿邱的行为：搓脸除了证明她没整过容，还能证明这张脸上没有使用过赋格魔法的痕迹。既然是恶魔一族发明的魔法，一言以蔽之，它的本质就是“谎言”，有时是关乎谎言的谎言，这种通常被称为“元谎言”；最常见的施展情境是改换形貌，核心机制在于不声明、不解释，径直释放错误信号并机械重复，洗脑式干扰他人的认知——当然，一旦本体发生明显的扭曲和破坏，幻象也就不攻自破了。
由于这是魔族“上岸”的必备技能，军方不得不提高警惕，境内公民若想取得这类魔法的使用权，必须提前半年以上在各地常务司登记，由委员会反复评估过后再决定驳回或是申报到更高的部门，然后就是等着层层审批……
说得怪吓人，其实也没有多么严格的限制啦，人类做事光明磊落，又发自内心地厌恶魔族，放着那么多随取随用的魔法不去选择，偏要跑去研究赋格魔法？灵魂脏透了才会这么干，迟早要背叛狄安娜女神、成为异端的！
说到军方，事实上，阿邱正在接触的这个团体正是由卫城神殿直接管辖的军方，只是名称叫做“戍卫队”罢了。戍卫队在全境各地设有分部，公众形象也因地制宜，比如说，瓦德密尔北部由广袤的阔叶落叶林覆盖，它们的冬枯夏荣标记着全境最分明的四季，那么驻扎在此地的部队就叫做“森林戍卫队”。
作为直属于女神的武装力量，阿邱充分相信他们的调查速度，她在邻镇和不冻港做了那么些诡异的小动作，当然会被怀疑涉嫌滥用赋格魔法乃至伪造身份啦，可是不好意思啊，她只是合法地改了新名字，肉身还是由自己来驾驶的哦。
小半个月前，刚来瓦德密尔那会儿，为了不引起注意，阿邱在插班老师面试上略施小计、跳过了这一环节，如今挥别了娜塔莎，新生活的大考这才敲响钟声。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里，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等主审官来了才能提及的核心问题，多半是她对娜塔莎“做了什么”。
又捱了一小会，书记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比他更压抑……不，更威风的矮胖中年男性，想必这位就是姗姗来迟的主审官了。
可是，听他们低声交谈的内容，先开始的那个主审官是有事来不了？那敢情好，阿邱可以偷摸松一口气了。她这边主要是……阈值比较高，跟以前做的事比起来，对个体施展疑似禁忌的魔法，似乎算不得什么值得召开紧急会议的重大案件。
想来经验丰富的主审官一定会比新人更懂得调节气氛吧！阿邱调高了期待水平，听得他刚坐下就开门见山道：“你的朋友已经由我镇常务司出资安葬了。”
很好，气氛一下子被调节得非常沉重。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件事沉重到对方跳过了大考的必要环节，都不需要阿邱来“略施小计”了。
阿邱迟疑着道了谢。可惜的是、不讲良心地问一句，她精心准备的安葬地就这么被撤销了吗？
“辛苦你们了，我是觉得放在那里不动也……”
矮胖的主审官不审判她的态度，只陈述客观事实：“把尸骨暴露在悬崖峭壁上，实在有碍观瞻。”
“呃……那样很不好吗？”现在不是很流行天葬和海葬吗？阿邱没什么入土为安的意识，她觉得土葬才最可怕，有种用大地的暴力彻底剥夺自由身的感觉，还不如让盘桓的秃鹫吃进肚里，以碎块儿的形式最后享受一次飞翔，然后被消化掉，成为下一次飞翔的动力。
听她这么说，主审官总算皱起眉头：“你觉得遗骨堆放在那里很好吗？”
堆放。要不怎么是主审官呢，换个动词，连阿邱都能感觉到这样很不好了。
她垂下头，由衷地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新人审讯员忙补充了一句：“没有下次了。”
奇怪，她刚才有说“下次”吗？
主审官点点头，“哗啦”地翻过一页册子：“地址是旧矿山镇集体公墓，炉心池向北走五公里，墓碑是统一的，祭拜时注意不要使用明火。”
也好，至少那边热闹，挤挤也能住。
