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皇帝不耐烦道。

    楚王毫不迟疑,立刻连滚带爬,消失在大殿外。

    裴含绎只做未闻,一如既往作恭顺状。

    喝退楚王之后,皇帝并未立刻出声,殿中一时寂静。

    裴含绎安然垂首,并不因突如其来的静默慌张。垂首时借着眼尾余光,极快地朝上首一瞥。

    皇帝没有注意太子妃的小动作,他微合双目,似在沉吟,忽然问:“太子妃,你从前见过永乐没有?”

    裴含绎失笑:“父皇忘了,儿臣十六岁前随母长居别院,极少回京,怎会有机会与公主见面?”

    “你比永乐只大一岁。”皇帝道,“永乐年幼时没了母亲,朕不免多疼她一些,将她养的脾性有些骄纵,但这孩子心地是很好的,含章宫离东宫近,你多照料她。”

    裴含绎温声应道:“这是儿臣分内之责。”

    皇帝对儿媳和女儿的标准素来不同。

    对待儿媳,皇帝以先皇后为标杆,处处严苛要求,嫌弃先太子妃小性、楚王妃强势,秦王妃虽然贤德,生儿子却晚了点,又是一处不足。唯有裴含绎还好些,同明德太子大婚不久,太子早早死了,省了许多麻烦。

    对待女儿,皇帝则要放纵很多。永乐公主声名远播,多半仰赖于她三年三嫁的奇闻,奢侈张扬反而不算什么——永思公主非要出家、永和公主殴打驸马、永静公主亲近秦王……总之,皇帝这些女儿,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帝对裴含绎一向满意,这份满意里又带了些歉疚。

    裴含绎出身信国公府,是当代信国公裴颖的嫡长女。按身份来说,不要说太子妃,即使做皇后也完全够格,属于顶级贵女。

    这样一位顶级贵女,嫁给重病的明德太子,新婚三月而后守寡,皇室对她是有愧的。又或者说,无论皇帝心中怎么想,都要恰到好处表现出来这份怜惜愧疚,才能彰显出天家仁德,安定朝臣之心。

    “你办事朕很放心。”

    踏入宣明殿以来,皇帝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这是极大的赞赏,裴含绎立刻躬身谢恩。

    离开宣明殿时,雨已经停了。

    裴含绎登车,随口吩咐怀贞:“去年贡品中,还有三匹鲛绡存着?回去写个条子,全都提出来,用在含章宫。”

    怀贞瞠目:“主子,那三匹鲛绡宫里都看着,丽妃与德妃争来争去一匹都没捞着,现在全用在含章宫里,恐怕生出非议。”

    去岁宫中贡上鲛绡,这种丝缎极其难得,轻薄如纸,柔和如水,自生熠熠光华,无比珍贵,近年来已经鲜少贡上,能落到后宫里去分配的,便只有三匹。

    宫中四妃之位上,如今只有丽妃和德妃,二妃地位相同,自然互不相让,不肯显得比不过对方。

    所以二妃只能一人各得一匹,但剩下一匹鲛绡,再给其他妃嫔就有和二妃平起平坐之嫌,二妃自然不愿,得宠的几位宠妃却又不甘。

    妃嫔们见惯珍品,倒未必多么在意一匹丝缎。但能否分到鲛绡,关乎她们在旁人眼中的地位宠眷,即使自己分不到,也断不能轻易让它落到旁人手中。

    一番明争暗斗之下,最后三匹鲛绡谁都没分到,尽数存入内库。

    而今裴含绎要将三匹鲛绡全取出来用在含章宫中,必然会引起不满。

    裴含绎轻笑道:“圣上爱重永乐公主,金口玉言命本宫开内库选珍奇之物,精心打理含章宫迎接公主,岂会吝惜区区鲛绡?”

    皇帝确实不会在意几匹丝缎,可妃嫔乃至公主们必然会在意啊!

    怀贞到底不是傻子,见怀贤抿嘴偷笑,顿时明白过来。

    ——裴含绎是故意的。

    三匹鲛绡尽数落入含章宫,妃嫔与公主们或许会对太子妃生出异议,但天子金口玉言,命开内库,太子妃只是奉命而行,举动无可指摘,最终的不满仍会指向永乐公主。

    裴含绎手中宫扇轻轻敲打桌案,杯中茶水清澈透亮,倒映出扬起的朱红唇瓣。

    将一个人置于冲突中,才能最快看清她的真实手腕。

    三年来,裴含绎调查永乐公主景涟得到的所有结论,都与传言完全一致。

    ——美丽,张扬,薄情又浅薄。

    但,当真如此吗?

    .

