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随生招招手示意她来桌边坐下。

    “我是京城商户许家之女,名随生。”她抓了抓秋鸣的手,对怀夕说,“这是秋鸣。”

    怀夕点点头,虽然嘴里吃着的东西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就是吃着格外暖心。

    吃着吃着,怀夕就忍不住落泪,但又怕许家娘子觉得她只有哭哭啼啼的本事,连忙转身擦拭眼泪。

    许随生当即从行李中拿出一件衣裳递给怀夕,并说道:“换身衣服吧,你既跟着我就要听我的安排。我出去一趟,你把饭吃了。”

    门外拐角处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他身着盔甲微微侧头,双手环胸,右手还握着一把剑。

    许随生看了他一眼便从他身边路过,丝毫没有注意到什么。

    这时,男子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她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落入他的怀中。

    眼前的人,眉眼修长舒朗,看上去柔和却又坚韧无比。他微抿着嘴,看着怀里这个直直盯着自己的娘子。他们紧紧靠着墙,来来往往的人误以为他们在私会,全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只有他们两个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什么话都没说。

    许随生早已洗净脸上的胭脂水粉,如今脸颊两边微微红润,都是真真切切的。

    她自觉脸边发烫,连忙撇过头。

    心里越来越难受,总觉得眼前之人好生眼熟,是很久之前就见过的那种熟悉感。

    微抿的嘴唇早已暴露她的紧张:“你抓我做什么?”

    周携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她的手,揽她在怀里。他慌忙地低头松开了手。

    他竟有些不敢看她,当真是可笑。

    “怕你摔着。”

    这个回答她怎么也没想到,眼神开始四处乱瞟。

    “多谢。”

    说罢许随生提腿就要走,又被周携伸手拦了下来。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周携,心想:这人莫不是个登徒子?白费了他的貌美。

    “你又拦我做什么?登徒子!”

    登徒子?这三个字用在周携身上实在是完全不符合,他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称呼他,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是有些想笑。

    “我猜你要来找我,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

    “你是……”

    “周携。”

    周携?镇国大将军周晋之子周携!

    她后退一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眉眼,眉眼真像。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竟有些恍惚了,数年前的那张脸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确确实实被秋鸣说中了,不是同一人,却能带来同样的感觉。

    哽咽着说:“对不住啊,周将军。”

    “行军途中可允许我再带一人,她很是坚韧,或许能帮助一二。”

    “可是你刚才救下的那位娘子?”

    “是。”

    他答应了。

    许随生回到房里,有些激动地抱住了秋鸣,她将头埋在秋鸣颈下,撒撒娇。

    一看就不对劲,秋鸣提高了警惕。

    “我看见他了。”

    哟,秋鸣掐了一把许随生的腰,疼得她直接从秋鸣身上跳开。

    “见了又怎样,又不是同一人。”

    许随生一听,这是又在打趣自己呢。她也丝毫不惧,假装自己生气了,环着手一跺脚。

    偏着头看向另一边,重重一声“哼”。

    这下可要哄了,秋鸣抓着她的手晃呀晃:“哎哟我的好姐姐,鸣儿开玩笑呢。那个人醒了,吵着要见你呢。”

    “走,会会他。”

    门是敞开的,那人瞧见许随生走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一直不停喊着疼。

    许随生二人就站在门口看着,不一会儿笑出了声。

    那人听见声响停下了动作,愤怒地站起来大喊道:“笑什么!我因为你晕倒了,给钱!”

    往往最致命的嘲讽就是笑而不语。

    “不给钱也行,陪爷一晚。”

    可笑。

    只见许随生利落的抬起左手,亮出手中的银针,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那根银针就已经穿过他的衣袖。

    接着,她又亮出第二根,假模假样地对准他的脖子。

    这若是真准了,那他的命可就不保了啊!

    那人眼神突然软了下来,慢慢将背驼了下来。

    “听着,我不管你是何人,今日那颗石子只是给你个教训,日后若是再欺负其他娘子,这根银针必入你喉!”

    “是是是!”他拱手弯腰,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待许随生离去,他立马瘫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这人什么来头,动不动就让他死。

    天色早已暗下,长空犹如一幅画卷,星光为此静谧的画添上一丝乐趣。

    周围有风,吹得窗外修竹摇曳。

    有人难寐,只因两面之缘。

    “这么早啊。”秋鸣起床就打了个哈欠,她实在是没想到那位将士说的‘一早’竟然这么早!

    她转头一看,许随生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被吵醒。

    一阵敲门声,扰得许随生从床上惊醒。她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冒出了好多汗,双手撑在床上却有些发软。

    “阿随娘子,要出发了。”

    原来是怀夕啊。

    “还请等一下,我家娘子正在梳洗。”秋鸣站在门前说道。

    许随生穿上鞋,坐在床沿双目无神,有些呆滞。

    以往的梦醒来就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唯独这一次,一直徘徊在脑海中。

    太真实了。

    秋鸣拿着手帕蹲在她面前,擦拭着她脸上的汗水,眼里流露出了一丝心疼:“姐姐这是做噩梦了吗?”