只是……刚刚还有点发怵，现在看来，“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有宽容的一面？非但不追究禁忌魔法的来源，还好好地安葬了她的同伙，简直就像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式的公民来对待了。感谢狄安娜女神的庇佑！
不受暴雨后涨潮般的情绪所感染，主审官抬头看向她，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看来你对这件事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了解你的一些个人信息。”
好了好了，说正事了，阿邱扯扯衣摆，正襟危坐回来：“明白了长官。我的名字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
没等她说完，书记官就草草填好了什么，用一连串问句打断了她：“家庭成员有几个？父母做什么的？有参加工作的兄弟姐妹吗？你是从希孚里亚过来的？在那边交过几年保险？有没有亲戚常居瓦德密尔？……”
慢着，他怎么也撒网啊！
阿邱结结巴巴地挑重点回答：“没有亲戚……我最开始是想来看阿瑞斯杯……加上你们城邦是、是……有个全境藏书最多的黑曜石图书馆在市政区，还有两个大学院……教育比较好，上学和教书都……所以我和……”
对了对了！
眼瞅着书记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阿邱想起什么，从贴身衣物的口袋里摸出她的宝贝黑卡，珍而重之地递了过去。
“差点忘了我有这个！是希孚里亚市政厅亲批的哟，你们看，钢印都是最新的……”
看到颜色不太常见的公民通行证，主审官沉吟片刻，冲书记官使个眼色，接着，新人审讯员携屋内跟摆设一样没有存在感……不许笑，那是因为他们善于隐藏气息……的八名护卫，迅速离开了审讯室。
屏退了众人，书记官拖着椅子坐近了，朝主审官点点头，换了副腔调道：“重新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旧矿山镇的镇长，恰克·夏尔玛先生。”
一瞬间，阿邱的紧张攀上了顶峰。她早知道这个环节是注定跳不过去的，只是没想到竟劳动到了镇长头上……
夏尔玛镇长眯起眼，让它们进一步掩蔽在浓密的灰白色眉毛中，像是蛰伏在枯草里的侦察兵，情绪波动永远维持成一条直线：“这样一来信息都对上了。据我们了解，这位二等通行证的持有者，你的出身是塔尔塔洛斯。鉴于那地方关押的都是重大□□与无法放逐的异端……”
这回开门开太大，山体滑坡了。城邦与城邦之间的情报往来有时是要分等级的，显然阿邱的出身是镇长这个级别的官员才能知晓的机密，否则，仅凭一张黑卡——比起完全责任能力者所持有的“紫卡”降了一档的“二等通行证”——换做永远捍卫公民隐私权的隘口签证官，通常会按普遍情况来理解：要么是工作不稳定、出过税务或信用方面的小纰漏；要么就是不被父亲家族所承认的私生子，无外乎这两种情况，黑卡只是比紫卡黑，通行证保证的是通行权，做好分内的工作，他们一般不会刨根问底、过多为难。
除了各部门互通情报，还有一种可能性——毕竟这里是临近希孚里亚的旧矿山镇，前不久阿瓦隆神学院、北城市政厅与玫瑰学派的不和传言，想必他们也有所耳闻……
说着阿邱就联想起教授们常开的玩笑：现在的人啊，身上都存在一种特别有趣的矛盾，一方面热爱和平、对狄安娜女神忠贞不二；一方面又以先人一步嗅到斗争的气息为荣。
就像阿邱，能以这样的身份钻空子办下一张黑卡，也得益于身边人的灵敏嗅觉，除此之外，还有她们最后的良心！不只是害她吃了有生以来最狠的一次干醋那么简单。
情况捉摸不透，她再次垂下头，却也控制不住地开始了一种设想：昨天她恍恍惚惚地被带进来，没能记住路线，要是打晕了屋里的人加上门外的人，逃往什么方向才不容易被逮住呢……
可是夏尔玛镇长接下来要说的是：“算起来，你离开那个地方已经有四年了，年纪也只是刚满二十岁而已——想必也有自己的苦衷吧。既然你持有的通行证是希孚里亚市政厅亲批的，我们这个级别的部门无权限制你出入旧矿山镇的自由。”
