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回来时,日头已移至天空正中。

    伶娜和麦达巳时来找他说了虎帮来袭以及总杆头受伤的事情后,他便带着两人去了后山查看情况。

    “头儿!”见到熟悉身影,穆干一下从帐前的矮凳上蹿起,高兴道:“你要的东西我给做出来了,现在就拿给你看。”

    另一头,麦歆焦急赶来,步履匆匆,“伶娜,你可有看见苏烟?晨时你将她推出去后,她就没再回来。”

    “没回来?”伶娜脸上浮起诧异:“我不是让了石头去接?难道没碰着?”

    几人看向麦歆身后的石头。

    他垂着头,眼睛红了一圈,显然是哭了好久。

    “碰上了的。”石头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接上了仙女姐姐,也准备与她一道回家,可路上我就玩了一会儿石子,结果她就不见了。我,我还以为她变成了仙女,回到天上去了。”

    因这样想,他才没第一时间告知旁人,直到麦歆问起,他才知苏烟丢了。

    “她哪里会是仙女。”穆干抱着木盒从帐里出来,点了下石头额头:“你这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苏烟她会不见,是因为她去后山了,我看着她往那边去的。”

    伶娜:“我们就是从后山那边过来的,一路上没看着苏烟。”

    “那可能是走岔路了嘛。”穆干接话:“去往后山的路又不止一条,她那么大的人了,发现走错再回来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你们这么大惊小怪。”

    怎么就是大惊小怪了。

    山上野兽众多,苏烟腿脚又不方便,若是遇上危险,也不知有没有能力应对。

    伶娜瞪了他一眼。

    而穆干,一心想着求夸,哪里会想到这些。他递出怀里盒子:“头儿,这就是我……”

    嗯,人呢?

    定山先前站的位置,早没了人影。

    ***

    时间又过了半个时辰。

    彼时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日光烘在身上,像是火烤。

    苏烟瘫坐在沟里,额间沁汗,目光警惕,全神贯注地看着身旁的矮树。

    矮树枝繁叶茂,树杈上缠了条绿蛇。三角头,一指粗,尾端带了红。它盯着苏烟,鲜红的舌信子来回吞吐,蓄势待发。

    是条竹叶青,有毒。

    苏烟身体僵住,不敢动弹,生怕发出点动静便引来它的攻击。

    她会落入此困境,实属意外。

    得知定山很有可能就是祁珩之后,苏烟想去求证的心情便如涌潮般不可阻挡。所以在与石头回去路上听说定山来了后山后,她便转着木椅去了。

    去后山的路,伶娜晨时与她说过,苏烟也仔细记下,本以为这趟会很顺利,哪想岔路比她预想的还要繁多,一不留神,便走错了。

    发现路不对后,苏烟是想原道返回,可行动过程中,木轮下卡了石块,她一动,连人带椅全部翻下泥沟。

    不仅又弄肿了伤腿,还惊动了藏在树里休息的绿蛇。

    苏烟僵坐了太久,被木椅压着的双-腿酸痛不已。见绿蛇游走,她小心挪动,想尽快远离这个危险之地。然而就在这时,绿蛇杀了个‘回马枪’,骤然朝她弹射而来。蛇口大张,毒牙尖利。

    苏烟头皮发麻,抓过手边的硕大硬石。她先前想过,若这毒蛇当真攻来咬人,她定也不让它活命。

    绿蛇一寸寸逼近,苏烟估算好时机,扬臂要砸。可还未等她动作落下,一柄小刀擦过她的左耳,由后及前,飞驰而出。

    绿蛇七寸之处被扎穿,疼痛难忍,盘蜷着身体挣-扎,奈何挥刀之人力道强劲,匕首一路未停,又往前驰行了几米,将它牢牢钉在树上。

    变故发生,苏烟回眸。

    百步远的矮坡上站了一人,周身肃杀。

    因逆着光,其五官朦胧,可苏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的是定山。

    或者说,也是祁珩。

    苏烟目光牢锁定山,见他迈步走来,先前在她心底奔涌的那些询问,突然间,又都全数退去。她张嘴了几次,一字也未能挤出。

    她在害怕。

    不管定山是祁珩与否,她都害怕。

    不是祁珩,她期待落空;是祁珩,可他还活着的消息为何不告知于她?其中缘由,她没有勇气去听。

    她僵默着,走近的定山却出了声。

    “入寨时你没记规矩?不知去任何地方都需与寨里人报备?”

    他话里夹着怒,在质问。

    这语气刺得苏烟两眉微蹙,之前按下的种种情绪再次涌起,像是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出口般,她讥言反问:“那你呢,祁行止?你还活着的事情可有与我报备?”

    珩,佩上玉也,所以节行止也。-[注1]

    行止,是祁父给祁珩取的小字。

    自三年前祁珩化名为定山之后,这“行止”二字他便再没听过。甫一听着苏烟这般唤他,定山触不及防,神情皲裂。虽一刹后他就立马掩下,但苏烟从头至尾都紧盯着,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

    定山就是祁珩。

    猜测得到证实,苏烟却高兴不起来。

    起初怀疑之时,她是有些激动和欣喜。但情绪冷却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祁珩的隐瞒,以及她没忘记——

    入寨那天,祁珩让穆干杀她。

    “何须找你报备?”身份被戳破,祁珩没再伪装,开了口。

    可他声音淡漠,表情冷硬,与在淮州时判若两人。苏烟还未来得及消化,祁珩又嗤笑出声:“你与我是何关系,我的消息何须告知于你?”

