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四月,清晨还带着凉意。

    冷风吹动苏烟袖口,粗粝的布料上下摆动,摩挲着她的右臂。

    力道虽轻,却很痛。

    那里缠了几道鞭痕,一圈圈绕着她晶莹的皓腕,错落向上。

    全是她前日晚施鞭收力时落下的痕迹。

    然苏烟的注意却未因这痛感分散,她盯着几丈远草丛里的毒药,心里小人在打架。

    想拿,眼前却现出梦境里流着血泪的石头和麦歆,每一声控诉,都撕扯着她的心灵。

    不拿,父亲在虎帮被刀押着脖子的场景又挥之不去。

    纠结许久,她红唇开合,问伶娜:“燕帮较之虎帮,战力如何?”

    “那当然是我们强了!”

    战力包括攻击与防御两个方面。

    伶娜自然而然的认为耳朵苏烟问的是燕帮的防御能力,以为她是担心虎帮打过来,性命有忧,于是安抚道。

    “就我方才与你介绍的那防御寨墙,你别瞧着那石墙普普通通,里面可大有文章。当初建寨时,定山特定嘱咐了要往石灰里掺糯米和鸡子清,墙体足有一米多厚,坚固得很。若是虎帮打来,我们也有足够时间护你和孩子们性命。”

    知她会左了意思,苏烟问得更明确些:“那若是我们攻去虎帮,可有胜算?”

    “你也想打虎帮?”伶娜垂眸看她。

    苏烟点头。

    没错,她想让燕帮攻打虎帮,她想让燕帮的人帮她救出父亲。

    这念头是她方才纠结时突然生出来的。

    既不用下毒杀人,又能救出父亲,那她只能借助燕帮的力量。而这,也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

    可燕帮的实力她不清楚,于是这才问了伶娜。

    对于苏烟想攻去虎帮的想法,伶娜有些惊讶。寨里人想打虎帮,那是因为长年累月地被虎帮恶心,再加上吴深这几月的胡作非为,他们忍无可忍,才准备与虎帮正面相对。而苏烟,她不过才将将入帮,怎的就与他们有这么强的认同感了?

    伶娜的眼睛偏狭长。此时她凝着苏烟,敛了笑,眼眸微微眯起,透出此前从未在苏烟面前展露过的凌厉。

    她在怀疑。

    苏烟心惊,掩在袖中的皮肤,悄悄冒出细密疙瘩。

    她知道自己急切了。

    毕竟问胜算,或多或少也是在探听燕帮的计划,也不怪伶娜如此警惕了。

    苏烟添添嘴唇,不动声色地补话:“我现在不也是燕帮的一份子嘛,这几日又总听石头说总杆头要领着大家打去虎帮,于是这才问了问。主要……”

    她顿了顿,面上故意露-出窘迫:“主要我是怕死。”

    伶娜怀疑减了几分,苏烟看着确实娇-滴滴的,听麦歆说,她还怕疼得厉害。每次抹药,麦歆下手的力道明明已经很轻了,但苏烟的脸还是会皱成苦瓜样。

    嗯,她确实像是个怕死的。

    伶娜说服了自己,老实道:“攻过去的话,胜算大约是五成。”

    五成……

    苏烟瞳孔微缩。

    见她脸色发白,伶娜赶紧又道:“我刚那说的是没有计划的强攻,若是做好布局和规划,胜算少说能提高三成。”

    苏烟心里有数了。

    伶娜拍拍她肩膀:“你就放心吧,总杆头和定山的身手都是顶厉害的,只要他俩没事,我们就败不了。”

    话音刚落,结果角楼突然传出一阵笛鸣,尖锐刺耳。

    伶娜神色聚变。

    有情况!

    苏烟也察觉出不对,正要询问发生了何事,通往后山的小道传来呼声——

    “快!快去叫麦歆!”

    这是有人受伤了?

    正想着,一群人从苏烟眼前匆匆奔过。

    他们面上挂着焦急,手里抬着人,三两一组,一共七八堆。

    “出什么事了?”伶娜上前,拽住落在队伍最后的麦达,出声急问。

    “我们遭了虎帮偷袭。”麦达眼眶通红。

    “虎帮的人怎么会偷袭过来?”伶娜不解。

    麦达也不清楚。

    今日他跟着总杆头一行人上山捉捕野猪。到了埋伏地,树叶耸动,哗哗作响,他们以为是野猪落了网,正高兴,哪知树叶一拨开,却是虎帮的人跳了出来。

    伶娜又问:“就算遇上偷袭也不该有这么多人受伤,定山的人不是在后山禁地?”

    “是在禁地。”

    麦达蠕动嘴皮,自责懊悔的声音从唇齿间挤出:“是我害了他们……”

    是他害了他们!

    当时虎帮的人跳出后,定山的手下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情况,赶来援助。本来大家是无虞的,可他偏偏记错了陷阱的位置,害得好些人跌了进去。

    “都伤了哪些?”伶娜眉峰高耸。

    麦达喏喏道:“包括总杆头在内,一共八人。”

    “那虎帮的可有抓着活的?”