阿邱猛一抬头，眼睛都放光了：真的吗，这就算过关啦？考虑到眼前这位的级别是镇长……还好还好，能掌握的情报就到这里了，应该还没资质知道她当年犯过什么事，血统的问题就更不用说了。
镇长的态度有所缓和，书记官的语气却依旧严肃：“还有，特别提醒你一句，请不要在阿瑞斯杯期间闹事。”
“嗨，您放心！我能闹什么事呢，我又不是那种疯狂的粉丝……”莫名感到自己在狡辩，阿邱说不下去了。
也明白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大赛期间，全境最优秀的注册角斗士大都集中在这个小镇上，魔族以及为虎作伥的异端很容易趁势摸来……奇怪，他们不是更应该去攻击防御薄弱的地方吗？啊，说不定魔族也尚武吧，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可能因为天气很冷，书记官的语气还在加重，“进镇之后，限你一个月内找到正式工作——插班老师那种不算。否则的话，我们有权按照处置流浪汉的办法驱逐你，就近下放到乡郊参加农务劳动。”
行吧，就知道但凡好事总有代价的。这也可以理解，阿邱的心情还算轻松，要是镇内没人愿意雇佣她，她的专业就是植物学，虽然预科上了三年、专业课只学了半年，基本知识还是具备一些的——当着人的面，必须表现出这种程度的不在意，她舔舔嘴唇道：“务农的话，我也算是专业对口吧！”
不过嘛，人都跑到旧矿山镇来了，“可我还是想尽量留下来凑凑阿瑞斯杯的热闹……”不仅人多热闹，还有帅哥看啊！忘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已日渐具有选拔赛性质的阿瑞斯杯，对选手外表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啦。
夏尔玛镇长不想再耽误时间，叹着气做了总结：“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通常来讲是不会让你这种人进镇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特殊的当口。希望你仔细回顾过去的经历、吸取经验教训，今后能够更加谨慎地生活。”
不知怎么地，眼神带了些许怨怼，不多不少，刚好能被阿邱这个层次的人察觉到。
走到稀薄的阳光下，看到登记表上“邱姗”这两个大字，阿邱露出了无奈的笑。
“……他们一群大男人，缺乏情感教育，态度难免生硬，并不是真的在凶你哦，还请你不要见怪。”
说话的是一个干练的大美女，头发剪得极短，名叫海伦，职位是镇长秘书，亲自来接阿邱出审讯室，再把她提溜到负责押送——不，护送她进镇的卫兵那边去。
海伦柔声道：“我们这些行政人员都是持卡公民一个瓦片一个瓦片投出来的，一切工作本质上都是在为你们服务——因为，你们才是整个洱鸾大陆的阳光和雨露啊。”
阿邱忙不迭点头：“我懂我懂，他们的意思是‘丑话说在前头’。”
海伦笑开了：“就是这样，感谢你的理解。那么，欢迎来到旧矿山镇，除了阿瑞斯杯，我还私心希望你能顺利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度过春生节和夏茁节。”
阿邱表现得像是心头一暖，回以感激到热泪盈眶的目光。
出来的路上总算逮住机会四下张望了。原来，羁押所位于郊外的临时营地，用途多半是接洽不冻港上来的选手和游客，为减轻旧矿山镇出入口工作人员的负担，特在中转处增设了一道防线。
许是担心镇上的旅馆不够用，郊外散布着一些正在搭建的露营地，除了建筑工人，还有不少来自远郊的小贩在其中穿梭、叫卖、挨骂、被驱赶、趁人不备再猛不丁扎回去，仿佛一生只用做这一回生意似的。隐没着浅青色的枯草地上有些脏乱，分不出人手做保洁，垃圾就和劳累过度的人躺在一块儿，还好现在不是夏天。
继续走、继续走，绕开这些混乱，远远地、如梦似幻地，小镇的拱形正门、井然有序的建筑群就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了，全境知名的人工湖“炉心池”也紧跟着映入眼帘，书上说，这里曾是高大的史前种族锻造兵器时用来降温的水池，本届阿瑞斯杯的擂台就设在湖中央，要是哪个选手被打飞了，正好“噗通”一声掉进水里，过热的躯体立马就能冷却下来，这样更不容易得内融病，主办方想得还挺周到——应该是这么解释的吧？
