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夏秋多雨,一连数日天色昏蒙。

    细雨连绵,敲打在本宁阁外的殿阶上,激起一连串的水花。

    本宁阁是东宫三正殿之首,太子与东宫群臣在此议政。自崇德十八年孝仪皇后、明德太子相继薨逝,太子妃受命执掌六宫、教养皇孙,此处便挪用做太子妃理事的场所。

    殿外檐下,身着深红、青碧服饰的内廷女官分立两列,屏气凝神,等待太子妃传召。

    本宁阁正殿中,层层纱罗制成的垂帘长可及地,阻碍了殿中人望向上首的目光。

    明德太子薨逝后,东宫上下皆由太子妃掌管,常在本宁阁接见东宫属官。为防传出流言,损伤太子妃声誉,故设垂帘阻隔。

    即使属官抬头直视垂帘,也只能看见垂帘后太子妃朦胧的身影。

    太子妃裴含绎端坐在垂帘后,眉目轻垂,意态闲雅,闲闲听着下首女官禀报宫务。同时手不停挥,提起朱笔在皇长孙的课业上批阅圈改。

    一旁的内侍怀贞偷眼瞥见课业上越来越多的朱色,忍不住在心里为皇长孙默哀。

    好在皇长孙的运气没有那么坏。

    另一名太子妃贴身宫女怀贤很快进殿,对太子妃低声耳语:“主子,散朝了。”

    太子妃便站起身来,随手将课业撂下,吩咐道:“备辇,去宣明殿。”

    宣明殿是天子处理政务,日常起居之所。

    雨势转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进亲自查看过御用的茶水,不假人手,亲自端起茶盘来,刚走到殿门处,身后小内侍道:“师父您瞧,是东宫那位主子来了?”

    李进转头望去,只见辇车已经在殿阶下停稳,宫人撑起伞,风鬟雾鬓、眉黛青颦的太子妃缓步徐行而来,朝着李进道:“劳烦李公公代为通传,不知是否有幸得见圣上。”

    李进一愕,而后一喜,太子妃极得皇帝赏识看重,皇帝纵有天大的火气,见了太子妃也要平息三分。

    他不动声色地举起手中茶盘:“请殿下稍待,奴婢正要入内奉茶。”

    裴含绎眸光微转,略带了三分笑意,朝李进颔首。

    ——李进的意思是,皇帝动了怒。

    见太子妃明白了自己卖的好,李进心满意足地进殿,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内侍出来,将裴含绎迎入殿中。

    殿外等候的这片刻,裴含绎已经再度打叠腹稿,将原本计划禀奏的事往后挪了挪——天子暴怒的后果很难预料,既然皇帝已经动怒,此时就不适合雪上加霜了。

    甫一进殿,裴含绎一怔。

    只见大殿正中,跪着两个狼狈的人。左首是勋贵重臣定国公,额头青肿满面羞惭;右侧则是皇帝爱子楚王,粗看没有什么不妥,走到侧边才发现楚王左颊高高肿起,红的像是蒸熟的螃蟹,指印宛然。

    以裴含绎的城府,居然都琢磨不透这幅诡异的景象,索性不再多看,向高座之上拜倒。

    “太子妃怎么来了。”皇帝的声音从上首响起。

    裴含绎恭谨道:“儿臣拟了万寿节的宫宴单子,想请父皇过目。”

    皇帝道:“你办事一向稳妥,何须如此谨慎。”

    话虽如此,李进还是自觉过来,从怀贤手中接过了单子。

    裴含绎稍转过头,看了定国公与楚王一眼:“儿臣来得不巧,楚王弟与定国公这是?”

    皇帝含怒冷哼。

    裴含绎立刻低首做恭谨状,不过显然皇帝的怒气并非冲着太子妃,只听定国公羞惭道:“臣养子不教,不料那小畜生竟敢做出这等事,辱没门风,有负圣恩,臣无颜面对圣上!”

    皇帝又冷哼一声,缓声道:“当日李桓求娶永乐时,指天发誓承诺过什么?”

    定国公冷汗淋漓,连连叩首,不敢辩驳。

    皇帝道:“永乐心软,上奏要求和离,还在奏折中为他说话,只说夫妻缘尽,不可勉强,朕总要给永乐颜面。”

    定国公不愧是积年的老狐狸,闻言立刻会意,继续用力叩首,一边叩谢皇恩浩荡、陈述公主仁慈,一边道:“臣明日就上书,是孽子糊涂,不堪侍奉公主。”

    见皇帝默许,定国公连抬手擦汗都不敢,匆匆叩首告退,额头上磕肿了核桃大的包,像是民间福禄寿三公画像里的人物,颇为好笑。

    殿中谁都不敢笑。

    裴含绎大致明白了,定国公世子尚了永乐公主,听定国公话中之意,多半是世子在外风流浪荡,触怒公主,上书请求和离。

    那楚王又是因何触怒皇帝?