    麦达摇头:“十几个全咬舌自尽了。”

    伶娜的脸色彻底暗下,燕帮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

    “我们先去找定山。”她说。

    推着苏烟身下的木转椅,伶娜与麦达就要往寨里去,行至一半,她忽然顿住,指着不远处空地上的东西,问:“那是谁的?”

    苏烟顺势看去,霎那间,全身冻住,仿佛坠进了冰窟。

    那是根断了的手指,切面处的鲜血,已经凝固。手指中间,卡了块方形的白玉扳指,严丝合缝。

    扳指苏烟认得,是苏父四十岁生辰时,她与祁珩一同送出的礼物。

    这是她父亲的手指!

    麦达跑去将断指捡进兜里,回答道:“是虎帮那群人留下的,我等会儿拿给定山瞧瞧。”

    苏烟低头,眼底悄悄淌出清泪。

    虎帮的用意她懂了。

    吴深特意派一批人来燕帮送死,不是为了偷袭,而是在警告她。

    他对她已没了耐性,若是还想让父亲活着,她必须尽快完成下毒的任务。

    麦达回来,伶娜又要推动转椅。

    苏烟扭身,按住她握着椅背的手,“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伶娜迟疑着看她。

    苏烟解释:“你和麦达不是急着去找定山?推着我走太慢了。”

    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这条回寨的路是泥道,不仅坑坑洼洼的,还嵌了不少碎石,推着木转椅回去,是要耽搁不少时间。

    伶娜想了想,叮嘱她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后,与麦达跑回了寨里。

    两人身影消失在视线,苏烟却调转了方向,往之前那草丛驶去。

    她得去拿毒药。

    燕帮有时间布下精密计划攻下虎帮,然而她父亲的性命,已等不起。

    草丛的距离不远,但苏烟却感觉行了好久,好不容易到达终点,巡逻的队伍却又突然出现。

    队伍里有人叫住她,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苏烟惊了一瞬,扯谎道:“我香囊掉了,正在找。”

    一人指着她面前的草丛,“可是掉在里面了?要不要我们帮你?”

    说着,那人就要上前。

    苏烟冷汗丛生,她香囊就挂在腰间,若是那人走近,定会知道她在说谎。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好在有一人及时将他拉住,阻止道:“你胆子肥了,不知她是雷伊带回来的?若是让雷伊知道你小子不老实,准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脚步顿住,迟疑着没动,最终随队伍离去。

    怕又生变故,苏烟顾不上脚伤,迅速找出葫芦小瓶塞进香囊,直到重新坐回木椅,她才又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回寨路上一直没碰上人,苏烟慢慢转动木轮,脑袋思考着。

    毒药她是拿到了,可该如何下毒?

    她最初盯上的是寨里唯一的水源,即石场不远处的水井。可刚刚来时,伶娜无意间与她透露,总杆头听了定山的提议,每日都有派两人轮流看守。

    此法定是寻不通了,她需得马上寻到别的法子,现在总杆头受伤,寨里的警戒定又会提高,到了那时,她要再想行动只会更难。

    “诶诶诶!你干嘛呢!”

    苏烟吓一激灵,出走的神识被拽回。

    前方穆干,手里拿着墨斗,正不满地看着她木转椅下的地面。

    那里用树枝画了几道线条,虽歪七扭八,但也能瞧出是个整体。然而最外的轮廓处,却横插过两道深辙,盖过了原有的图案。

    再看穆干的脚边,凌乱堆了好几方木头,显然是在按照地上的图纸制作东西。

    苏烟微窘,知自己闯了祸,一个劲地赔礼道歉。

    “烦人。”

    穆干嘟嘟囔囔,心气不顺。

    这差事本该是铁面和胡麻子做的。谁知他一个没注意,让这两人给偷懒成功了,不仅喝醉了酒,此时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犹如死猪,怎么叫都叫不醒。

    定山下了任务,这东西晚上之前必须做好,要不是怕怪罪,他这个木工白-痴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手。

    看着作废了的一堆木头,穆干烦躁,抬眸又见苏烟身下那精巧的木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进帐里帮我把图纸取来。”他吩咐苏烟,沾满黑墨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油布帐篷。

    那是定山的住处。

    寨里房屋少,定山带的人又多,所以只能扎帐。听伶娜说,总杆头本是想邀定山与他一块儿住的,但定山给婉拒了,说是下上欲同,则需风雨同舟,没有优待。

    于是他便将帷帐扎在了寨口,不管是进入寨里,还是去往后山禁地,都十分方便。

    “图纸在帐内左边桌案,最上面的那卷轴。”

    穆干的提醒道随风送来,苏烟应答后,单脚跳下木椅,进了帐。

    帐里家具简单,只一床一案一桌,各类物件,井井有条。苏烟很快找到穆干说的位置,正要跳去拿取,却见木桌上放着定山常挂在腰间的水囊。

    苏烟顿住,一个念头突然划过她的脑海。

    这是个下毒的好机会!