还没走进正门，方向一致的行人已经可用“熙熙攘攘”来形容了。“外面”的人可比“里面”的人多多了！有美有丑、有贫有富、有好有坏，形形色色的，叫人看花了眼。
阿邱不是被押着走的，只是前后都连着半队卫兵，每个卫兵的间距保持一致，松散中带了密不透风，熙熙攘攘的行人一看这阵仗，都自觉让出通道，于是，这一趟行程难得地畅通无阻。
身上没有视线粘着，可以不用再假笑了。阿邱耷拉着脑袋，鼻涕眼泪分批次往下淌，又不想被前后的人发现端倪，于是把抽鼻子声平均分摊给了每次呼吸，不仔细听，就像是走累了在喘粗气——事实上，由于分不出第三个鼻孔用来喘粗气，人也的确快背过去了。
卫兵们心思细腻，贴心地为她放慢了脚步……差点撞上前面那个大哥时，阿邱才知道他们这是让人给拦住了。
是从正门过来迎接的卫兵吗？不对，那是一小队深灰的人，穿搭风格比浅灰的森林戍卫队要华丽繁复不少，说不定颜色上的区分还更大呢。
深灰队打头的那个人抢先发出一串大笑，而后，焦灼的气氛就很难弥漫开来了。隔着半队卫兵和迷蒙的泪水，阿邱探头一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虽说带了吃干醋的恶意，她只肯记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见到了真人，却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还能是谁？海报男明星、娜塔莎的精神偶像、全境拢共不超过十人的B级注册角斗士，克洛诺斯。
书记官非常后悔。不过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家，出于人道主义随口问了句“羁押所还住得惯吗”，不得了，这人像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边界感似的，一把逮住他说个不停，过度的热情几乎要把他给淹没了。
“武术学校？小孩上武术学校很好啊，都是正经实训课，不像文法学校，学生逮着机会就躲在课桌底下看小说。”
结合自己极其贫瘠的社会经验，阿邱兴致勃勃地只管往下说。对话能够顺利展开，她感到了一丝骄傲和自豪，书上说，出门在外想和人迅速打好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对方的生活入手，虽然阿邱蹲了8年大牢没怎么接触过人、缺乏必要的生活实践，但她在三年多的学业生涯中积累了不少实践的理论知识……这么说好像有点矛盾，可她单方面地觉得气氛还不错，有赖于刚才的正确判断，底气也就越来越足了。
——却没想到书记官就这么被她给说走了，用本子夹着笔，招呼也不打地。除了逃跑，多半也是在提醒受审人注意自己的身份吧。
隐约领悟到这一点，阿邱挠挠头，短暂地闭上了嘴。
正好肚子有点饿了，桌上贴心地摆着一袋名叫“罗宾豆”的小零食，撕开包装袋上知更鸟的红色胸膛，在屋内仅剩的脸色更难看的审讯人员面前，她小声又小声地吃了起来。
咀嚼得脑仁发疼时，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咦，这好像是她在瓦德密尔吃到的第一顿牢饭？打住，说得好像还得吃第二顿似的。
脸色更难看的审讯人员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开始了正式问话。不过，既然最重要的问话者不在场，她的问话只能像舞台剧的开场节目一样，目的在于把观众拉进那个气氛中，同时避开一切涉及核心的问题：
“你上过大学院？”
被拉进了气氛里，阿邱也训练有素地正襟危坐，发音清晰地回答道：“是的，阿瓦隆神学院。”
“学什么专业的？”
“植物学。”
审讯员哼笑一声：“搞园艺的。”
“也不全是吧。”
得到这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审讯员便低下头，沉默着翻看起了卷宗。