    “不是噩梦,无事,先帮我梳洗吧。”

    不久,房门便被打开。怀夕端着早食站在门口,一见许随生就露出笑意。

    “阿随娘子先吃早食吧,周将军还未收拾妥当,时间应是够的。”

    许随生笑笑,打心底里觉得怀夕是个特别细心的女子。

    “你可有用过早食?”

    “用过了娘子,这是怀夕为您和秋鸣妹妹准备的。”

    秋鸣一听有她的份,立刻高兴地坐下拿起碗筷吃了起来,而后还不忘朝怀夕嘟嘟嘴,表达自己的感谢。

    楼下开始吹响军哨,她们也赶忙拿上行礼下去集合。

    虽说这路途遥远,但许随生今日却一点也不觉疲倦,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梦困扰了她一路,她不知该找谁答疑解惑,也不知这场梦会不会真的发生。

    途中休息时,许随生独自坐在一旁,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这当真是奇怪,此女子出征前上马射箭浑身散发着女将军的气质,可如今坐在一旁却又有大家闺秀般的娇气。

    就算没有华丽衣裳的加持,就算她身着十分英气的烟灰色骑装,就算头发被高高竖起,若是第一次见,也定会觉得她是俘虏而来的小娇妻。

    不知不觉中,周携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可悔?如今我还能放你走。”周携站在她面前,声音清淡。

    许随生缓缓抬头,再一次端详着面前男子的脸。与昨日有些不同,大抵是今日盔甲在身,愈发显得他气宇轩昂。

    “无悔。我既说了要同将士们平安归去,又岂有打自己脸的道理?我许随生说到便做到。”

    他听完这番话心头不禁一震,马上调整过来,面无表情地递去一壶酒。

    明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又偏偏主动接近她。

    “只有酒,喝吗?”

    许随生抬手轻推,道:“闺中女子不饮酒,将军莫怪。将军想听什么不妨直说,小女子愚钝。”

    “闺中女子不饮酒,却能上战场拼杀。令尊当真允许?”

    这话算是问到点上了,她抓紧了衣摆,手心不自觉有些冒汗,随后她抬眸瞥了一眼周携。

    声音听不出一点紧张:“家父自是许的。”

    可么一问,许随生也不觉回想起与父亲的约定。

    在得知俊国偷袭我国边界时,她便早已料到京城会派兵支援,就算北行派去的将士们已经抵挡住这次的危机,可成国坐在皇位上的人定不会只想保全,不给他们留有余地,这才是陈迹的想法。

    出征前五日,许随生冒着雨跑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父亲,告诉父亲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

    可是……

    “父亲!女儿也有出入战场的决心。”许随生跪在祠堂前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许父看见自己的女儿跪着心疼不已,却又不能放任她如此胡闹。

    刀剑无眼,她一女子又如何能够自保?

    他喊人取来戒尺,吼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许随生虽伸出双手接受父亲的教诲,但依旧不愿退步。一双红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背脊越挺越直,她知道这次她必须违背父亲的意愿。

    “父亲,女儿不愿做一个深守宅院、任凭夫君摆布的女子,亦不愿做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行动的木桩。我只想为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请父亲成全!”

    许父手中扬起的戒尺最终还是被丢在一旁,他语重心长道:“我们不过一介商户,你又为何偏偏要去做那将门之梦?你祖父曾立下誓言,若不遇明君,许家上上下下皆不可入朝为官,这趟浑水你为何偏偏要淌。”

    “可如今的皇上,谋略应手、明辨是非、体恤民生,现下的成国也被治理的井井有序,他如何不能称之为明君?”

    这一刻,好安静。

    耳边只有大雨侵袭大地的声音,祠堂的门并没有关,雨滴从屋檐上流下,形成一排帘幕。这一切,都存在于许父的眼中。

    他思索片刻,回答道:“你既如此坚决,那为父只有一个条件。”

    “父亲请说。”

    在听到许父的条件后,她竟没了之前的气势,瘫坐在地上,仿佛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

    “此战之后你若还有命回来,便遵循父母之命,寻一良婿嫁了吧。如若不为,我许家的大门你再也别想踏入!”

    许随生眼眶湿润,随即,泪水掉落。她的声音颤抖着,只能一字一字地说:“谢,父亲成全。”

    回到房内的她扑进了一直焦急等待的秋鸣怀里,放声大哭,全然没了闺秀的模样。

    不明所以的秋鸣只能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给她些安慰。

    许久,她才开口。

    “未嫁从父,即嫁从夫,夫死从子。这自古以来的‘三从四德’到底要囚禁我们多久?”