    总杆头现已受伤,燕帮武力值高的只剩了定山和雷伊,若是能撩倒他俩其中的一个,虽说她没能按吴深的要求毒倒众人,但也算完成了部分,只要她能帮着虎帮赢,她父亲就有活下的机会。

    苏烟有些心动,颤巍巍地从香囊里取出葫芦小瓶。

    囊口挨着瓶口,只需她轻轻一抖,毒粉便能洒进水里。

    可苏烟迟迟没动。

    做决定是一回事,而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在杀人,她便踟躇不定。

    动作僵持间,石头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仙女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大骇,待反应过来时,白色的粉末已簌簌水囊里抖落。

    说来也好笑,这要紧关头,苏烟第一想到竟是,吃斋千日的铁律她的应当没破。

    吴深说过,中毒之后,要十二个时辰后才会毒发。那么定山立即喝水中毒,也只会死在明日。

    而今日刚好就是第一千日,她不算破戒。

    苏烟安慰自己,刚把水囊归位放好,石头便掀开帘子进来。

    她故作镇定问:“你怎么来了?”

    “伶娜阿姐让我来接你。”石头喘着气:“我找你找了好久,结果穆干阿叔说你在这里。”

    他视线落在桌上,苏烟心脏砰砰跳,疯狂打鼓,生怕他跑来发渴,要去动那水囊。

    好在下一瞬,石头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你是不是没找着穆干阿叔说的图纸啊。”石头大口喝完茶水,冲苏烟咧嘴一笑,自信道:“胡麻子最贪酒了,他作的图上总带着酒味。”

    说着,他凑鼻去闻书案上的卷轴。

    “是这个。”苏烟替他指出。

    石头嗅后,高兴道:“真是这个!仙女姐姐还是那么厉害!”

    ‘仙女姐姐’这称呼,苏烟听他一直这样唤自己,正要问其原因,石头却倏然看到个熟悉的画轴,“咦”了一声。

    “仙女图为何会在这里?”

    “仙女图?”

    石头兴奋点头:“画上的仙女与你很像。”

    所以这便是叫她‘仙女姐姐’的缘由?

    苏烟莞尔,果然是半大的孩子,心里还住着童真。

    她只当石头将模样生得好的都类比为了仙女,毕竟年纪小,辨别的能力还不太强,想她幼时总觉得苏婕与隔壁的王员外长得有几分相似,还因此惹得二房闹了好久。也不怪婶子厌她,就她现在回想当初,也想狠掴自己胡说的嘴。

    苏婕与王员外。

    一个凤眼,一个杏眼;一个蒜鼻,一个鹰鼻。

    脸上各部-位拎出来对比,他们就没有丁点儿相像的地方。

    也不知她当初怎就这样认为了。

    想着过去闹过的乌龙,石头说的话苏烟并没放在心上。帮忙拿过他手里握着的胡麻子的图纸,苏烟准备带他出去。

    见苏烟不大信,石头急了。

    麦歆说了小孩子不能骗人,怕被人说成是说谎精,他拽着苏烟的裙摆,不让她走,极力证明让苏烟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你看看就知道了。”他说着又拿过画轴,双手拉开。

    一幅丹青彩图展现在苏烟眼前。

    她虽不擅此道,但祁珩在学,她跟着每堂课也没落下,也懂些里面的门道。所以只看了一眼,她便知作画之人是个行家。

    画上的线条遒劲而灵动,若没个三五年苦工,练不出这样的成果。

    过去她常帮祁珩品鉴画作,次数多了,便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一看到丹青便忍不住带着探究的心思。初看时,她确实带了几分欣赏,觉得作画之人画工了得。然而越是细看,她越是心惊,总觉得画里藏着的技巧,很是熟悉。

    祁珩画花妙在赋色-[注1],他惯用淡墨勾勒,再以重彩渲染,让花卉准确精细,且栩栩如生。-[注2]

    苏烟又端看了几次,她很确定,画中仙女脚踩的莲花,用的正是此种技法。

    她有些发懵,心田那怀疑祁珩还活着的种子,再次生根发芽。

    也许恰好也有人习惯如此。

    苏烟找理由想敲醒自己,她怕与之前一样,每一次希望之后,都是失望。

    可怀疑已经升起,就如重石落进池水,阻止不了探究的涟漪的泛出。

    她又再去看仙女模样。

    石头说的没错,画中之人与她的模样和神态的确有几分相似。

    而仙女的腰间,挂了一块兔子玉佩。

    嗒——

    苏烟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断了。

    是祁珩!

    此画必是祁珩所作!

    那玉佩是她的那枚。

    七年前的上元佳节,祁珩在酒楼拔得头筹,其彩头便是这枚玉佩。

    苏烟属兔且爱兔,死缠烂打地从祁珩那里要了来。后来某日,她磕在石上,不慎让兔子玉佩的右耳断了一半。

    而画中的玉佩,那兔子正好就断了右耳。

    苏烟心里胀得难受,脑子嗡嗡作响,过了好半晌,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这图是谁画的?”

    “定山阿叔啊。”

    嗒——

    又是一道裂声。

    苏烟的心,碎了。

    她没忘记,进寨那日,定山让穆干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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