才问一个问题就中断审讯了？一定不是这样的，仔细一看，对方正在用舌头狂舔嘴唇，还捋着鬓发遮掩耳朵，这些小动作都能说明她很紧张，阿邱猜测，这位审讯员很可能是刚上任不久的新人，经常让那些怕麻烦的老油条随手一扔，被迫学会了成长。
想想那袋罗宾豆最有可能是谁放在桌上的，再看看同龄人那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心里难免分泌出一些同情，甚至被感染了紧张，一不留神，像撒网一样抛出了一大堆可以聊起来的话题：
“长官、长官，你叫什么名字呀？来这里多久啦？今天冷不冷啊？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干上这份工作了？是本地人吗？有没有男朋友啊？休息时都喜欢做什么呀？……”
在实践的理论中，“亮出连接感情的一条通路会让对方倍感亲近”，何况她提供的近道还像扫帚尾巴一样支线丰富呢！然而不幸的是，它们统统被审讯员拍着桌子截断了：“肃静！我没有提问你不要发言！”
一闪身躲过撒来的网，新人审讯员照直续上了刚才的话题。
“你在得意什么？园艺学不都是靠背书来通过考试的么，又没有技术含量，是个认字的都能毕业！我们家雇佣的园丁，签合同时掏了那么多证书出来，最后还不是一边查书一边干活？”
1。
她的表现看起来很得意吗？这么想着，阿邱敛去真心实意的笑容。查不查书还是次要的，作为大学院的肄业生，她连证书都掏不出来一本。
而且这边的人跟书上写的、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说话做事都这么不讲情面的吗？好的、好的，她学起来了。
面对整个房间里身份最低的人，专业审讯员的傲慢渐渐压过了怯懦：“我再问你，你的脸是天生就长这样的吗？”
这回，阿邱没再用言语回答她，龇牙一乐，两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用搓掉干透泥巴的力道狠搓了几下。算起来，她都两天没涂润肤霜了，脸上居然也没怎么起皮，东部城邦·瓦德密尔（Waldmeer）的气候是多么宜人啊，那么常住人口占全境最少的真实原因必定使人发笑……发愁、发愁。
简单解释一下阿邱的行为：搓脸除了证明她没整过容，还能证明这张脸上没有使用过赋格魔法的痕迹。既然是恶魔一族发明的魔法，一言以蔽之，它的本质就是“谎言”，有时是关乎谎言的谎言，这种通常被称为“元谎言”；最常见的施展情境是改换形貌，核心机制在于不声明、不解释，径直释放错误信号并机械重复，洗脑式干扰他人的认知——当然，一旦本体发生明显的扭曲和破坏，幻象也就不攻自破了。
由于这是魔族“上岸”的必备技能，军方不得不提高警惕，境内公民若想取得这类魔法的使用权，必须提前半年以上在各地常务司登记，由委员会反复评估过后再决定驳回或是申报到更高的部门，然后就是等着层层审批……
说得怪吓人，其实也没有多么严格的限制啦，人类做事光明磊落，又发自内心地厌恶魔族，放着那么多随取随用的魔法不去选择，偏要跑去研究赋格魔法？灵魂脏透了才会这么干，迟早要背叛狄安娜女神、成为异端的！
说到军方，事实上，阿邱正在接触的这个团体正是由卫城神殿直接管辖的军方，只是名称叫做“戍卫队”罢了。戍卫队在全境各地设有分部，公众形象也因地制宜，比如说，瓦德密尔北部由广袤的阔叶落叶林覆盖，它们的冬枯夏荣标记着全境最分明的四季，那么驻扎在此地的部队就叫做“森林戍卫队”。
作为直属于女神的武装力量，阿邱充分相信他们的调查速度，她在邻镇和不冻港做了那么些诡异的小动作，当然会被怀疑涉嫌滥用赋格魔法乃至伪造身份啦，可是不好意思啊，她只是合法地改了新名字，肉身还是由自己来驾驶的哦。
小半个月前，刚来瓦德密尔那会儿，为了不引起注意，阿邱在插班老师面试上略施小计、跳过了这一环节，如今挥别了娜塔莎，新生活的大考这才敲响钟声。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里，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等主审官来了才能提及的核心问题，多半是她对娜塔莎“做了什么”。