    等天子派出的使者携圣旨到达宜安时,时间已经从七月走到了八月,国公府中的一池莲花凋零殆尽,骤雨过后只剩满池残叶。

    自从景涟的奏折递往京城,李桓的物品就被兰蕊、竹蕊带着侍从毫不留情清理出了正堂,一股脑胡乱塞在了偏院里,连带着李桓本人,也不被允许踏进公主居处半步。

    这些日子里,景涟没有和李桓见过面。

    她撤走了围在城南私宅外的公主亲卫,对于李桓的任何举动都不关心,同样约束下人,不允许他们探听驸马动向。

    府中有几个侍从阴奉阳违,悄悄议论驸马出府与否,被兰蕊当场拿获,打了二十板子遣出府中,从此就没人再敢多说半句,只以为公主恼恨驸马至极,听到驸马的消息便要大怒。

    景涟其实只是不愿他们关注李桓动向。

    近半月时间,足够李桓换掉城南私宅里的人,再将首尾收拾干净。夫妻三年,景涟相信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倘若没有……

    景涟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色。她信手揉了这张废纸,又扯来一张,提笔挥毫默出半篇《地藏经》来。

    倘若李桓做不到,替无能的前夫多烧两张,是景涟唯一能做的事了。

    “公主。”竹蕊快步走来,面现喜色,“宫中使者到东城门外了!”

    来传旨的内监姓王,同样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地位仅在李进之下,景涟从前常和他见面。

    王内监对着景涟笑的一团和气,他生的圆胖,笑起来仿佛白馒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转过头看着李桓,立刻公事公办板着脸道:“圣上有旨,请公主、世子接旨。”

    天子使者居然连一声驸马都不肯称呼,可见皇帝恚怒。

    景涟与李桓并肩跪下,共同接旨。

    圣旨中,皇帝允准永乐公主与驸马和离,严词斥责定国公世子侍主不力,剥去李桓轻车都尉,降二等留用。

    这已经是很严苛的处置了,别看只是降了二等官衔,但勋贵武将若无战事,升迁比文官缓慢。从前皇帝看在爱女的面子上,心里记着驸马,愿意多多提拔,但如今触怒了皇帝,未来升迁更要难上十倍。

    至于所谓的‘外室’,旨意中提都不提。

    皇帝可以责罚驸马为女儿出气,但像外室这样的身份,除非她犯下了其他罪过,否则皇帝亲自发话处置区区一个驸马外室,那是自降身份。

    定国公府若是聪明,自己就该将人处置了,然后重重责打李桓,上书再三请罪。

    李桓低声道:“臣已经命人将她远远送走。”

    “是吗?”景涟不咸不淡地道。

    她朝书房走去,看见那半篇《地藏经》还躺在书案上,便朝李桓招了招手:“你过来,本宫最后送你一件东西。”

    李桓捧着卷起来的《地藏经》,神情黯然。

    他朝景涟一礼:“臣有负公主,今日一别,日后难见,惟愿公主日后多福多寿,无病无灾。”

    踏出门槛时,景涟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珠娘。”李桓怔了怔,下意识道,“珍珠的珠。”

    这是个很寻常的名字。

    景涟收回目光,不再多问,信手取来案头一叠纸,最上方的是一张年初的邸报,上面写着裴侯裴俊因涉贪污军饷、倒卖军资被投入牢中受审,案情尚未查明,裴侯已经畏罪自尽于牢中,裴家男丁问斩,女眷剥去诰命、抄没家产,遣送回祖地。

    第二张是丹阳县主写来的信,丹阳是景涟为数不多的朋友,常常从京中写信给她,聊聊近况,也说些大事和闲话。

    这一封是丹阳三月末写来的,提起维州那边传来消息,裴侯夫人及儿媳、女儿等女眷被遣回维州后,竟被劫匪盯上,遭遇灭门之祸,裴家烧成了一块白地。问景涟记不记得裴侯千金,小字神怜,比她们小上四五岁,从前在京中花会上遇见,曲水流觞还坐在一处呢。

    景涟将丹阳的信放入信匣中,邸报拿起来,投入火盆之中,慢慢烧了。

    .

    宜州在京城北面,快马至少需要五日。若是乘车慢行,十余日已经算快,稳稳当当走一个月也有可能。

    王内监来时接了口谕,要一路仔细护送公主,于是行路时时常来给景涟请安。

    景涟怀疑他是嫌弃骑马太累,毕竟每次王内监过来,景涟都要邀他上车,王内监往往顺水推舟,上了竹蕊特意为他预留的空马车。

    好在这一路运气很好,没有遭逢暴雨、狂风之类的天气,行路速度虽快,倒也不难受。

    饶是如此,景涟返京那日,也到了九月初一。

    恰巧九月初一。

    初一是大朝会的日子,天子及群臣于议政殿共商国事,不得更改。

    前一日景涟的亲卫已经做了先锋,提前赶到京城入宫禀报。所以景涟不必在宫外等候,命人将一应行李先运回公主府,自己弃车换辇,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三年没有回来,宫道未改,景涟居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她抬起头,看向渺远的天际。

    天边灰蒙黯淡,景涟忽然觉得眉心一凉。

    是天上忽然飘落细雨,雨丝细密连成一线,化作天地间有形无形的一道帘幕,飘入车辇帘幕之中,模糊了景涟的视线。

    朦胧中,景涟望见前方宫道之上,多出了一抹杏黄。

    那是一道盛大的杏黄仪仗。

    她的眉梢轻轻扬起,从前在宫中,自先太子妃薨逝,她许久没有见过能用杏黄仪仗的人了。

    “那是……”她的唇角也扬起,含着淡淡的疑问与兴趣,“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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