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助学金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班里男生们的话题很快又转移到了篮球上,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了昨天的一场比赛。

    老黄和人聊完,一转头看见陈宁捧着教具站在那边,便挥手招呼她继续前行。

    她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完全不意外,陈宁心想。

    在帮助人的同时,又以一种巧妙的方式体面地维持了对方的自尊,这是很梁斯逸的做法。整件事从头到尾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根本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如果她因为这点善意就陷入幻想的漩涡当中,误认为梁斯逸记住她了,又或者说对她有点别的什么意思,那就简直太可笑了。

    梁斯逸是个很好的男生,陈宁一直都清楚明白,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今天不用去便利店打工,放学后她尽可能地在学校多自习了一会儿,眼看不好再拖了才回的家。

    饭桌上,田小英一边将碗里剪碎的青菜喂到小儿子嘴边,一边问自己的大女儿:“最近在学校学得怎么样?”

    陈宁闷头扒饭:“最新的月考成绩已经出了,我排在七百多名。”

    “啊?”田小英失声道,“又退步了!你们这年级才多少人啊,你就考个七百多回来?”

    她是名家庭主妇,自怀上小儿子后便一直没有工作,不过找了份给手链串珠的兼职。这活在家就能做,成品寄回去按件计费。虽然赚得很少,但多多少少能补贴下家用。

    田小英搞这个手串已经一年多了,刚入门时不熟练做得慢,还想着让陈宁打工回家后帮忙一起做,反正她这大女儿这么聪明,再耽误点时间也不碍事。

    却不曾想从小成绩优异的陈宁自升入高中以来就一直退步,排名一跌再跌,再这么下去,都不知道最后能读个什么鬼学校。

    读都读了,要是栽在最后关头考不上,那不就等于这几年时间都白费了?还不如不上高中直接出来工作呢!

    无奈,田小英只好暂且收起了这个念头。

    最近花钱的地方多,家里实在拮据得要紧,她便又动起了心思。原想着成绩稳定下来也好,提不上来就算了,多帮帮家里,却不曾想陈宁还能有下降空间。

    田小英难掩失望,絮絮叨叨:“你现在成绩怎么这么差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越长大越退步……”

    陈宁:“其他同学写作业的时候我在打工,学习的时间少了,自然也就跟不上进度了。”

    田小英一窒:“那你这是在怪我们没能力了?”

    “我没有。”不明白她是怎么理解成这个意思的,陈宁答道。

    田小英不吭声,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还是不是梗着一口气。

    “早知道你现在读成这样,当初就应该送你去职校,”坐在主位的陈国忠这才开口,“好歹学成后有门技能傍身,出来后也好找工作。”

    “我朋友的儿子,上完一出来就大把人求着要。别看那些所谓的大学生名头响亮,”说到这里,他有些轻蔑地笑了声,“现在这社会,不值钱的……”

    他总是有很多意见要发表,这次也不例外。

    田小英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回应。陈宁则是埋头吃饭,把自己当做是这个家里的透明人。

    反正承担学费和日常花销的人是自己,他们没有借口不让她上学。高考离现在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只要能考上首都济嘉,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地方都好,一切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

    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洗完碗,陈宁背着书包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关上房门,将月考的各科试卷和成绩条铺在桌面上。

    小台灯昏黄的灯光底下,试卷上一个个鲜红的叉显得格外刺眼。

    陈宁翻动试卷,视线快速扫过错处,右手提笔在旁边的纸上记录着只有自己清楚什么意思的数字:三,五,二……

    记下所有数字后,她将它们的总和计算出来,加到另一个数字上,然后再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

    这部有些年头了的便宜手机运行得很缓慢,陈宁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点进第一张照片,放大,细细看了起来。

    这照片是她今天放学后趁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拍的,拍的是月考光荣榜,尽管画质很模糊很差,但也足够用了。

    食指从下往上拉,在几乎拉到尽头时,陈宁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前一后紧挨着的两排分数之间差了一分,刚新鲜出炉的数字恰好在他们中间,比前后都差了0.5。

    她把照片往左拉,看最左边的次序标注。

    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有故意做错那些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填空题,没有故意犯下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的话,陈宁这次月考的真正排名应该是——

    年级第二十四名。

    得出结论的陈宁并未有多高兴,反而微微皱起眉来。

    和上次相比起来又退步了两名,最拉后腿的数学没有得到及时巩固,劣势显得越发明显。

    她试图兼顾打工和学习,然而精力耗尽后,困倦的大脑实在很难再飞快地转动起来。时间一长,成绩下滑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很难说最终成绩能维持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但梦校肯定是没有希望了。

    然而更令人难过的是,即使她把自己课余的所有时间精力都贡献给便利店,所得的微薄酬劳依旧不足以覆盖支出。

    陈宁点开浏览器的收藏夹,张鸣凯那天提及的网站赫然在列。缓慢加载过后,那几行已经被反复读过无数遍的小字再次出现在眼前。整整齐齐的四个零跟在数字五后面,融入黑色的背景当中,如同一个个要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她盯着页面看了很久,最终拿了纸笔,将地址给抄了下来。

    周六上午,柏淮药物临床试验机构。

    陈宁早早去到,在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中排队、抽血、填表、上交,并在完成所有的这些步骤后被告知需要在现场进一步等待护士通知结果。

    等候区域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三三两两地坐着。

    她无事可做,目光落至墙壁上的一个黑点上发呆。或许是这副样子给人以错觉,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多瞄了她几眼,搭话:“小姑娘,也是来报名的哈。五万那个?”