又捱了一小会，书记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比他更压抑……不，更威风的矮胖中年男性，想必这位就是姗姗来迟的主审官了。
可是，听他们低声交谈的内容，先开始的那个主审官是有事来不了？那敢情好，阿邱可以偷摸松一口气了。她这边主要是……阈值比较高，跟以前做的事比起来，对个体施展疑似禁忌的魔法，似乎算不得什么值得召开紧急会议的重大案件。
想来经验丰富的主审官一定会比新人更懂得调节气氛吧！阿邱调高了期待水平，听得他刚坐下就开门见山道：“你的朋友已经由我镇常务司出资安葬了。”
很好，气氛一下子被调节得非常沉重。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件事沉重到对方跳过了大考的必要环节，都不需要阿邱来“略施小计”了。
阿邱迟疑着道了谢。可惜的是、不讲良心地问一句，她精心准备的安葬地就这么被撤销了吗？
“辛苦你们了，我是觉得放在那里不动也……”
矮胖的主审官不审判她的态度，只陈述客观事实：“把尸骨暴露在悬崖峭壁上，实在有碍观瞻。”
“呃……那样很不好吗？”现在不是很流行天葬和海葬吗？阿邱没什么入土为安的意识，她觉得土葬才最可怕，有种用大地的暴力彻底剥夺自由身的感觉，还不如让盘桓的秃鹫吃进肚里，以碎块儿的形式最后享受一次飞翔，然后被消化掉，成为下一次飞翔的动力。
听她这么说，主审官总算皱起眉头：“你觉得遗骨堆放在那里很好吗？”
堆放。要不怎么是主审官呢，换个动词，连阿邱都能感觉到这样很不好了。
她垂下头，由衷地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新人审讯员忙补充了一句：“没有下次了。”
奇怪，她刚才有说“下次”吗？
主审官点点头，“哗啦”地翻过一页册子：“地址是旧矿山镇集体公墓，炉心池向北走五公里，墓碑是统一的，祭拜时注意不要使用明火。”
也好，至少那边热闹，挤挤也能住。
只是……刚刚还有点发怵，现在看来，“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有宽容的一面？非但不追究禁忌魔法的来源，还好好地安葬了她的同伙，简直就像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式的公民来对待了。感谢狄安娜女神的庇佑！
不受暴雨后涨潮般的情绪所感染，主审官抬头看向她，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看来你对这件事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了解你的一些个人信息。”
好了好了，说正事了，阿邱扯扯衣摆，正襟危坐回来：“明白了长官。我的名字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
没等她说完，书记官就草草填好了什么，用一连串问句打断了她：“家庭成员有几个？父母做什么的？有参加工作的兄弟姐妹吗？你是从希孚里亚过来的？在那边交过几年保险？有没有亲戚常居瓦德密尔？……”
慢着，他怎么也撒网啊！
阿邱结结巴巴地挑重点回答：“没有亲戚……我最开始是想来看阿瑞斯杯……加上你们城邦是、是……有个全境藏书最多的黑曜石图书馆在市政区，还有两个大学院……教育比较好，上学和教书都……所以我和……”
对了对了！
眼瞅着书记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阿邱想起什么，从贴身衣物的口袋里摸出她的宝贝黑卡，珍而重之地递了过去。
“差点忘了我有这个！是希孚里亚市政厅亲批的哟，你们看，钢印都是最新的……”
看到颜色不太常见的公民通行证，主审官沉吟片刻，冲书记官使个眼色，接着，新人审讯员携屋内跟摆设一样没有存在感……不许笑，那是因为他们善于隐藏气息……的八名护卫，迅速离开了审讯室。