    此话诛心,祁珩这般说无异于是抹了两人过往的十年情谊。虽说大婚那日他俩最后没入洞房,但也是宴了宾客,拜了堂的。

    苏烟难以置信,心如冰裹。直视祁珩眼眸,她犀利发问:“那你说我们是何关系?”

    “是夫妻,是兄妹,还是说,只是同吃住了一段时间的陌人?”

    “陌人。”

    祁珩回得干脆,一丝挣-扎犹豫都未有过。

    苏烟明了,拽下腰间挂着的香囊,砸向祁珩。她使了全劲,袋里的算盘撞上祁珩胸膛间的硬肉,发出“砰”响,跌落在地。

    什么吃斋念佛,化煞积德,她不弄了。

    甚至于,她之前坚持的那九百九十九天,也全变成了笑话。

    苏烟的心情坠至谷底,祁珩身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正准备逃离,然而转身之时,她余光瞥见祁珩腰间悬着的水囊。

    扁体直身,羊皮材质,正是祁珩帐里的那个。

    她先前在水里下了毒。

    苏烟脚步停住,顿了一瞬。终究情感胜过理智,她回身取下水袋,拔了塞,抬臂掷向远处。

    这动作迅速又突兀。

    祁珩思绪抿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他问道:“你还是下毒了?”

    下毒。

    他第一想到的是下毒……

    “你知道?”苏烟惊讶抬眸。

    祁珩掏出个物件抛出,白玉扳指一路滚过西沙粗砾,停至她脚边。

    是苏父那枚。

    这东西是苏烟与祁珩一起买的,她能认出,祁珩自然也能。

    今日虎帮突袭却单单留下此物,联系到刚入寨的苏烟,她为何会来燕帮,来燕帮又有何目的,一目了然。以祁珩的聪明才智,推出苏父被抓,由此猜出她下毒,不是难事。

    苏烟本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着祁珩该能理解几分。苏父被抓,下毒是迫不得已。他知道的,自苏母死后,苏父就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然而下一瞬,祁珩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几年不见,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自私心狠。”

    自私心狠。

    这四字,苏烟一点都不陌生。自记事起的这十几年里,她常听人这样说她。有苏府下人们的背后议论,也有淮州城里各家贵女们的当面责问,可从祁珩口中听到,这是第一次。

    苏烟怔愣了一息,脸上划过落寞。

    她竟不知,祁珩一直是这样想她。

    从未与祁珩闹过冲突,苏烟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地,与以往受到“攻击”时一样,她竖起全身利刺,出言反击。

    “彼此彼此。”她上下打量祁珩,“三年过去,你不也变得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哦,差点忘了。三年前你就已杀了人了,莫不是过去那温润的形象全是装的,这才是你的本性?”

    她继续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入寨那天,你也是想杀我的吧?怎么,是怕我揭露了你的逃犯身份,还是说,怕看到我,你便会想起自己是祁珩,想起你曾经杀过兄,弑过父?”

    这番冷言冷语,是苏烟惯用的还击伎俩。每次遇到这情况,尽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要将自己收到的难受,全数奉还。

    而她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祁珩的脸色迅速暗了下来,周围绕着低沉气压。

    越是熟悉,越懂得如何扎心。

    苏烟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中祁珩。

    两人间的气氛僵持不下,苏烟还怕祁珩会发怒动手,正在这时,伶娜跑了过来。她对着苏烟招手高唤:“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气喘吁吁地跑来,她领着苏烟准备离开,正是饭点,她还等着带人回去,到麦歆家去吃晌饭呢。然而动作行至一半,祁珩拦住。

    “将她带去地室。”他吩咐。

    至于他口中的“带”,实则为关。

    伶娜以为,祁珩此意是因苏烟乱跑而要给她立下规矩,于是唇齿紧抿,表露-出些许的不赞同。

    那地室建于地下十几丈,是寨里冬季时用来储存食物用的,现下过了春,那地儿早已不用,无人会去。没灯没火的,将苏烟关在里边,不得吓破了胆。

    虽说苏烟今日没有报备便乱跑,犯了事,但这错可大可小,要搁以前,哪会有人因这受罚,将她关禁闭,着实太过。当然了,她也理解祁珩,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晨时又闹了虎帮那一出,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她知道祁珩全是为了燕帮好。

    纠结衡量再三,伶娜折中开口:“石场那边不是空了好些地方,不如将苏烟带去那里如何?”

    那边亮堂,既能起到威慑作用,也不至于吓人。不然真将苏烟吓出个好歹,又要抬去麦歆那边医治,劳心又劳力。

    伶娜一一道出理由,自认为能说服祁珩。结果祁珩还未言语,苏烟却先拒了她的提议。

    “不必了。”她说:“就将我关去地室。”

    她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不是耍奸犯赖之辈。该是什么惩罚,她便担下什么。

    更何况,早在下毒之时她就设想了自己被发现的结局,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祁珩没将她当场斩杀,已实属不错。

    伶娜不知实情,彻底懵了,她不想通那提议明明是在为苏烟考虑,她怎么就给否了。

    看了看苏烟,又瞧了瞧祁珩。

    他俩,一个神情视死如归,一个脸色阴暗如墨。

    不知怎的,伶娜总觉得这两人在暗中较劲。烈日躁心,怕两人真闹起来,她赶紧将苏烟带了下去。

    人影一点点消失,祁珩却仍站于山坡未动。

    他垂着眸,目光所及之处是苏烟先前扔下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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