    陈宁点点头。

    “因为最近出那新手机吧,”中年男子一脸“我就知道”的了然,“我常来这,近来时不时就见到你这样的小姑娘小伙子。不过要我说哟,这便宜可不是那么好捡的。都一两个月了,就没听说过谁被选上的。”

    关于这一点,陈宁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

    到手的表格足有两三页,从年龄到学历都要求事无巨细地填写,看来这实验对受验人群有一套非常严格的挑选标准,就是不知道她符不符合要求了。

    陈宁不想透露太多的个人信息,便没有解释:“或许。”

    “还或许呢,”他啧了声,“是肯定懂不。你要是想赚点小钱,可以报另一个项目,研究安眠药的。褪黑素你懂吧,就吃了方便你睡的,就是钱不太多……”

    中年大叔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陈宁不太习惯来自陌生人的热情,只好沉默地坐在那里,偶尔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尴尬声响作为回应。

    在听见护士喊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她连忙站起身来,悄然松了口气。

    “跟我来。”护士确认过名字,简短地说了句。

    陈宁跟在她身后,越过各个科室,搭乘电梯到达顶层,再顺着长廊一直深入。

    与喧嚣的地面相比,研究所顶层显得格外安静。两三个戴着口罩和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安静地快步经过他们,除此之外,长廊两边便只剩下了一扇扇紧闭的门,看不清内里。

    似乎是猜到了陈宁的心思,护士解释道:“这个项目的保密程度比较高。”

    她停下脚步,示意陈宁进去某个敞开着的房间。

    一名医生已经坐在办公桌前等候,通过桌上的铭牌可以知道她姓文。

    护士走的时候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余她们二人。文医生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便直入主题:“恭喜你,通过了我们的筛选成为本次项目的试验者。这是我们的保密合同,你看一下,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

    和网站上注明的一样,项目酬劳是五万元,只不过并非一次付清。陈宁能在签订合同后马上拿到五千,其余酬劳则是试验结束后再收到。

    她仔细阅读过合同,发现除此之外都是些免责和保密条款,并无更多关于试验本身的信息,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文医生:“试验为时一年左右,分阶段进行。正如之前所说,我们的药物对人体的伤害很低,基本上不会对你的日常生活造成太大危害,这点可以放心。其余的,在你签下合同之前恕我不能透露太多。”

    一年后陈宁正好升入高三,有了这笔钱就可以辞去便利店的工作,专心投入到最后的冲刺当中。如果足够节俭的话,大学的路费、学费也不用愁了。

    她不指望能得到父母的帮助,这五万块钱,实在诱惑太大。

    陈宁捏紧了笔,在合同上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好,那你把收款方式在这里写一下,”文医生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接下来我给你讲一下这个项目。”

    一个小盒子在陈宁面前打开,三支试剂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显露出淡淡的粉色。

    “现代社会压力这么大,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渴望着做一个好梦吗?那些为学习而头疼的学生,为生计而奔波的上班族,为病痛所煎熬的病人……我们这个项目就是为此而生的。”

    “我们希望用一只小小的试剂帮助使用者做上一段时间的美梦。这三只试剂是第一阶段的用量,作为试剂出来后的第一个实验者,我需要你将它们带回家,今晚就将第一只试剂打入手腕处试试效果,醒来后将梦里大大小小的所有细节全部记录下来,再来医院跟我汇报。”

    “务必诚实,我们有办法判断你有没有做到。另外一定要按照我的嘱咐去完成每一步,不可以私自去用药,否则药剂很可能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伤害。醒来后身体可能会有些不良反应,这是正常的,”文医生警告道,“还有。”

    她顿了下,看着陈宁,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注意分寸,不要以为是梦就可以乱来。你在梦中出事,现实生活中也会死亡。”

    陈宁怔了下。

    “当然,这是很小概率的事件了,别太担心,”文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出来,复又变得轻松无比,仿若几秒前的压抑不过是错觉,“比起这个,我还是比较担心你沉浸在美梦当中不愿意醒过来。”

    陈宁低声道:“不会。”

    一直到晚上入睡前,她还在回想着白天文医生的话。

    如果真的只是梦,那梦中遭遇的不幸又怎么会导致现实生活中的死亡呢?

    文医生没说实话,这个试验绝不是她口中所说的那般轻松简单。

    第一只试剂已经被掰断了,药物被吸入至针管中,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步动作。针管又尖又长,在昏黄的灯光底下显得尤为可怖。

    客厅传来的低沉男声慷慨激昂,那是陈国忠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弟弟不知道又为什么哭嚎了起来,尖利的嗓音极具穿透力,把田小英在一旁的哄睡声都给遮盖下去了。

    而此刻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手腕上带着前几次失败尝试留下的针孔,陈宁在自己的房间里低头看着未知的药物。

    说是房间,其实也很勉强。

    顶上的灯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呈一种老旧的黄色,时不时会闪烁一下。底下不过几平方的空间,被人满满地塞上了桌椅和床,再无多余空隙。平时陈宁坐在桌子前写作业久了,胸膛总有种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每当这时候,她就会趴到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边,稍微借些新鲜空气来喘息。

    她偶尔会恍惚地觉得,这不是房间,是一个稍好一点的囚笼。

    陈宁再次下定决心尝试。

    这次成功了,一阵轻微的刺痛过后,浅粉色的药物被全数注射进体内当中。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几个大储物箱挤在一起,上面加了块木板,就成了木板床。陈宁仰面躺下,自嘲地这般想着,在上涌的困意中满满模糊了意识,在混沌中一点点进入那个未知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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