    周携见她低着头一直紧抓着自己的衣裳默不作声,便开口问她:“谁教你的功夫?”

    “我师父呀!”一提到她师父,眼里就难以掩饰那欣喜。

    “她是个自由洒脱之人,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女子,不便告知姓名,还望见谅。”

    他饮了口酒,笑道:“无妨,我倒是想瞧瞧你的本事了。女子为师传授武功虽不多见,但我也曾听闻一女侠功夫在我父亲之上,可惜啊,我从未见过她。”

    许随生忽然起身,转头露出明媚的笑容,声音有些娇气:“说不定就是我师父呢!世间女子并非都一般柔弱,世间男子也并非都一般英勇。周将军,瞧好吧!”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到底是见识浅薄,竟难以想象一位深居闺阁的小娘子每次都能说出让他惊讶的话。

    或者说他没想到许随生可以用如此娇气的声音说出如此有力量的话。

    字字入人心。

    “启程了,周将军。”

    好在南新与京城间隔不远,六日便抵达。

    许随生等人随着周携一道,而其余将士们则由平天安天带领走另一条路。

    与许随生想象的不同,南新并没有大家口中相传的那么繁华,反倒是更具有乡野气息,百姓在这里生活得平静自在,看来这里的县令将这里治理得很好,将士们也将这里保护得很好。

    “我们为何单独走?”怀夕不禁发问。

    “这南新素有‘安享’之名,百姓能够在这里安居乐业,实乃国之大幸。想必,周将军是想看看这南新里面有没有混入乱贼吧。”她与周携并排骑着马,只需微微偏头便能与他对视。

    周携左眉微挑,不失为是一种赞同。

    “不错,我们现在便要去找这里的县令。”

    “原来如此!”怀夕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得秋鸣实在想笑。

    因为怀夕不会骑马,所以她与秋鸣共骑一马。这秋鸣笑声虽小,可怀夕却是听得真真切切。

    小打小闹过后,也就到了地方。

    只见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被人搀扶着,面带笑意向外走去,嘴里不停念叨着:“他们这是救我们来了!”

    他们四人恭恭敬敬地在外候着,直到门打开,县令笑呵呵地邀他们进去。

    “小五,给贵客们倒茶。”

    “姜老县令,不知最近的战事可有影响到周边的百姓。”周携问道。

    姜县令好似很是相信这守着边界的将士们,轻抿一口茶,不急不慢地答道:“没有没有,百姓们好着呢。这城外有你们啊,城内的人丝毫不惧。你们安心打仗,我们会护好自己,莫要担心。南新城中老夫会再安排加强戒备,粮食、车马都充足,将士们也都做好了准备,若是你们需要,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即送往。”

    许随生端起茶,起身敬道。

    在这世间竟还能见到如此井然有序的地方,还能见到如此为官清廉的人,当真是让人心生敬意。

    许随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此时的心境,只能以茶敬之。

    “姜老县令治理下的南新,当真是别有一番风景。我在想,若是这般太平静谧的日子各处都能有,这天下是不是就平息了。”

    此话一出,姜县令便知这位娘子心怀天下,心向太平。可这世道岂是说变就变,仅凭一人就可颠覆的?

    他深感欣慰,却又不得无奈地摇头。

    “这位娘子啊,南新可不算是治理而得来的安稳。百姓人人都想安心过日子,人人都怕遇见恶官,为官之人,不应当仗势欺人,更应当学会相处。为朝廷做事乃是老夫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遇见南新的百姓更是如此。老夫的先生曾教诲道‘为官者清,继而百姓有福。为官者贪,继而百姓难存。为官者恶,继而害人害己。’

    “哎哟,恐怕老夫是舍不得这群百姓们咯!”

    为官者清廉,不仅仅是百姓受好,为官者丑恶,不仅仅是百姓受难。

    原来这最讨人厌的不是贪官,而是那坏事做尽的恶官啊!

    “姜老县令,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先行离去了。这城内,就靠您守着了。”

    周携拱手行礼。

    去军营的路上经过了好几个茶馆,个个里边都坐满了人,有座便坐着,无座便在一旁候着,没人大声喧哗,也没人指责茶馆太小。

    每一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笑容,是旁人都能看出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种场面在哗然的京城可是少见。

    这一幕当真是珍贵。

    许随生瞧见,也是真高兴。

    她开口道:“若是我哪日累了,不想再与这世道斗一斗了,我定会来此处,安享晚年。”

    四人就这样骑着马,谈笑间,也看过了世间的美好。

    许随生常常想,为何会存在战争呢?

    这一刻她得到了答案。

    许是这世间的人都太凉薄,残忍的战争偏偏又能教人们“珍惜”二字是多么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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