    裴含绎饶有兴趣地打量楚王。

    明德太子死后,楚王在皇帝诸子中排行第二,母家实力强横,很有几分问鼎储位的野心,但受脑子限制,对东宫威胁十分有限。

    楚王被太子妃打量着,只觉分外羞惭,但天子高居御座之上,他只能忍气吞声垂下头,任凭裴含绎像看上林苑中的猴子一样看他。

    定国公告退,太子妃为景氏皇族的媳妇,殿内没有外人,皇帝也不再给楚王留颜面,冷声道:“孽障,你可知错?”

    楚王不敢辩驳,叩首道:“儿臣知错。”

    “错在何处?”

    楚王忍着被太子妃围观的羞惭,答道:“儿臣不该替定国公世子说话。”

    裴含绎眉梢微挑,十分新奇。

    ——知道楚王蠢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竟如此之蠢,还是令人大为震惊。

    “为什么不该?”

    楚王心想我和永乐那眼睛长在头顶的丫头本就不睦,再说李桓养外室是很跌份,但养外室跌的是李桓的份,对永乐来说总比正大光明抬进来一个小妾要好……永乐已经换了三个男人,难道还要换第四个?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还没蠢到嘴上这样说,低头道:“儿臣与永乐是兄妹手足,自当相护。”

    皇帝淡淡道:“永乐是你的亲妹妹,为兄妹手足计,自当扶持;永乐是公主,下嫁臣僚,驸马薄待她,便是以臣凌君,为皇室尊严计,你当袒护。驸马不敬公主,对宗室、对君主又会留有几分敬畏?”

    他语气平淡,话中深意却令人冷汗涔涔。楚王立刻化身第二个定国公,不敢辩解,只能拼命叩首称罪。

    “依你之见,该如何决断?”

    楚王痛定思痛,来了个急转弯:“儿臣以为,当允准永乐与驸马和离,并问罪李桓。”

    敌人的愚蠢最令人快乐,裴含绎唇角恰到好处地一弯。

    “如何问罪?”

    楚王卡住。

    因为养外室将驸马投入大牢,好像有点过了,还会得罪定国公府;但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皇帝方才说的那样严重,是否不妥?

    皇帝面色喜怒难辨,也可能只是单纯不愿和蠢货多费口舌,转向裴含绎:“太子妃,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裴含绎眸光微转,唇角含笑。

    目光扫过楚王的刹那,楚王视线闪烁回避,裴含绎也不穷追猛打,款款道:“儿臣不敢擅自决断,想看看永乐公主的奏折,毕竟事关永乐公主婚姻,还是要小心顾及公主意愿。”

    永乐公主的一笔字居然写的极好,奏折须用馆阁体写成,这样方正光洁的字体,也被纵横笔墨写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习惯使然,裴含绎下意识由字揣度这位从未谋面的永乐公主。

    裴含绎与太子大婚时,永乐公主已经随定国公世子离京,二人并未见过,裴含绎对永乐公主的了解仅限于旁人口中的描述。

    行事张扬,喜好奢侈,格外护短,很会讨天子欢心。

    这封奏折中,并没有哀婉为驸马求情的语句,反而十分直白,可见天子极其宠爱永乐公主并非虚言。

    抛去种种请安颂圣的套话,永乐公主其实只说了两点。

    首先,李桓私自蓄养外室,有负于她,实在可恶,要求和离;

    而后,尽管李桓行事可恶,还请父皇准许她和离就够了,不必再责李桓,否则于她名声不利,倒像是她专克驸马。

    裴含绎颇感有趣,笑了起来。

    “公主奏折中已经写的再明白不过,儿臣妄自揣度,既然驸马福薄,不堪侍奉公主,父皇怜爱儿女,自然是要依从公主意愿行事。”

    楚王望望裴含绎,又悄悄用眼角余光留意皇帝神色,发觉皇帝的怒气已经敛没,尽数化作了欣赏赞许之色。

    楚王顿时悔不当初。

    ——我怎么就没想起来看看永乐那丫头的奏折呢?

    皇帝终究不能忍受楚王的愚笨,转头不再看他,对裴含绎道:“吩咐下去,命人洒扫含章宫,重新择选宫人。”

    含章宫在六宫之外,是永乐公主未出嫁前的寝殿,位于皇宫东南,离东宫倒是不远。

    裴含绎毫无异色,俯身应是,心中却泛起了一丝异样。

    洒扫含章宫,是要让永乐公主和离后回宫居住吗?

    可是当年永乐公主与郑熙定婚时,皇帝就已赐下公主府,至今虽然空置,但永乐公主离京前,仍然留下了许多侍从看守府邸,并不是不能居住。

    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含绎心中狐疑,却并不询问,因为……

    因为会有人先一步问出口。

    —— “啊?”楚王天真愚蠢地仰起头,“父皇是预备让永乐回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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