屏退了众人，书记官拖着椅子坐近了，朝主审官点点头，换了副腔调道：“重新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旧矿山镇的镇长，恰克·夏尔玛先生。”
一瞬间，阿邱的紧张攀上了顶峰。她早知道这个环节是注定跳不过去的，只是没想到竟劳动到了镇长头上……
夏尔玛镇长眯起眼，让它们进一步掩蔽在浓密的灰白色眉毛中，像是蛰伏在枯草里的侦察兵，情绪波动永远维持成一条直线：“这样一来信息都对上了。据我们了解，这位二等通行证的持有者，你的出身是塔尔塔洛斯。鉴于那地方关押的都是重大□□与无法放逐的异端……”
这回开门开太大，山体滑坡了。城邦与城邦之间的情报往来有时是要分等级的，显然阿邱的出身是镇长这个级别的官员才能知晓的机密，否则，仅凭一张黑卡——比起完全责任能力者所持有的“紫卡”降了一档的“二等通行证”——换做永远捍卫公民隐私权的隘口签证官，通常会按普遍情况来理解：要么是工作不稳定、出过税务或信用方面的小纰漏；要么就是不被父亲家族所承认的私生子，无外乎这两种情况，黑卡只是比紫卡黑，通行证保证的是通行权，做好分内的工作，他们一般不会刨根问底、过多为难。
除了各部门互通情报，还有一种可能性——毕竟这里是临近希孚里亚的旧矿山镇，前不久阿瓦隆神学院、北城市政厅与玫瑰学派的不和传言，想必他们也有所耳闻……
说着阿邱就联想起教授们常开的玩笑：现在的人啊，身上都存在一种特别有趣的矛盾，一方面热爱和平、对狄安娜女神忠贞不二；一方面又以先人一步嗅到斗争的气息为荣。
就像阿邱，能以这样的身份钻空子办下一张黑卡，也得益于身边人的灵敏嗅觉，除此之外，还有她们最后的良心！不只是害她吃了有生以来最狠的一次干醋那么简单。
情况捉摸不透，她再次垂下头，却也控制不住地开始了一种设想：昨天她恍恍惚惚地被带进来，没能记住路线，要是打晕了屋里的人加上门外的人，逃往什么方向才不容易被逮住呢……
可是夏尔玛镇长接下来要说的是：“算起来，你离开那个地方已经有四年了，年纪也只是刚满二十岁而已——想必也有自己的苦衷吧。既然你持有的通行证是希孚里亚市政厅亲批的，我们这个级别的部门无权限制你出入旧矿山镇的自由。”
阿邱猛一抬头，眼睛都放光了：真的吗，这就算过关啦？考虑到眼前这位的级别是镇长……还好还好，能掌握的情报就到这里了，应该还没资质知道她当年犯过什么事，血统的问题就更不用说了。
镇长的态度有所缓和，书记官的语气却依旧严肃：“还有，特别提醒你一句，请不要在阿瑞斯杯期间闹事。”
“嗨，您放心！我能闹什么事呢，我又不是那种疯狂的粉丝……”莫名感到自己在狡辩，阿邱说不下去了。
也明白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大赛期间，全境最优秀的注册角斗士大都集中在这个小镇上，魔族以及为虎作伥的异端很容易趁势摸来……奇怪，他们不是更应该去攻击防御薄弱的地方吗？啊，说不定魔族也尚武吧，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可能因为天气很冷，书记官的语气还在加重，“进镇之后，限你一个月内找到正式工作——插班老师那种不算。否则的话，我们有权按照处置流浪汉的办法驱逐你，就近下放到乡郊参加农务劳动。”
行吧，就知道但凡好事总有代价的。这也可以理解，阿邱的心情还算轻松，要是镇内没人愿意雇佣她，她的专业就是植物学，虽然预科上了三年、专业课只学了半年，基本知识还是具备一些的——当着人的面，必须表现出这种程度的不在意，她舔舔嘴唇道：“务农的话，我也算是专业对口吧！”
不过嘛，人都跑到旧矿山镇来了，“可我还是想尽量留下来凑凑阿瑞斯杯的热闹……”不仅人多热闹，还有帅哥看啊！忘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已日渐具有选拔赛性质的阿瑞斯杯，对选手外表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啦。
夏尔玛镇长不想再耽误时间，叹着气做了总结：“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通常来讲是不会让你这种人进镇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特殊的当口。希望你仔细回顾过去的经历、吸取经验教训，今后能够更加谨慎地生活。”
不知怎么地，眼神带了些许怨怼，不多不少，刚好能被阿邱这个层次的人察觉到。
走到稀薄的阳光下，看到登记表上“邱姗”这两个大字，阿邱露出了无奈的笑。
“……他们一群大男人，缺乏情感教育，态度难免生硬，并不是真的在凶你哦，还请你不要见怪。”
说话的是一个干练的大美女，头发剪得极短，名叫海伦，职位是镇长秘书，亲自来接阿邱出审讯室，再把她提溜到负责押送——不，护送她进镇的卫兵那边去。
海伦柔声道：“我们这些行政人员都是持卡公民一个瓦片一个瓦片投出来的，一切工作本质上都是在为你们服务——因为，你们才是整个洱鸾大陆的阳光和雨露啊。”
阿邱忙不迭点头：“我懂我懂，他们的意思是‘丑话说在前头’。”
海伦笑开了：“就是这样，感谢你的理解。那么，欢迎来到旧矿山镇，除了阿瑞斯杯，我还私心希望你能顺利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度过春生节和夏茁节。”
阿邱表现得像是心头一暖，回以感激到热泪盈眶的目光。
出来的路上总算逮住机会四下张望了。原来，羁押所位于郊外的临时营地，用途多半是接洽不冻港上来的选手和游客，为减轻旧矿山镇出入口工作人员的负担，特在中转处增设了一道防线。
许是担心镇上的旅馆不够用，郊外散布着一些正在搭建的露营地，除了建筑工人，还有不少来自远郊的小贩在其中穿梭、叫卖、挨骂、被驱赶、趁人不备再猛不丁扎回去，仿佛一生只用做这一回生意似的。隐没着浅青色的枯草地上有些脏乱，分不出人手做保洁，垃圾就和劳累过度的人躺在一块儿，还好现在不是夏天。
继续走、继续走，绕开这些混乱，远远地、如梦似幻地，小镇的拱形正门、井然有序的建筑群就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了，全境知名的人工湖“炉心池”也紧跟着映入眼帘，书上说，这里曾是高大的史前种族锻造兵器时用来降温的水池，本届阿瑞斯杯的擂台就设在湖中央，要是哪个选手被打飞了，正好“噗通”一声掉进水里，过热的躯体立马就能冷却下来，这样更不容易得内融病，主办方想得还挺周到——应该是这么解释的吧？
还没走进正门，方向一致的行人已经可用“熙熙攘攘”来形容了。“外面”的人可比“里面”的人多多了！有美有丑、有贫有富、有好有坏，形形色色的，叫人看花了眼。
阿邱不是被押着走的，只是前后都连着半队卫兵，每个卫兵的间距保持一致，松散中带了密不透风，熙熙攘攘的行人一看这阵仗，都自觉让出通道，于是，这一趟行程难得地畅通无阻。
身上没有视线粘着，可以不用再假笑了。阿邱耷拉着脑袋，鼻涕眼泪分批次往下淌，又不想被前后的人发现端倪，于是把抽鼻子声平均分摊给了每次呼吸，不仔细听，就像是走累了在喘粗气——事实上，由于分不出第三个鼻孔用来喘粗气，人也的确快背过去了。
卫兵们心思细腻，贴心地为她放慢了脚步……差点撞上前面那个大哥时，阿邱才知道他们这是让人给拦住了。
是从正门过来迎接的卫兵吗？不对，那是一小队深灰的人，穿搭风格比浅灰的森林戍卫队要华丽繁复不少，说不定颜色上的区分还更大呢。
深灰队打头的那个人抢先发出一串大笑，而后，焦灼的气氛就很难弥漫开来了。隔着半队卫兵和迷蒙的泪水，阿邱探头一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虽说带了吃干醋的恶意，她只肯记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见到了真人，却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还能是谁？海报男明星、娜塔莎的精神偶像、全境拢共不超过十人的B级注册角斗士，克洛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